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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記】好人中的壞人,壞人中的好人

來源: http://www.infzm.com/content/110738

香港慈雲山,劉國雄(中)綽號“搞事雄”,曾與綁架李嘉誠兒子的張子強結拜兄弟,入獄18年,去年底出獄,現在希望陳慎芝(左)與李兆基(右)多介紹商界人士給他認識。 (方迎忠/圖)

報道發出後,我“跟著‘黑社會’老大逛香港”登上了家庭話題排行榜的第一名。我媽問我 :“你不害怕嗎?”我說 :“怕啥。他們看起來跟我們一樣。除了說粵語。”

“知道”(nz_zhidao)帶你窺探黑道大哥的真實生活。

我的家在東北,就是那嘎達每個大家庭里都至少有位仁兄在道上混的地方。小時候時不時就聽說哪個鄉下親戚的鄰居被追賭,槍走火打掉一只腎。或者哪個遠房親戚的六女兒的表姑爺被抓去了戒毒所。掄砍刀的男人和坐臺的女人都可能只是你逛菜市場時擦身而過或者溫情寒暄的普普通通、正正常常的人。小時候只覺得他們是一種存在,但天然地,“我們”與“他們”之間有一條沒人會去逾越的界線。他們生活的“那一面”對我來說只是不可理喻的模糊的影子,有時候覺得他們未必是壞人而已。

長大後,漸漸能理解,走邪道的人,是用肉身搏生存。這種選擇,有一些是出於墮落,有一些是出於無知,還有一些是出於無奈乃至絕望。過了青春期,再看《古惑仔》,心里想的是很老態的 :“孩子,你們準備怎麽收場呢?”

陳慎芝人生的反轉是一種答案。我看資料上寫,警察聽說他成了基督徒,怎麽也不信 :“茅躉華,你是不是騙耶穌?”這是外人對“反轉”一事難度的評估。

“黑社會”老大向善、戒毒、信教、做公益,成為“十大傑出青年”。他的小弟也隨他向善、戒毒、信教,有的成了知名演員,有的成了老人院的終生服務者,有的成了專業而博學的牧師,普度眾生。不僅一人反轉,“老大”的號召力還在,指揮著大夥踏上另一段人生旅程。這大概是難上加難的事情。

在日料館,突然有人造訪,陳慎芝便匆匆離席,到旁邊的桌子與來人談事。他落在桌上的手機(他一共有三個手機同時使用)一響,李健明就會忙不叠地拿起來給他送去。看起來,李健明還像個小弟,陳慎芝還像個大佬。

“你是大哥,你怎麽還會報警?”遇到糾紛時,陳慎芝會以“報警”“相脅”。對方通常都會不解。

“我不當大哥好多年。”這是一周的接觸中,陳慎芝說得最多一句話,跟別人說,再向我們轉述。他對洗白了的身份非常在意。當然,他重複率第二高的話是,“‘拆彈專家’(香港媒體的說法)是別人說我,不是我自己說的。”他將“澄清”以短信方式發給各界“朋友”,發了百十來條。

李健明將吃空的盤碗疊起來,方便侍者撤桌。他邊疊邊對我說 :“在黑道時不可以這麽疊碗的,(隱喻)‘壓翻船’。”

在疊碗這個問題上,李健明已經自由。他退出黑道,戒掉毒癮,受洗入教,娶妻生子,讀書移民。他說,人生洗白,案底莫名失蹤,是天降神跡。

陳慎芝也說他遭遇過這樣不解的“神跡”。吸毒的時候,有一次他用香煙的過濾嘴抽吸毒品液,不小心掉到地上,撿起來發現僅剩下的液體已經是黑色,但毒癮上來,還是打進體內。後來他的肝組織壞了,“肝有色”,醫生說他是帶菌者。十幾年過去了,其間他不斷驗血。突然有一天,醫生告訴他,很奇怪,你完全好了。這種個案既有但罕見。他很開心,也懷疑,偷偷跑到別家去化驗,結論相同。幾個月前,他又去化驗,結論未變。

香港慈雲山,陳慎芝(右)與當年的小弟李兆基。李兆基展示肚子上的眼鏡王蛇文身,他在影片中多出演有勇無謀的黑社會小頭目,自幾年前與導演王晶分手後老了很多。 (方迎忠/圖)

“人生就是這麽奇怪。”這是他說給我的第三高頻的句子。

他58歲終於結婚,娶了個小他 22 歲的女人為妻。他說之前是“浪子嘛”,所以一直不結婚。後來“被逼”無奈娶了那個厲害的北京女人,是“被騙”。女兒規定他晚上10點要回家睡覺;周日家里的工人休息,他要負責送女兒去學芭蕾。

我問陳慎芝,你那麽多朋友,哪個領域的朋友對你來說最重要?

“其實我覺得是一幫做生意的朋友。因為黑社會的大哥朋友一般僅僅是做朋友,不能特別地幫到你什麽。”他說。

再問他,為什麽商界的朋友最重要?

“其實我挺奇怪的,商界的朋友很多時候會需要我的幫忙——有時有些黑社會的人會找麻煩,他們知道我認識那些人。我跟他們(黑社會)打個招呼、給封紅包,那這個事就能擺平了。他們(商人們)又知道我好說話,因為很多人你要找他幫忙他會叫你先給錢,我就沒有這個習慣,我會先幫忙。”

說了半天,我還是沒弄清楚,商界和黑道的朋友,哪些對他來說更重要。

香港媒體在采訪陳慎芝時問他 :你覺得胡須勇(潘誌勇,香港黑幫14K 教父)是英雄嗎?陳回答:勇哥是梟雄。

陳暗自思忖:若我回答“是”,他們一定會寫“‘傑青’稱黑道人物為英雄”,不能掉入陷阱。

他很滿意自己看穿了提問者布下的局。我問他 :脫離了黑道,又去幫助別人戒毒,或調解黑道矛盾,你覺得自己是英雄嗎?他打著哈哈,含混地說聲“我也不是”,便跳向了下一個話題。

“茅躉華不是很好鬥的人,就是曾吸毒。但是他的人緣不錯,對人很好。” 午夜在尖東廣場吃著牛雜面的胡須勇面色憔悴。他喜歡打麻將,老式的打法,複雜才有意思。但愛這麽玩兒的人越來越少了,想消遣的時候他得約上人陪他一起。

這天午夜之前,胡須勇輸了 7 萬港幣。不過,讓他憔悴的不是衰運,而是癌癥。他跟這個檔口的老板很熟,十幾年來“罩著”這家店不被其他幫派找麻煩,且不收老板保護費。我追問他為什麽“做好事”。他說,“(十幾年前)我每天坐這里喝茶,跟他很熟了,我看他很斯文,就告訴他不用怕,你不用給錢。他當年很窮的,現在很富……”

胡須勇叫來老板——即便已經富有,他還是戴著斯文的眼鏡,跟服務生一起穿梭在午夜的餐桌之間,為客人端茶倒酒。簡單聊了幾句後,老板走開。胡須勇的牛雜面剩了大半碗。服務員端上一份香蕉船(冰淇淋),看上去比牛雜面容易下咽得多。這位黑幫大佬津津有味地吃起來,像個小男孩。他回憶自己因患癌癥吃化療藥而說不出話來,陳慎芝打來電話,想盡辦法逗他開心。

“他叫我潘先生,我叫他陳先生。”陳先生講著講著就哭起來,說舍不得潘先生。潘先生也感動得落淚,“我是性情中人嘛,他也是。我跟我的小弟說,我們是好人中的壞人,壞人中的好人。”只不過,“我們的道路不一樣,我是有很多小弟幫我,他是沒有小弟幫他,他是朋友(幫忙),他也是 14K的,所以他有什麽事情,我也幫他。”

陳慎芝終是覺得,自己跟胡須勇是退出江湖和還在江湖的區別。可胡須勇對於茅躉華是否“屬於黑道中人”的界定卻感覺為難 :“你說不是吧,看起來又是。你說是吧,看起來又不是。他是中間人。他兩方面(都在)。”“如果他說他跟我們的兄弟沒有關系,他很多地方不行的。拆什麽彈啊,沒有能力沒有背景拆什麽拆,人家不給你面子。所以你不可以脫離,脫離了(就)沒有關系,你就沒有力量。”

李兆基說自己已經不是古惑仔,而是古惑的老頭。我一時間搞不清楚到底是因為他們的存在而誕生了古惑仔電影,還是古惑仔電影創造了他們留在世間的形象。胡須勇說,“你看到的和你想象的是不一樣的”,但世間的各種欺、狠、逐利,又都是一樣的。無論你走在哪條道上。

報道發出後,我“跟著‘黑社會’老大逛香港”登上了家庭話題排行榜的第一名。我媽問我 :“你……不害怕嗎?”我說 :“怕啥。他們看起來跟我們一樣。除了說粵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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