“十三五”規劃建議強調,要牢固樹立“創新、協調、綠色、開放、共享”的發展新理念。 (CFP/圖)
“十三五”規劃提出了新的動力和增長點,但如何實現,需要政府容忍短期內的經濟放緩,同時破釜沈舟式地“革自己的命”。
以創新作為引領經濟發展的第一動力,標誌著決策者思路的改變。
還有一個多月,“十二五”就要結束,“十三五”來了。2015年11月3日,新華社發布《中共中央關於制定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三個五年規劃的建議》(以下簡稱《建議》)。
“五年規劃”全稱為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五年規劃綱要,是國民經濟的長期計劃。“十三五”是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最後五年,該如何向小康“沖刺”,《建議》用2萬余字給出了答案。
此次《建議》共分八章,與過去幾個五年規劃的建議相比,此次采用了一種全新的篇章布局。第一、二部分講未來發展面臨的形勢、目標和理念,中間以五大發展理念引領的五大發展路徑占據了最大篇幅。
《建議》提出創新、協調、綠色、開放、共享五大發展理念,史無前例地,《建議》中“創新”被提及71次,並且明確寫明“創新是引領發展的第一動力”。
“這一提法是第一次在黨的文件中出現。”發改委規劃司司長徐林近日在“新供給2049戰略圓桌會”上說。財政部財政科學研究所原所長賈康則對南方周末記者說,新常態的“常”要落在升級版上,就必須以創新為龍頭加以落實。
對於創新發展理念的內涵,中央財經領導小組辦公室副主任楊偉民在11月5日舉行的第六屆財新峰會上說,新常態的一個特征是“新舊增長動力青黃不接”。就經濟增長的動力而言,重要的是科技的創新,促進科技成果的產業化、商業化,形成一些新的增長點。
著名經濟學家吳敬璉則認為,以創新作為引領經濟發展的第一動力,標誌著決策者思路的改變。在過去,中國經濟的增長方式更符合1930年代興起的“凱恩斯主義”的框架,即強調經濟增長要從需求端發力,依靠投資、消費和出口這“三駕馬車”解決總需求不足的矛盾。
“但凱恩斯主義說到底是個短期的政策,短期內在消費和出口無法改變的情況下,就只好加大投資,最後就形成現在的局面——產能過剩、投資效率遞減和債務風險累積。”吳敬璉說,與凱恩斯主義相反,1970年代興起的供給學派,則強調經濟的長期增長動力在於供給端,在於勞動力、資本和生產效率的提升,“在勞動力和人口紅利結束時,效率的提升最重要,而要提升效率,只有靠創新。”
“創新涉及的不僅僅是科技創新,還涉及發展模式,更涉及制度創新。”中國(海南)改革發展研究院院長遲福林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最近兩年經濟運行告訴我們一個事實,舊常態下的發展路徑、發展方式確實已經很難走下去了,調結構也沒有退路了。”楊偉民說。
“減產能的問題是中國最突出的問題,這個問題不解決好,接下來就是金融風險加大的問題。”
經濟增長目標是市場最為關心的數據之一。對此,《建議》並沒有給出具體的數字,而是提出“十三五”的主要目標是,到2020年國內生產總值和城鄉居民人均收入比2010年翻一番。但國家主席習近平在五中全會上提出,下一個五年經濟年均增長的底線是6.5%以上。這意味著,中國經濟從過去的高速增長換擋到中高速。
過去三十年,中國經濟發展一直采用政府主導投資的方式拉動GDP增長,今天,這一增長方式已經走到頭了。
經濟學家王小魯對改革開放三十多年來,我國資本存量與經濟增長率的關系進行研究,他發現從1978年至2008年,資本存量與經濟增長率的曲線基本重合。但在2008年以後,資本存量的增長率有大幅度的上升,但是經濟增長率卻在逐步下降,兩者間出現了一個“喇叭口”。
和這個現象同時發生的,是產能利用率在持續下滑,資本邊際生產率明顯下降,現在只相當於2000年的三分之一。
“這反映了一個什麽問題呢?至少說明一點,就是現在的經濟增長放緩,並不是因為資本投入少了,而是存在過度投資的情況。”王小魯說,“單靠政府搞投資和寬松的貨幣政策,已難以為繼。”
以投資為動能的經濟增長方式,結果便是產能過剩。
作為拉動經濟增長的“大戶”——房地產行業,庫存居高不下。2015年前三季度房地產投資同比增僅2.6%,遠低於往年10%以上的增速。三季度房地產開發投資同比增長-0.57%,增速比去年同期降低10.6個百分點,為1998年以來首次負增長。
房地產行業的低迷,使鋼鐵、家電等相關行業和連帶的能源省份們,都面臨巨大壓力。
而對制造業增長至為關鍵的出口,早已告別幾年前年增長20%的黃金時代。2014年凈出口對GDP增長的拉動為負值,2015年上半年我國外貿進出口總值出現負增長。
今年1-9月,全國固定資產投資(不含農戶)同比名義增長10.3%,“投資回落比較明顯,其中房地產和制造業回落比較大。”中國發展研究基金會副理事長、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原副主任劉世錦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從PPI(生產者價格指數)來看,已連續44個月負增長。“這就是所謂的通縮。”劉世錦說,“這是在結構調整的過程中,由於嚴重的產能過剩引起的通縮。”
但是,產能嚴重過剩的地方,穩增長的壓力更大。“各個地方都想讓別人減,自己卻不減。”劉世錦說,“減產能的問題是中國最突出的問題,這個問題不解決好,接下來就是金融風險加大的問題。”
金融風險集中體現在政府部門的債務風險。2008年之後,中國政府部門的杠桿率明顯擡升。
財政部數據顯示,截止到9月末,國有企業負債總額776827.6億元,較8月末暴增5.93萬億元。有分析認為,這是政府債務向企業債務發生了轉移。
財政部10月份公布的截至2014年底政府負有償還責任的地方債總額是15.4萬億元,其中大多是3-5年的中短期銀行信貸。“以銀行抵押貸款為主體的債務,與市場發行的債券不同,極易引發連鎖反應。”香港大學教授許成鋼說。
最令人擔憂的,是債務風險傳導到金融體系。根據16家上市銀行公布的三季報來看,當前16家銀行的不良貸款余額達9080億元,同比猛增近三成,其中15家銀行的不良率均出現攀升。
“傳統的增長模式已經成為新階段增長轉型面臨的一個矛盾。”遲福林說,傳統的增長模式是和過去的發展階段相適應的,但現在不平衡、不協調、不可持續的矛盾已經十分突出,如果繼續下去,只能積累更多的矛盾、風險。
中國經濟近年來出現了四個“教科書中找不到的反常”。
舊的增長引擎面臨熄火,但其慣性仍然極大。“加快轉變經濟發展方式”,早在1995年的第九個五年計劃中就已提出,但二十年過去了,依然沒有發生大的改變。
“其原因在2005年制定‘十一五’時總結過。”吳敬璉說,當時引用了2003年十六屆三中全會提出的“經濟發展存在體制性障礙”的說法,“最主要的障礙是,政府掌握太多配置資源的權力,且各級政府都把GDP增長作為自己政績的主要表現,將手中的權力、資源大量用於高增長”。
時至今日,體制性障礙依然是這次“十三五”規劃中要破除的重點。《建議》稱,要“破除一切不利於科學發展的體制機制障礙”。並且,“深化行政管理體制改革”,這比“十二五規劃”中的“行政體制改革”更進一步。
清華大學教授白重恩發現,中國經濟近年來出現了四個“教科書中找不到的反常”,分別是:經濟下行的同時,實際利率上升;經濟下行的同時,勞動力成本上升;實際利率上升的同時,資本回報率下降;勞動力成本上升的同時,發生通縮。
在研究中,白重恩只能用一個“二元經濟”假說對上述四個反常加以解釋,他把中國經濟分為兩個部門,一個是“政策扶持部門”,包括國有企業和政府投資的受惠企業;另一個是投資行為市場化的部門。
“由於政策扶持部門存在‘軟預算約束’,和經濟下滑時的擴大投資的沖動,導致實際利率和勞動力成本上升。同時,過度投資和低效投資,又拉低了資本回報率。其產生的過剩產能,又導致了通縮。”白重恩在財新峰會上說。
但問題的棘手之處在於,這是一個惡性循環的“陷阱”。去過剩產能和通縮,會加大經濟下行的壓力,而GDP增長率的過度下滑是政府難以容忍的,接下來的經濟刺激必然又導致“政策扶持部門”的擴張。
其結果便是,“非政策扶持部門”承擔利率、勞動力成本高企、資本回報率低的後果,進一步萎縮,市場價格信號進一步扭曲,過剩產能和通縮更加嚴重。
白重恩認為,走出這一陷阱,需要政府容忍短期內的經濟增長放緩,通過國企改革、貨幣政策改革縮減“政策扶持部門”規模,同時通過減稅、降低社保費率等為企業降低成本。
多年來我國市場開放的重心主要在工業領域,目前服務業領域的開放度只有50%,電信業、健康服務業等市場壟斷和行政壟斷行業都還沒有放開。
對中國經濟,《建議》提出的新的增長點,是服務業。
服務業包括生產型服務業和消費型服務業。“生產型服務業,是構成新動力的主要方面。”劉世錦說。
發改委數據顯示,前三季度,服務業對GDP的貢獻提升至歷史新高,達到51.6%,首次超過一半。“估計到2020年服務業占比將達到55%以上。其中,生產性服務業占GDP的比重將從現在的15%左右提升到30%左右。”遲福林預計。
在劉世錦看來,新動力在一些新行業、轉型升級、新技術等領域,能夠明顯提升經濟增長的質量和效率,但在擴大規模方面作用有限,只要把新的動力搞起來就可以彌補老動力的下降是一種誤解。
“顯然,新動力帶來的經濟增長無法完全彌合舊動力帶來的經濟下滑。”劉世錦認為,原來的老動力還有空間,“關鍵是在原有競爭領域中找到低效率的窪地,開放市場、允許競爭、允許要素充分流動,就能夠新增投資,還可以提升投資效率”。
不管是培育新動力,還是開放老動力中的“窪地”,都需要改革。
遲福林認為,多年來我國市場開放的重心主要在工業領域,目前服務業領域的開放度只有50%,遠低於工業部門的80%,比如電信業、健康服務業等市場壟斷和行政壟斷行業都還沒有放開。
2015年前三季度,扣除房地產後的服務業固定資產投資占比僅為24.2%,其中,全社會需求增長較快的教育、醫療、文化、養老等服務業領域的固定資產投資偏低。“北京這麽多人口,才幾家兒童醫院,投資嚴重不足。”遲福林說。
與此對應的是,食品安全、產品質量等方面的監管薄弱。今年全國兩會期間,李克強總理談到,中國制造能讓高鐵飛馳、蛟龍入海,為什麽國人還要在海外瘋搶馬桶蓋、保健藥品?
“這說明我們的監管不到位,產品質量沒保證。”中金公司董事總經理黃海洲認為。
“過去三十年是制造業開放的成功,未來三十年將是服務業開放的成功。”國泰君安首席宏觀經濟分析師任澤平對南方周末記者說。當前很多人都到國外消費,說明我們國內缺的不是需求而是有效供給,因為我們有各種的管制。
服務業開放與政府改革密不可分。“最核心的就是化繁為簡,放松行政管制。但是這個太難。”21世紀宏觀研究院研究員譚翊飛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雖然現在行政審批已經減少了三分之一,但是他曾經就多次遇到,這個項目取消了,但是另一個項目又出來了。“中國地方很大,靠中央監督地方,放松審批監管,很難實現。地方可以巧立各種名目重新設立另外的審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