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有所養，老有所依，是和諧社會的要件。然而，為了謀求非法利益，的確有利益熏心的個人和機構挺而走險，以養老、愛老之名，行坑老、害老之實，逆社會發展趨勢而為，引發各界的強烈憤慨。
陸航是三家“愛晚工程”成員公司法定代表人和實際控制人。今年6月20日，北京市朝陽區公安分局經偵大隊以涉嫌非法吸收公共存款將陸航刑事拘留。一個“候鳥式養老”的美麗神話也由此畫上了句號，以老人為獵物的龐氏騙局終於浮出水面。
據《第一財經日報》記者調查梳理，至少有1387個北京老人家庭(多為兩位老人同時參加)在過去三年中從陸航控制的怡養愛晚(北京)養老實業發展有限公司(下稱“怡養愛晚”)購買了長期養老服務，有大約2.5億至2.8億元的養老儲蓄因此“蒸發”。另有200多位老人投資了同樣由陸航控制的中融愛晚(北京)投資基金管理有限公司(下稱“中融愛晚基金”)，據估計，未兌付的本金總額約為1.8億元。
怡養愛晚還是害晚
2008年1月，民政部牽頭成立了“愛晚工程”，以中國社會工作聯合會和世紀愛晚投資有限公司(下稱“愛晚投資”)為主體，以愛晚集團為企業平臺，吸引民營企業共同打造養老服務的全產業鏈。
不過，有違相關部門項目安排的初衷，在短期非法利益面前，少數“愛晚工程”成員公司把老人當做容易上鉤的獵物，以“愛晚工程”的名義，大肆騙取老人的養老儲蓄，有的違法成員企業重要股東或是高管目前仍逍遙法外。
成立於2014年，怡養愛晚背靠“愛晚工程”和全國老齡工作委員會，聲稱可以為老年人提供所謂“零風險”、“零費用”的養老服務。
《第一財經日報》記者獲得的怡養愛晚宣傳材料顯示，一戶老人家庭只要投入10萬至180萬元以上的保證金，就能入住公司在平谷的養老基地，享受從專業醫護、健康養生、文化娛樂等等方方面面的服務。合同到期後，公司全額返還保證金，如果老人不入住基地，還可以獲得保證金7%-10%的消費補貼。
根據介紹，老人們還可以申請去陸航公司旗下任何一個養老基地免費居住遊玩，享受候鳥式的養老服務。公司宣稱在全國各地甚至韓國的風景區共設有17個養老基地，其中平谷山水放歌基地和海南興隆基地都是“愛晚工程”和愛晚集團官網上推介的全國示範性愛晚中心。
如此誘人的“養老安排”，讓怡養愛晚在短時間內便輕松獲得了老人會員數量的迅速增加，許多老人不僅自己參加，還拉來親朋好友一起加入。這些老人中多數都是國家部委、企事業單位退休老幹部和研究院、高校的退休老教授。一些老人變賣房產投向怡養愛晚希望安度晚年，結果遭到遺棄。
一位年過8旬的老人陳興(化名)告訴本報記者，他去年6月來到平谷基地體驗，看到療養設施、書畫間、按摩間、卡拉OK等等一應俱全，老人們生活平靜。而公司各類證件齊全，不僅享受政府補貼和稅收優惠政策，被授予“愛晚工程”優秀企業平臺，有關政府部門領導、重要人物頻頻光顧企業和積極宣講，讓“我們對公司持續經營能力深信不疑。”陳興表示。
然而，今年5月，剛剛承辦完“愛晚工程”2015年度工作會議的怡養愛晚突然停業、老板陸航失聯。平谷基地一夜之間改換門面，30多位留守的老人被強行送回北京市區，無家可回的就地放棄，一千多個老人家庭的養老金蒸發。
據本報記者調查了解，在各種光鮮外表背後，怡養愛晚其實早已資金斷裂。平谷基地179棟別墅並非如公司宣傳那樣為自有房產，實際是租來的。由於拖欠房東租金和基地員工工資數月，別墅業主更換了門鎖，公司的移動資產被基地物業悉數扣下。
5月21日，陸航通過微信公眾號發表《告養老會員、基金客戶書》，承認公司無力兌付老人，原因是銷售業績斷崖式下滑，4月收入僅151萬元，同比下滑94%，5月以來沒有銷售收入。
一位已經離職的怡養愛晚銷售負責人對《第一財經日報》記者表示，公司銷售門店已經全線關閉，由於公司拖欠員工工資長達三四個月，到今年3月左右出現員工大量離職。
兌付老人還是對付老人
根據怡養愛晚自己公布的《關於養老會員保證金到期兌付計劃說明》，公司2015年年中就開始有拖延兌付的現象，自2015年年底以來基本上只收錢不付錢。這種情況下，怡養愛晚以各種理由安撫老人，鼓勵合同延期，聲稱延期的客戶可以享受更多的優惠，包括更多的基地居住天數。
一位今年2月底合同到期的老人告訴記者，公司當時成立了兌付中心與老人們續簽合同，稱將從4月份起的三個月內全部還清，然而，不久兌付中心就人去樓空，工作人員或失聯或離職。而續簽合同和新簽合同也不再有統一格式，90萬元的保證金可以算作100萬元，只要客戶投入資金，合同可以任意承諾優惠條件。
到今年5月，已經深感到危機感的陸航召開會員會議，陸航鼓動老人參與產品銷售，稱想退款就得幫著賣產品，還能從中提成。即使到平谷基地關閉時，陸航都還告訴大家，公司很快將推出新產品，並在8月1日前恢複正常運營。他說，“公司負責任地承諾，2年內將陸續、逐步兌付完畢所有基金及所有到期養老保證金，保證大家不受任何損失。”
部分老人對公司抱有信心或是其他原因，直到今年5月份還在拉朋友繼續買入產品。但更多的老人為越來越不合情理的現象所困惑，他們沒有料到還有更殘酷的現實在等待他們。
而怡養愛晚所列出的一長串“自有基地“也大多是自說自畫，實際上並不存在。《第一財經日報》記者致電怡養愛晚在江西廬山的養老基地廬山醉石溫泉度假村了解此事，該度假村工作人員對記者明確表示，公司與怡養愛晚沒有任何關聯，怡養愛晚只是相當於“旅遊中介”，雙方合作合同到2016年2月就截止了。據記者了解，隨著平谷基地的關閉，怡養愛晚所推介的海南興隆基地也不再接受入住。
合同無法執行，保證金又無法兌付，迫於各方面的壓力，怡養愛晚推出了所謂新產品，即養老金轉房產。據介紹，房產位於海南省儋州市白馬井鎮愛晚海花明珠基地，一共有60多套白馬井房產被賣給老人。在銷售人員的鼓動下，不少老人除了以保證金轉房產，又另外購置了房產，超過一半的老人付了全款。
但70多歲的購房者李菊(化名)向記者講述，“很快發覺不對勁”。在交付完單價7500元/平米的房款後，她發現開發商在同一樓層掛出了3830元/平米起步的自售價格。原來海花明珠基地也非怡養愛晚自有，怡養愛晚轉手賣給老人的價格比原價幾乎超過一倍。
更讓人憤慨的是，怡養愛晚在收到老人轉投支付的購房款後卻未向開發商付款。開發商儋州福安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集團負責人告訴《第一財經日報》記者，他也聯系不上陸航和怡養愛晚方面，他希望陸航能夠盡早前來協商，“因為到6月30日後，按合同約定必須收回公寓和五星級賓館”。
由於絕大多數轉投房產的老人都還沒有辦理網簽，一旦開發商收回房產，他們的養老金和房款投入都將化為烏有，對於其中一些老人來說，這意味著最後的保障也沒有了。
誰動了養老錢
既不兌付保證金，也不支付員工工資和租金，更沒有真實地購買基地，還號召老人繼續投入，怡養愛晚把錢挪到哪里去了?
據怡養愛晚客戶們反映，在他們手中的保證金匯款收據上，收款單位一欄可謂五花八門，有的寫著怡養愛晚，有的寫的是陸航旗下另一家“愛晚工程”成員世紀愛晚(海南)實業發展有限公司(下稱“世晚海南”)，還有的寫著無錫華東汽配有限公司、北京大興區永超家電公司等與怡養愛晚看似毫無關聯的公司。
關於資金去向，陸航在《告養老會員、基金客戶書》中解釋稱，公司一直經營狀況不錯，但今年起宏觀經濟形勢下行，特別是與公司有合作的中融匯聯基金公司去年6月倒閉、被刑事立案，直接影響中融愛晚基金擠兌，中融愛晚基金因此造成近2億元損失。
按照陸航的說法，養老保證金是否被陸航轉移到其控制的私募基金呢?根據愛晚集團官網，中融愛晚基金是“愛晚工程”的三家主要融資平臺之一，法定代表人為陸航，公開披露的資金投向是並購和裝修前述的廬山醉石溫泉度假村。記者了解到，中融愛晚基金對投資者使用的宣傳資料推廣與怡養愛晚無異，聲稱資金用於收購全國30多家連鎖養老基地。
退休老人童忠(化名)同時是中融愛晚和中融匯聯的投資者。他告訴記者，中融愛晚基金並沒有發生擠兌，而是在2015年4月基金到期後，公司一直拖延兌付。2014年4月，他向中融愛晚基金投入50萬元，由於不滿足100萬元的私募基金起投門檻，他需要和其他投資者綁定在一起投資。“我當時考察了好幾個理財產品，我看到它是‘愛晚工程’支持的，又是養老項目，就覺得它肯定沒問題。”童忠向記者介紹。
據了解，目前仍有200多位中融愛晚基金的投資者沒有拿回本金，未兌付的總金額約在1.8億元。那麽投入中融愛晚基金的錢又去哪了?
今年6月15日，中融愛晚基金發布聲明稱，“在愛晚工程領導小組辦公室的關心支持下，在中融愛晚、世紀愛晚‘擔當、堅持’的定力作用下，由相關機構有條件承接基金客戶投資款項的兌付方案已初有成效。”中融愛晚基金表示，因為員工相繼離職，所以實現兌付方案要先進行金額核對，要求投資者在7月30日前完成核對工作。
在養老會員和基金投資者糾結於到底要不要再給陸航一次機會的時候，陸航已準備好全身而退。《第一財經日報》記者查閱資料發現，早在2015年3月，怡養愛晚的兩家股東已經抽逃出資3000萬元和7000萬元註冊資本，實繳出資額變更為0，公司實際變成了空殼公司。目前，陸航控制的怡養愛晚和世晚海南主要股東和高管除了陸航被有關方面控制以外，其他多數已經無法取得聯系。
監管之責
6月15日，在陸航被刑事拘留前不久，愛晚工程領導小組辦公室(下稱“領導小組辦公室”)的上級單位中國社會工作聯合會發表了一份聲明，譴責了怡養愛晚，稱怡養公司是經考察批準的“愛晚工程”成員，但是“作為獨立企業法人單位，未經許可，以‘愛晚工程’旗號進行不實推銷，已經違反了《“愛晚工程”會員章程》，損害了‘愛晚工程’名譽和權益。”
同時，聲明也表示，領導小組辦公室對怡養愛晚拖欠會員養老保證金毫不知情，與挪用保證金之事無關。小組辦公室既不參與成員單位的經營管理，也不收取成員單位的任何費用。
據《第一財經日報》記者調查了解，目前“愛晚工程”有39家會員公司，根據《愛晚工程領導小組辦公室工作規則》，納入“愛晚工程”項目的評定標準由領導小組辦公室研究並制定，經辦公室批準後方可納入到“愛晚工程”體系，同時該項目單位經批準可取得“愛晚工程”成員單位資格。
不過，《“愛晚工程”成員單位章程》具體內容是什麽，愛晚工程領導小組辦公室是如何考察、審批和監督成員公司的?《第一財經日報》記者多次致電和前往社會工作聯合會，都沒有得到正面回複。
而早在怡養愛晚2014年被授予愛晚工程會員單位資格之前，陸航就因為不守信用而官司纏身。據本報記者調查，從2009年起，陸航從無錫老家到海南，多次由於經濟糾紛，被起訴、被執行財產，並被當地法院列為失信人。
除了陸航本人，他旗下的“愛晚工程”會員公司都是法院的常客。公開資料顯示，2015年11月，陸航實際控制的世晚海南因房屋租賃合同糾紛，被上海浦東新區人民法院強制執行財產，價值共計93萬元。2015年6月，公司被萬寧市人民法院強制執行125萬元。
陸航旗下的第三家“愛晚工程”成員公司，萬寧釣魚臺山水溫泉旅業有限公司(下稱“萬寧釣魚臺”)同樣身陷囹圄。從2014年以來，萬寧釣魚臺由於多次因合同違約被民事起訴，正在被法院執行中的標的總金額就超過2000萬元。2015年5月，萬寧釣魚臺因拒不履行判決結果被列為失信人。
然而，這沒有妨礙陸航成為三家“愛晚工程”會員公司和一家“愛晚工程”融資平臺的法定代表人。陸航本人還被委任為全國老年人才專家委員會辦公室副主任。有知情人士對此分析認為，無論愛晚工程會員公司資格的評定標準是什麽，“誠信”也許不在愛晚工程對會員資質的考察、評價範圍內。
對於下屬成員公司的違法行為，愛晚工程領導小組辦公室為何未及時發現並制止?出事後為何每每強調“不知情”、“不參與”，對於審批、監督會員的過程避而不談?這讓外界對這家官辦機構在整個事件發生過程中所扮演的角色至今仍疑竇重重。
據社會工作聯合會和領導小組辦公室有關領導介紹，他們不會幹涉成員企業的日常經營，與公司之間也不存在利益往來，主要是發揮倡導作用，從精神上鼓勵社會企業服務老年人。
《第一財經日報》記者調查也發現，“愛晚工程”不僅在成員公司中占有股份，並且工作人員也在成員公司中任職。2009年，“愛晚工程”實施主體愛晚投資和世晚海南共同成立了萬寧釣魚臺，愛晚投資實繳出資1045.5萬元，愛晚投資總裁助理王波擔任萬寧釣魚臺的董事、愛晚投資財務部總經理周登嶽同時為萬寧釣魚臺監事。
出現兌付問題的中融愛晚基金，其股東中也出現“國家隊”的身影。工商登記顯示，從2013年5月起，由國家開發銀行、愛晚集團等成立的愛晚基金成為中融愛晚基金的股東，但今年5月31日平谷基地關閉的當天，愛晚基金從中融愛晚基金撤資，中融愛晚基金變更為世晚海南法人獨資。兩天後，中融愛晚基金在北京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被判執行財產。
據愛晚集團官網介紹，愛晚基金全稱為北京愛晚建融基金，是“愛晚工程”重要組成部分，是由國家開發銀行、愛晚集團、中信國安集團有限公司、中國人壽保險股份有限公司發起設立的社會化養老產業大型投資基金。而中融愛晚基金為愛晚基金的三只分支基金之一。
值得註意的是，中融愛晚基金的股東中還有一家P2P公司中投福瑞特。中投福瑞特與愛晚投資於2013年共同設立了世紀愛晚(北京)實業有限公司，是“愛晚工程”實施主體愛晚投資對外投資的28家公司之一。中投福瑞特還是前述中融匯聯的主要股東，2015年8月，中投福瑞特和中融匯聯的高管黃文民因涉嫌非法吸收公眾存款被北京市公安局朝陽區分局逮捕，另有股東和高管在逃。
對於養老產業的一些不規範現象，北京大學老齡問題研究中心養老產業組組長鄭誌剛對《第一財經日報》表示，應該加大信息的透明性，加大監管力度，同時引導涉老企業走品牌化路線。他認為，目前養老服務供給不足和供給過剩同時存在，未來隨著人口老齡化程度的不斷加深，養老服務需求還會越來越旺盛、越來越迫切、越來越多元。
(本報記者王娟娟對稿件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