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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神》里都是中國的超級英雄”

來源: http://www.infzm.com/content/123950

烏爾善覺得《西遊記》是一個外國故事,而《封神》是中國本土的,《封神》作者的想象世界,在元代道教繪畫、道教雕塑里都有。圖為元代道教壁畫永樂宮《朝元圖》。(視覺中國/圖)

(本文首發於2017年4月6日《南方周末》,原標題為《“<封神>里都是中國的超級英雄” 一部國產奇幻史詩片的宏大構想》)

“主流的娛樂電影,我覺得很重要的是它不斷地強化人類永恒的、積極的價值觀:我們相信什麽,我們應該往哪個方向去,我們做什麽樣的事情是正確的。

要是把《封神演義》當歷史看,那全是亂的。在商周時代哪有老子,老子是春秋時候才出生的;那些社會結構,什麽太師、總兵,那也不是商周的。其實它是以明代人的社會知識和思想意識,去講一個架空故事,跟今天的玄幻作品一樣。

——烏爾善

1979年的國產美術片《哪咤鬧海》曾是《封神演義》故事改編電影中影響最廣泛的,但哪咤在今天的少兒心目中地位已十分邊緣。(南方周末資料圖/圖)

算起來這個龐大的電影項目將要持續近十年。2013年,電影導演烏爾善與北京文化董事長宋歌說起《封神》計劃,宋歌很快通過旗下的摩天輪文化傳媒投給烏爾善的制片公司“長生天影業”數千萬元,讓他們去做以劇本為主的項目開發。“這筆錢到現在應該已經花完了。”宋歌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2016年9月,電影《封神》正式建組——劇本分場大綱已經完成,概念設計工作正式開始。烏爾善帶著概念設計師去山西、河南、陜西看中國現存最好的道教壁畫、雕塑和商周文化遺跡。要到2018年6月,這個電影才會開拍,拍攝將持續12至15個月,成果是《封神》三部曲:第一部計劃2020年在中國內地上映,第二、第三部則依次在2021、2022年上映。

11年前,身為著名廣告導演和先鋒藝術家的烏爾善開始研究主流娛樂電影的制作流程。他的參考資料里包括一套18張D9光碟的《指環王》三部曲套裝,三部電影正片之外,收錄了大量的影片制作花絮。《指環王》的制片人之一巴里·奧斯本如今簽約成為《封神》的制片顧問,因為導演、制片人、監制們經過反複權衡,決定選擇《指環王》三部曲的方式,一次完成《封神》三部曲的拍攝。放棄的選項則是像《黑客帝國》和《阿凡達》那樣,在第一集影片獲得極好的市場反應之後,再投入續集的制作。

先制作一集,賭註小一點,但賭對了之後再拍續集就漲價了。《黑客帝國》第一集,成本是6300萬美元,導演沃卓斯基兄弟那時候都還是無名之輩;到二、三集,所有人都漲了身價,兩部影片各花了約1.5億美元。《封神》面對的另一個現實問題是,影片里幾個重要角色都是十幾歲的少年,“妲己就是十四五歲的小女孩兒,你隔個四五年(拍續集),演員都大了,全變了。”

但宋歌也認為中國電影是時候動手投入這樣具有產業前瞻意義的大型制作。“這些年從《捉妖記》到《美人魚》,二十多億三十億的(單片)票房已經出現了。假如《封神》的第一部在2020年上映,我們心中的票房是50億。”

烏爾善希望在完成《封神》的過程里實踐和闡述自己對“電影工業”這個熱門詞語的理解。“資金密集、技術密集和類型化創作是所謂電影工業化的三個指標,其中最重要的標誌是量產,不是說導演今天有感覺就來拍,後來連續十年沒有感覺,我就停工了。”烏爾善說。

什麽是正確的大片

南方周末:你從什麽時候開始思考“電影工業化”這個問題?

烏爾善:2006年,我決定拍主流電影的時候,就開始選擇類型。當時中國的市場除了武俠和喜劇,沒什麽其他類型。反觀好萊塢生產的超級大片,主要是針對青少年觀眾的幻想類型,其中有兩個大類,一個是科幻,一個是奇幻,漫畫電影是其中的一個分支。

舉目望去中國的類型電影創作就是一片空白,你做任何類型片的探索都是在填補這個空白,相當於在A類制作里面什麽都沒有。

南方周末:那時候張藝謀、陳凱歌都已經做了各自的大片了,怎麽能說“什麽都沒有”?

烏爾善:那些所謂的大片既不大眾也不主流。它可能是大題材,大明星參與,花了大價錢制作,然後有大營銷。但是它沒有取得大的共鳴,因為它的主題還是非常個人的,跟普通的觀眾關系不大。那其實是一個豪華包裝的小眾文藝片,它的核心還是個人的表達,其中有一些觀點過於個人化,甚至違背主流價值觀。

主流的娛樂電影應該是公共價值取向的表達,它不斷地強化人類永恒的信念和積極的價值觀。公眾藝術最重要的一個方面,始終是讓整個群體產生信念感,而不是說我以個人的觀點挑釁了一個主流價值,然後得出一個非常私人化,非常小眾的觀點。電影作為公眾藝術的代表,調動這麽龐大的社會資源,引起整個群體對它的關註,應該不斷地重新喚起那些永恒價值觀:我們相信什麽,我們的未來應該走向何方?

南方周末:後來你選擇的類型是什麽?

烏爾善:我很喜歡犯罪和科幻類型,但當時的時機不太合適。我一氣寫了四個不同形態的武俠片劇本,《刀見笑》是其中成本最低,形態最怪的一個,它是短片集的方式,它最早得到投資,2011年制作完成和上映。剩下三個劇本現在還在,其實也挺好。

南方周末:據說是《刀見笑》直接帶來了你執導下一部電影的機會。

烏爾善:制片人可能關註的還是我能拍武俠,但其實《刀見笑》的意義在於它顛覆了武俠。《畫皮2》是一個完全意外的機會,而且我一直在推辭這個機會,我覺得壓力太大了,拍這麽貴的電影——當時跟我談的是六千萬,《刀見笑》只有六百萬。十倍的投資,我不知道怎麽處理。

南方周末:從做六百萬的電影到做六千萬的電影,方法和體驗都很不一樣吧。

烏爾善:對,最終成本是一億兩千萬。《畫皮2》對於我來說比較重要的,是印證了我之前通過看DVD、看書得到的一套工作方法。在《畫皮2》,我估計我們是中國第一個為拍攝做“動畫預覽”的團隊,“概念藝術家”這個職稱也是第一次出現在中國電影的片頭。

做一部東方式的魔幻電影,在美學方面要成立才行,不能還是幾個電視劇式的古裝造型,只稍微做得精致一點。所以除了編劇之外,最早選的主創是概念藝術家天野喜孝。他因為為系列電子遊戲《最終幻想》所做的概念設計廣為人知,我上美院附中的時候看過他的一本畫冊叫《幻天》,留下了印象。後來我再去查,他其實畫過很多狐妖、鬼怪等東方幻想題材的作品。周迅那個白狐的造型靈感就來自他的一張畫。

概念藝術家的創作模式其實來自《指環王》的啟發。《指環王》視覺美學的基礎,來自兩位插畫畫家,一個叫艾倫·李,一個叫約翰·豪。艾倫·李是《指環王》小說最受認可的插圖畫家,所以彼得·傑克遜當時把他們請到新西蘭,開始為《指環王》做概念設計。他們本以為幾個月就做完了,後來工作了好幾年。

南方周末:為影片做動畫預覽,跟你當廣告導演的工作經歷有關嗎?

烏爾善:我之前在拍廣告的時候做過一兩次動畫預覽。做動畫預覽是視效技術比較複雜的幻想電影必備的流程。比如《地心引力》是全片做成動畫預覽,花了九個月,然後再根據預覽去拍攝和完成。它不可能去外太空取景。攝影師要通過動畫預覽設計整個電影的鏡頭運動,美術指導要判斷如何搭景,視效團隊要知道哪兒要掛綠幕,哪兒要做標點,動作指導要看每一個動作鏡頭是演員本人來完成,還是找動作替身。制片人也要看預覽來做報價,制作統籌要根據預覽的鏡頭安排制作的進度。大家都根據預覽來討論分工與協作,這是影片制作管理最核心的工作環節。

我原來只是在美國大片的制作花絮里面看到他們是怎麽工作的,在《畫皮2》里面第一次自己去實踐,《畫皮2》做了40分鐘的預覽,到《尋龍訣》的時候,預覽已經達到60分鐘以上。

《長城》為什麽不是好的怪獸片

南方周末:《尋龍訣》整個工作結束之後,你做了什麽樣的總結?

烏爾善:整體來說《尋龍訣》最薄弱的部分是劇本,雖然我說它是一個及格的作品,但也就是65分。它完成了一個類型敘事基本的結構,它最有價值的地方是把中國人自己的歷史經驗和現實情感經驗放進了一部主流的娛樂大片里,我覺得這是有開創意義的。但是你說它很精彩吧,其實談不上。如果我們在劇本研發方面經驗更加豐富,打磨更精細的話,它應該會更好,但是沒有時間了,我們寫了兩年必須開拍了。

南方周末:在視覺方面,有已經成系統的創作方法,包括剛才說的概念設計、動畫預覽等等,那劇本的工作呢?

烏爾善:西方的劇作理論,建立在神話學和心理學的基礎上。中國的劇作理論在哪呢?我暫時還沒有看到。其實我們欠缺的是創作規律的總結和各個學科的綜合能力。

西方的劇作理論,你可以說是“套路”,但是你有更好的套路嗎?如果沒有,就不要輕視別人的方法,因為他們的劇作理論是建立在一百多年的電影作品分析上的,它真的不是某一個人的個人經驗。

我們面對類型創作的時候,首先對類型本身要有正確的認識,類型敘事與我們現實的關系到底是什麽?《長城》之所以不是一個好的怪獸片,是它沒有抓住怪獸電影這個類型的敘事核心。怪獸是對我們內心恐懼的隱喻,對中國人來說,我們心中的恐懼是什麽?怎麽去把“打怪獸”變成一個跟我們的現實有關的故事?為什麽《漢江怪物》是好的怪獸電影,因為它在講韓國的殖民歷史和平民的現實處境,那個大怪物就是每個韓國人心里的焦慮與恐懼。怪獸電影的好壞比的並不是你做一個五層樓高的猩猩,我就做一個五十層樓高的恐龍。真正成功的娛樂電影,其實是用類型片的方式跟現實對話。

南方周末:從這個角度說,《金剛2》也不成功

烏爾善:兩小時的電影我睡著了三次。

看元代壁畫,學六壬大法

南方周末:拍《封神演義》的念頭是怎麽來的?

烏爾善:我自己比較喜歡奇幻、動作和史詩,《封神演義》把三個類型全包括了,融為一體。更重要的,我覺得封神是中國最頂級的國民神話。中國兩個國民神話,一個《西遊記》,一個《封神演義》。如果二選一,我肯定選《封神演義》,不選《西遊記》。

《封神演義》是中國最本土的道家神話傳說。它講述的“商周變革”其實是儒家的基礎,中華文明的起點。我們知道的井田制、分封制和禮樂制度全是周建立的,也是整個中華文明的起點。《封神演義》目前還沒有一部成功的電影改編作品,這是我非常想挑戰的事情。

南方周末:《尋龍訣》你總結劇本薄弱,那在《封神》的劇作階段,你做了什麽?

烏爾善:我們成立了一個策劃小組,先做創作定位,而不是馬上寫劇本。我們2014年6月第一次開策劃會沒有請一個編劇,請的是人類學家、民俗學家、社會學家和古典神話研究者,北大的王銘銘、渠敬東先生,中國社科院的施愛東、王藝老師……聽他們探討《封神》原著的價值和它的當代意義,搞清楚這個故事跟我們當代人的關系到底在哪兒。

第二次策劃會,請的是電影策劃專家、網絡文學作家、電子遊戲策劃,還有電影市場研究者,請他們提出《封神演義》改編方向的建議。《封神》三部曲一定是給未來年輕人的電影,我希望中國有自己的《星球大戰》系列、《指環王》系列和《哈利波特》系列。

南方周末:《封神》的概念設計是誰,怎麽開始這個項目的設計?

烏爾善:繪畫是徐天華團隊,雕塑是末那團隊,末那是中國做手辦最好的。他們都參加過《尋龍訣》的概念設計工作。

我們首先要回到小說作者當時的精神世界里面去。《封神演義》成書在15世紀,其實是把一個道教的神話系統依附在商周變革的故事上,要是當歷史看那全是亂的,在商周時代哪有老子,老子是五百年後春秋時候才出生的;那些社會結構,什麽太師、總兵,也不是商周的官職。其實是借明代人的社會結構和思想意識,去講一個架空故事,跟今天的玄幻作品本質是一樣的。

明代人想象的封神世界是什麽樣的,在元代的道教繪畫、道教雕塑里面都有。你看殷郊一出來,青面獠牙,三頭六臂,手里陰陽鏡、落魂鐘、陰陽劍什麽的,畫里面都畫著呢。山西是保存了最多元代的道教藝術的地方,現存最好的人物畫作品,應該就是芮城永樂宮的《朝元圖》、諸神朝拜元始天尊和晉城玉皇廟的《二十八星宿》泥塑。13世紀的永樂宮繪畫比米開朗基羅的濕壁畫早將近兩百年,同時代的意大利畫家喬托的作品拿過來跟它比就是兒童畫。你面對它的時候,學過畫畫的人估計一下子就蒙了:四米多高的巨大人像,每根線條都完美舒展,每個人物都神采各異,怎麽畫出來的?

我們再回到小說里講述的商周時代,去河南安陽看殷墟,去陜西寶雞看青銅器博物館,讓大家感受書中描寫那個時代到底是什麽樣的。其實小說作者許仲琳也沒有看過這個東西,明代沒有博物館,我們看到的比他多。

概念設計考察完回來,我們在北京組織了幾次專業講座,比如請了建築學的專家講中國古典建築。這些概念設計師都很年輕,熱愛西方電影,對中國自己的傳統藝術了解不夠多。我也一樣,有些博物館我也是第一次去。我還請了我的同學範琛,一位山水畫家,講中國古代山水的演變、又請社科院王藝老師講中國服裝史,還有一位學者給我們講六壬大法、紫微鬥數。

我聽著雖然很蒙,但還是有用,你大概能感受到那個時代的語境,作者到底在說什麽。比如《封神演藝》里老說“泥丸宮被封”,泥丸宮是什麽?就是腦袋。“三魂七魄”,哪三魂,哪七魄? 用“封神” 做中國的“複聯”

南方周末:從好萊塢的大制片人巴里·奧斯本那里,你獲得哪些方面的知識或經驗?

烏爾善:我們確定要做成三部曲,當時猶豫到底是一部一部拍還是三部一起拍。跟監制江誌強聊,江老板說拍三部曲我也沒經驗,然後他就推薦了《指環王》三部曲的制片人巴里·奧斯本。去年4月,我和制片人杜揚帶團隊去洛杉磯,與巴里和《黑客帝國》三部曲的制片人格蘭特·希爾分別見面,向他們討一些經驗,為什麽當時《黑客帝國》會先拍一部,為什麽《指環王》是選擇了三部一次拍完。5月又去新西蘭跟彼得·傑克遜見面,想聽一下他的建議。

我們最終決定三部連拍。首先這是一個完整的故事,其次能夠節省近四分之一的成本,另外主角是幾個年輕人,故事發生的時間也相對集中。隔幾年以後你拍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可能他長得你都不認識了。

南方周末:將來《封神》三部曲完成之後,你還會在這個概念下做新的作品麽?

烏爾善:我希望能夠建立一個“封神宇宙”的概念。《封神演義》原著本身就是把中國的一些神話人物、民間傳說做了一個大融合,裝到一個統一的世界觀里面來。我希望借助《封神》三部曲的原創世界觀,能形成中國自己的超級英雄系列電影。它有點像《複仇者聯盟》,里邊有美國隊長,有蜘蛛俠,有鋼鐵俠……如果能夠做成這樣,我覺得就是對中國電影產業起到了一個真正的推動作用,我們有了自己的一個超級英雄系統。而且這些人物具備青少年文化的一些基本特點。那麽多有意思的人物和故事,三個電影完全裝不下。

《封神演義》這麽豐富的材料,做成小眾可惜了。現在美國大片、日本漫畫那麽受歡迎,中國電影卻失語了,流行文化一片空白,孩子們都不了解中國文化,他們崇拜的全是外來力量,這太可怕了。

南方周末:你認為中國眼下的電影市場足以支撐這樣巨大的電影項目嗎?

烏爾善:我們現在、之前都在瘋狂地追求票房,但其實票房對一部電影的價值回收來說太局部了。好萊塢這種超級制作的電影,票房可能只占它所有收益的1/4。他們一個項目的回收周期基本是十幾年,大量的授權和衍生品拓展讓這個電影創造的所有價值真正變成我們生活里可以分享,可以消費的。我覺得這才是走向真正產業化。一部電影,那麽多藝術家付出的智慧和心血、那麽漫長而複雜的勞動,只在兩三周之內被人關註,很浪費。我們最終希望能把這個電影創造出來的那些故事、人物、形象、場景,變成一種綜合娛樂的產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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