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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人一生遭殃 黃梅戲《徽州往事》裡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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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幕戲,韓再芬略略有些緊張。每次演出,她雖看不清座上觀眾的表情,但能「聞」到劇場裡的「味道」。

2013年5月29日晚,安慶「再芬黃梅」劇院原創黃梅戲《徽州往事》在廣州上演,廣東、安徽多名領導前來捧場。

「往事」發生在清末。徽州月潭村商人汪言驊與妻子舒香因官匪之亂分離,舒香以為丈夫已死,嫁給富商羅有光做填房。多年後,汪言驊洗清了莫須有的罪名,興沖沖回家時借道拜訪老友羅有光,落座飲茶,遇到妻子舒香。兩個「好男人」客氣地讓起妻來,女人站在旁邊,宛若一個物件。

舒香憤而出走。韓再芬最後唱道:「官患匪患亂世態,百姓就像小綿羊。」

「官患匪患裡有著這部戲的價值觀。」編劇謝熹告訴南方週末記者。在安徽,曾有「明智的領導」跟他聊這齣戲:「老百姓為什麼造反?就因為官太壞了。官逼民反,老百姓就成了匪,就要死人。官好一點,有些事情百姓理解一點,革命就能過渡成改良。」

官商勾結的貢獻

徽商殷實,免不了被朝廷以「佐國之急」之名勒索。明萬曆年間,部隊征戰關西,鹽商吳仰春被要求輸送三十萬兩銀;清朝常有捐輸,大富豪江春「每遇災賑河工軍需,百萬之費,指顧立辦」,最後把自己捐得傾家蕩產。

太平軍和清軍在徽州打十年的仗,休寧、績溪等縣被來來回回佔領十幾次。「5500個村子,3500個被蹂躪,1500個被踏平。最後跟曾國藩打拉鋸戰,打到沒糧食吃了,開始吃人,那叫『兩腳羊』。」編劇謝熹對南方週末記者說。他是休寧人,戲裡的月潭村,就是他從小長到大的地方。

徽商常年在外,妻子在家苦守,受徽州大儒朱熹的影響,只能「滅人欲」。在謝熹的理解中,徽州女人都是「破罐子破摔」:「她們不斷用家書和銀票支撐自己,榮耀性地過日子。在罐子的價值來講,她是悲哀的。但在碎片的價值裡,她還會找到榮耀——我的碎片比你的大一點,這是碎片的榮耀。」

《徽州往事》「讓妻」的故事是有原型的。相傳「治墨大王」胡開文有個賞識的獨眼治墨師傅,手藝高超。獨眼喜歡胡開文的小妾,胡開文知道了,大方讓妾給他。妾臨死時,對胡開文說:「我只因為愛你,才和他過了一生。」

胡開文是績溪人,績溪出「功名」:胡宗憲、胡雪巖、胡適,都是績溪人。

「沒有一個徽商是真正熱愛商業的。」謝熹斬釘截鐵地說,「他們最大的追求是功名。不像晉商覺得賺錢本身就是快樂的。」

謝熹學化學出身——還教過方舟子無機化學,在美國留學一圈,頓悟做商人是光榮的,回國在蘇州開了家公司,成了「現代徽商」。

可他的前輩們不覺得光榮。徽商們是坐在錢袋子上讀書的一群人,發達了就全力資助鄉里的青年才俊。

要顯功名,就得把祠堂修好。徽州的祠堂五六千個,每年正月初三,各家把家譜擺出來,汪家到胡家看看,胡家到程家瞧瞧,看看誰的子孫殷盛、門楣光耀,這叫「擺譜」。祠堂最講究的,是大門上那些木頭樁子——那是「來頭」:一個來頭代表一個進士。徽州進士最多的一家,祠堂門上有八個來頭。

這些士氣儒風,讓徽商逃不了和官的關係。那年代,不找個官做靠山也不行:徽商富甲天下,就是因為能從政府手裡換來大把的「鹽引」(買賣鹽的憑證),壟斷市場。胡雪巖因左宗棠而興,被御賜二品頂戴、賞黃馬褂,謝熹覺得這就是「官商勾結的典範」。

「討好官員,就得好吃好喝招待。但朝廷的人,什麼山珍海味沒見過?你得給他找點樂子。」謝熹對南方週末記者說,樂子,就是包徽班唱戲。

把自己捐到傾家蕩產的大鹽商江春,曾以每年「三萬金」的價錢包養德音班和春台班,只在自己家裡演。

乾隆八十大壽,四大徽班進京,催生了京劇,春台班是其中之一。官商勾結,也為京劇誕生出了一份力。

信用和叢未環

「你要說京劇和粵劇是戲曲,黃梅戲連戲曲都不是。」謝熹比方道,「黃梅戲就是戲曲裡的流行歌曲。」

黃梅戲是最早引入音樂家的劇種。人人都能唱幾句的《天仙配》,就是已故音樂家賀綠汀的學生白林作的曲,「樹上的鳥兒成雙對」因此破天荒有了二重唱。從那時起,黃梅戲成了作曲家主導的藝術——傳統戲曲因為曲牌固定,都由演員根據自身情況演繹。

在韓再芬看來,黃梅戲唱詞都是大白話,「能跟時代對話」。她很早就開始對自己的黃梅戲「動手術」。

演《徽州女人》,她把戲服上的一對水袖剪掉——按傳統,水袖是個重要道具:你得用它虛擬動作、誇張地表達情感,它是「戲曲美」的一部分。韓再芬剪掉的理由很簡單:讓觀眾更清楚地看到演員細膩的動作——這多少和韓再芬的電視劇、話劇表演經驗有關。

那些古老的戲曲動作,她也覺得該改良。「我給小孩子做動作。」韓再芬把兩臂各拂向一邊,一隻腳抬起來:「他說,阿姨,你在幹嘛?生活裡,大家已經不知道這是開門。抬腿、跨門檻,這都是梅蘭芳大師那個年代的事了。」

2003年,韓再芬打算和謝熹合作做戲。醞釀劇本時,韓再芬去國家美術館看展覽,到了門口人山人海。看車老太太告訴她:「今天促銷,當然人多。前幾天有個誠信展,根本沒人。」

那時中國剛剛加入世貿組織,WTO前總幹事穆爾關於中國「最缺的不是資金、技術,而是信用」的論斷,刺激了中國政府。「誠信」是個熱詞。黃梅戲《公司》踩著這個節點排出來,讓安徽省領導高興壞了,省委書記王金山還為這齣戲題詞:「信用安徽建設的產物,建設信用安徽的教材」。

可很多戲迷不滿意:黃梅戲演得跟音樂劇似的,劇情太簡單,老派的身段步法、表演程式都沒了。

「那時候搞得太超前了。」韓再芬回憶,包括戲裡那些不正經的名字:叢未環——從來不還貸款;胡留言、劉飛宇——製造「流言蜚語」的記者,讓看慣了傳統戲的觀眾一時接受不了。她準備抽空再把這齣戲「重新弄弄」。

飯局上賣戲

韓再芬出生時,安慶幾乎人人會唱戲。四十多年過去了,戲曲紛紛成了「遺產」,安慶還是座「唱著過的城」。

沿著菱湖水,長江岸,安慶民間黃梅藝人常常操起家當,展開喉嚨。

沿江唱戲,設備不講究,用的是劣質小喇叭。韓再芬聽不過去,決定解放安慶人民的耳朵。「再芬黃梅基金會」於是買了好幾十套小音響,挨個兒送給各個街區的小班子。

真正靠唱黃梅戲賺錢的草台班子,「全安慶現在還有一千多家」。這些班子演出的時候,搭個草台,台下是各種賣甘蔗、買餛飩的。看戲的就啃著甘蔗,吃著餛飩站在台下伸脖子看。

十幾年前,謝熹在安慶看過一場草台班演出。那時沒有無線耳麥,戲台中間就吊根繩,繩末繫著話筒。輪誰唱,就走幾個台步到話筒前。有個小生唱著唱著跑下台,看戲的人都淡定自若,只有謝熹大惑不解。一問,才知道這是常事:小生尿急了下台解個手,解完了再回到台上繼續唱。

這樣的演出現在一台的價碼兩千塊。一千個戲班供不應求,請他們演出還得靠搶。但人民群眾的樸實喜好,就是走不到劇院裡。

2005年,安慶黃梅戲劇團因為經營慘淡,啟動改制。原屬一團和三團的優勢資源,被合併到韓再芬所在的二團。用韓再芬的名字命名新劇團,是安慶市委書記的建議。

韓再芬接手時,團裡賬面上只有2000塊錢,這還不包括韓再芬借給劇團的8萬——因為接拍電視劇,韓再芬算是戲劇圈裡的有錢人。當時團裡60個人,每年的政府撥款只有91萬。

韓再芬開始「化緣」。一次飯局上,一個煙草專賣局的領導當場拍板:「韓老師,您說的這事我們得支持,我們每年補助你們100萬。」

半年後,劇團的幾齣大戲捋順了,開始商演。憑著韓再芬的名頭、《徽州女人》的「梅花獎」招牌、能說得上話的朋友,「再芬黃梅」商演場次越來越多,慢慢開始賺錢。「品牌效應很快起來了。」韓再芬對南方週末記者說,「後來變成韓再芬一出台,錢就上去了。」

2006年後,「再芬黃梅」每年得商演一百多場。2012年,「再芬黃梅」進行了股份制改革,劇團有了硬性指標:每年至少得有1000萬的利潤。

安徽電視台編導方可把喜歡韓再芬的人歸為五類:女大學生、年輕白領、知識分子、官員、企業家。

不論到哪兒,韓再芬絕不忘請當地的朋友吃飯。深圳的飯桌上,她談成了樁生意:請深圳銀行把戲票納入積分兌換活動,讓平時拿著積分換杯子的客戶,有機會換張戲票。在廣州,她和移動以同樣的方式達成協議。談生意這活,別人替不了,企業家只認她。

現在,韓再芬想把「韓再芬」這三個字的經濟效益,轉換成整個劇團的效益。她希望「再芬黃梅」能像人藝那樣,有一堆藝術家,而不是一個藝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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