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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黄金——泉州黄金诈骗案调查

http://www.infzm.com/content/58011

■編者按:當盲目資本遇上龐氏騙局,會是什麼結果?

無論18世紀初的 「南海泡沫」「密西西比泡沫」,還是金融危機中震動華爾街的「麥道夫騙局」,中外歷史上曾無數次上演過這種情形。結果無一例外:首先進入的資本嘗到甜頭,隨後的那些,永遠都是被狼群圈住的大批肥羊。

同樣的故事反覆上演,以致《經濟學人》的首任主編沃爾特·巴奇霍特怒氣衝衝地寫到:「一大幫蠢貨的手裡持有一大筆的愚蠢資金……我們稱這些人的錢為:國家的盲目資本。」

拋開刻薄的形容,盲目資本的存在確是不容忽視的現實,不管他們使用的是英語、中文、印第安語,還是火星文。

尤其是在當下的中國,負利率時代,掌握在無數民眾手中的這些資本普遍缺乏投資渠道,卻又被越來越明顯的通脹壓力所驅趕。

各種龐氏騙局於是找到了大片肥沃的土壤。

龐氏騙局是一種最古老的騙術。通常是講一個遙遠而美妙的故事來吸引投資,然後拆東牆補西牆,用新投資者的錢給老投資人付高額利息和短期回報,以吸引更多的錢來滾大雪球,直至崩塌。

無論是在中國內陸還是沿海各地,正在上演無數邏輯相同的荒唐劇。南方週末擷取最近的兩例,以警世人保持理智——請相信天上不會掉下大餡餅;以呼喚相關政策——請開放更多投資渠道,並且不要逼所有錢都湧入市場。

一個尚在服刑中的六旬老太,如何依靠一則「打通海上黃金走私通道」的故事,將閩、贛近二百戶家庭拖入一場「黃金龐氏騙局」?

最近一段時間,福建泉州的許多家庭都生活在希望與絕望的煎熬之中,他們都在苦苦等待一船不知何時才能到達的黃金。

這些投資者此前已付給一位六旬老太上千萬元,預定了她走私進來的黃金——如果將這些黃金在市場上賣出,可輕鬆賺取其中高額差價。

2011年4月1日,因老太的「乾兒子」舉報,該案事發,公安機關當天以「涉嫌詐騙」立案。

這位老太其實尚因詐騙罪正處於保外就醫服刑期間,這次也很快被取保候審。第二天,她繼續到投資者們家中要錢。

而投資者們則陷入了極度焦灼:老太名下並無任何資產,那船走私來的寄託著無數人發財美夢的黃金,何時才能到達?

「乾媽」一來,黃金萬兩

只要先付錢買下她提供的黃金,走過幾條街,賣到她介紹的回收黃金的珠寶店裡,1000克就能馬上賺1萬元。

2009年春節前,經一位朋友的前妻介紹,熊大思認識了陳秀珍,幾個月後陳就成了熊的「乾媽」。

這年熊大思36歲,本命年。他十年前從江西老家到福建泉州打工,這年娶妻成家,公司剛剛打算「做些正當生意」——此前熊大思經營著一家「香港鑫生投資有限公司」,從事「信用卡套現」,由於處於灰色地帶,他正思忖著轉型。

陳秀珍年約六十,頗顯富態,操著濃重的閩南口音,自稱已成為香港居民。

彼時陳說女兒要買房,向熊借了6萬塊錢,承諾月息6%,即月利3600元——如果存銀行,當時月利率才0.45%,陳秀珍付的利息是銀行的十多倍。

於是熊將新婚妻子帶來的嫁妝——恰好是6萬元——借給了陳秀珍。春節過後,陳秀珍連本帶利一起還了。

此後,陳熊兩家來往密切。熊大思的妻子回憶,「陳秀珍當時送了很多禮物給我們,先是送衣服,後是送黃金首飾。」

兩家關係迅速升溫。一個多月後,陳秀珍認了熊大思為她的乾兒子。

「乾媽」似乎成了熊大思事業上的「貴人」。她指點了一條財路:熊大思只要先付錢買下她提供的黃金,轉手賣到泉州經營黃金回收的珠寶店裡,就能獲取豐厚的利潤。

「陳秀珍告訴我,這是從海外走私來的黃金,比國內的便宜,賣出就能賺錢。」熊大思向南方週末記者表示,陳秀珍提供的既有金塊,也有黃金首飾。每次少則幾十克,多則幾百克,最多的一次是3000克。品種大部分是「9995」的二號金。

「一買一賣,每克盈利5-10元。」熊大思還記得第一次買賣黃金的情形:2009年5月前後,黃金的國際價格在260元/克左右,熊先付24.5萬 給陳秀珍,兩三天後即拿到1000克黃金,「我的手下接了貨後,只需要走過幾條街道,以25.5萬賣給珠寶店,馬上淨賺了上萬元。」直到如今,熊大思也感 慨「這錢太容易賺了」。

這樣的盈利空間明顯高於正常黃金市場——廣東粵寶黃金投資公司首席分析師朱志剛說,在國內的黃金市場上,由於中國人惜售黃金,國內每克金價較國際價格最多高出1元錢。而陳秀珍提供每克5-10元價差的「走私黃金」極具吸引力。

更為「走運」的是,經陳秀珍的牽線,熊大思還找到了一個好「下家」——浦西街鑫源珠寶店。熊曾經比較了泉州當地各家回收黃金的珠寶店,鑫源珠寶店出 價明顯高於其他人。熊舉例說,當黃金的國際牌價為307元/克,鑫源的收購價是304元/克,僅少3塊錢,而其他多數回收店報價都在300元/克以下。

鑫源珠寶店的蔡姓老闆,對熊大思所賣黃金「來者不拒」。該老闆與陳秀珍一家熟識,陳的兩個女兒楊珊珊和楊婷婷也多次出現了交接貨物現場。據熊大思介 紹,該店只要驗證過黃金是真的即可,不需要出示任何資料。當記者聯繫採訪此店時,被告知已搬遷,而老闆則拒絕了記者的採訪要求。

南方週末記者走訪時發現,泉州市區街頭存在很多從事「金銀回收及典當」的所謂珠寶店。這些店的面積一般只有十幾平米,店門外都掛著耀眼的霓虹燈招 牌。幾乎每個珠寶店的店員都在打撲克,只有當客人詢問時才作答。這些店舖一般都要求出售黃金的客戶出具相關發票資料,否則拒絕收購;但也有少部分表示只需 售金者出示本人身份證即可。

陳秀珍為什麼如此「無私」將整條生意通道都介紹給人?據熊的回憶,當時陳的解釋是,因為她擁有的是香港居民身份,「不方便」去店裡賣黃金;而且陳希望讓這個乾兒子分享「龐大的黃金走私集團業務」的利益。

等走私的黃金一到……

等待黃金生意恢復的日子裡,熊大思從陳秀珍的客戶變成了股東——股份的年收益率超過500%。為了投入更多本金,熊大思開始以60%的年利率四處高息借貸,越來越多逐利而來的資金將越來越多的家庭拉進了這場瘋狂遊戲。

「好景」只持續了半年左右。

很快,「乾媽」的黃金「斷貨」了——熊按照慣例先付錢給陳秀珍,卻再也拿不到黃金了。

陳秀珍說了很多理由:負責跑關係拿貨的人背叛了她,收了錢就跑路了;她背後的大集團冶煉了一爐的黃金後,她在派系的激烈競爭中落敗,沒有分得黃金;臨近年末,海上緝私的邊防官兵和警察很多,監察太嚴,不敢運輸。

在等待「黃金生意」的恢復期間,熊大思漸漸從陳秀珍的客戶變成了股東——此前那些付了錢但沒拿到黃金的資金,變成了熊在黃金生意中的出資股份,後者 的收益更高。例如,有一筆始於2009年5月份、金額為94萬的債務,原來月息是9400元,即月利率為1%;而從當年年底開始轉為股本投入,後者月分紅 6萬,即月收益率逾6%。但至於在合作的業務中佔股比例多少,熊大思拒絕回答。

根據後來熊大思向陳秀珍索要的分紅和利息情況來看:在一年左右的時間裡,有借據證明的借貸金額為526萬,承諾支付的高額利潤為2651萬。那麼,紅利為本金的五倍,即許諾的年收益率約為500%。

在高收益的誘惑下,熊大思認同了陳秀珍當時給他灌輸的邏輯:現在投入的錢越多,以現在價格預定的黃金越多,隨著金價大幅上漲,將來賺的錢越多。

為了將資金來源「無限」拓展,熊大思將這個「投資黃金的故事」主動講給了更多人聽,以暴富的底氣承諾高息借貸——在其後一年多的時間裡,熊聲稱在做 正規的黃金加工生意,先後向四十多戶人家借了逾500萬。同意支付5%的月息,相當於60%年利率,是央行規定的基準利率的十倍以上。「由於熊老闆是長期 借款,這樣的利息非常可觀。」一位借款人說,借錢給熊大思賺的利息比放在銀行好十倍。於是,資金追逐利潤而來,由這四十多戶人家口口相傳,他們各自的親戚 朋友也把手中積蓄彙集到熊大思身上。經過層層吸納融資,牽涉的家庭近二百個。

而從這些人手上拿到錢後,熊大思相繼投入到這個融資金字塔「最頂端」的陳秀珍那裡去,每次幾萬、十幾萬或幾十萬不等。在頭幾個月,債主們都能收到熊 大思支付的利息。按500萬計算,熊大思光是每個月的利息支出就在25萬以上。一年下來,熊肩負的利息是300萬——熊之所以敢於以60%這麼高的年利率 融資,背後是陳秀珍給予他500%的年收益預期。

然而,黃金買賣久久未能重新開張,讓熊大思的借貸鏈條成了「無源之水」。時至2010年5月,被拖延了四五個月利息的債主們,一度去陳秀珍家裡討債。雖然直接借他們錢的是熊大思,但他們都認定最終拿了錢的是陳秀珍。

這時,債主們建議熊大思報警,舉報陳秀珍詐騙。但熊的回應是,報警也拿不回錢,等走私的黃金一到,事情就能解決。他始終相信「乾媽是不會害我的」。

在一位名叫嚴盛的債主的多次催逼之下,熊大思不僅償還了八十多萬現金,還通過公證把房子抵押給了嚴盛(去年10月被嚴賣掉)。嚴盛告訴南方週末記者,即使賣掉熊的房子拿了錢後,熊至今還欠他六十萬。

嚴盛的前妻,正是介紹陳秀珍與熊大思認識的中間人。

一張偽造的扣押單

只要能將被扣留的黃金弄出來賣掉,就可以還債。於是,更多的錢進入了遊戲。

「乾兒子」熊大思其實只是這個遊戲中的一個較大的樞紐,並不是唯一的一個。

退休的朱奧夫婦也是樞紐之一,他們陷入這場遊戲的路徑與熊大思極為相似。後來,每到朱奧夫婦退休工資發放的時候,陳秀珍就會「準時」過來「借」錢,而朱奧也使更多的親戚朋友一起捲了進來。

記者根據目前的債權人提供的資料統計,陳秀珍所欠下的債務在千萬以上。

越來越多人的逼問,陳秀珍「實在瞞不住」了,透露了一個信息:她走私的一批黃金被海關截獲扣押了,需要更多的錢來「活動」跑關係,才能取出這批價值數百萬的黃金。

黃金被扣押的說法,點燃了他們最後一線希望:只要能將被扣留的黃金弄出來賣掉,就可以還債。此時的熊大思被債主逼得焦頭爛額——這似乎是他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在其後的半年裡,陳秀珍多次向債主們要錢跑關係。為了緩和他們的情緒,陳秀珍陸續給了熊大思約20公斤的「木頭」作為抵押,說這些「木頭」是「冶煉黃金必需的原材料礦石」。「陳秀珍說這些木頭每公斤價值七八萬元,後又說只值三四萬。」

從2010年7月份開始,熊大思帶著這些「木頭」奔行於幾戶最熟悉的朋友們家中,以「木頭」為抵押伸手借錢。從一位與熊大思稱兄道弟的債主陳某的所 出示的借據上看,當時熊向他借錢非常頻密,光是去年9月份,熊就先後四次,以14660克所謂「半成品黃金」作抵押,借了共計約五十萬元,而他累計借給熊 大思的近130萬元中,超過一半發生在這段時期。

熊也將「木頭」分別給了部分債主充當抵押物——如今所有這些「木頭」都作為證據存放在泉州公安局豐澤分局。公安人士表示,這全是假的黃金原材料。

熊大思提供給南方週末記者近百條與陳秀珍的通話錄音。在錄音中,每次熊問及從海關取出黃金的進展時,陳秀珍的回覆都是「快了,快了」——結果是一拖再拖。陳並沒具體說明這批走私的黃金什麼時候被扣押,該批黃金數量有多少,也沒說清楚究竟是被哪個海關扣押了。

直到2010年底,陳秀珍才揭開「謎底」。她出示了一張「廈門海關扣留憑單」。這張憑單顯示,被扣留的物品包括「16個方形黃金」和「30個圓形黃金」;當事人為「陳秀珍」;日期卻是一年前的「2009年11月18日」。

然而,這張語焉不詳的憑單讓人疑竇叢生。事實上,在2010年4月,陳秀珍就拿著這張扣留憑單,也是以「到海關跑關係拿出黃金」為由,先後借走了朱奧約五十萬元——這包括他九十歲老母親的「棺材本」,以及他兒子結婚買房裝修的錢。

其實,在陳秀珍出具的扣留憑單中,存在明顯漏洞:關於物品的表述是「16個方形黃金」和「30個圓形黃金」——海關人士表示,應以重量或價格來描述黃金,而不應該以形狀來作描述。

朱奧通過廈門海關的內部熟人,發現分別簽在憑單上「保管人、見證人和經辦關員」上的名字,並不存在該海關的花名冊上;而所蓋的「廈門海關扣留章」也是子虛烏有的——海關並沒有所謂的「扣留章」。

在接受南方週末記者採訪時,泉州市公安局豐澤區分局的經辦幹警介紹此扣留憑單為偽造。

服刑期間行騙

泉州公安人士調查發現,陳秀珍真名為陳秀輝,泉州石獅市永寧人。早在2005年,她就因詐騙罪被判刑六年半,至今仍處於保外就醫服刑期間。

這次,在取保候審的第二天,陳秀輝就在朱奧家中再次「要錢」,說扣押的黃金即將取出。

「去年整整一年,為了這麼一張海關扣留單,老太婆騙我從年頭等到年尾!」對陳秀珍已失去耐心的熊大思,不再喊陳為「乾媽」,而變成了冷冰冰的「老太婆」。

2011年3月31日,是他為陳的債務設定的「大限」。這天,他將陳秀珍在一間屋子裡關了一天,並且翻出其手機按通訊錄撥打電話——這些電話中的許多人,都跟他有同樣的經歷,投入許多錢在等待一船不知何時才能到達的黃金。

然而,陳秀珍還是既沒錢也沒黃金。4月1日,熊大思到泉州公安舉報陳秀珍進行詐騙,泉州公安隨後立案偵查。

泉州公安人士調查發現,這位所謂「香港人」陳秀珍,實際上是個假名,其真名為陳秀輝,泉州石獅市永寧人。早在2005年,她就因詐騙罪被廣東惠州中級人民法院判刑六年半,因其患有心臟病、高血壓等疾病而保外就醫,至今仍處於服刑期間。

此次因涉嫌詐騙而立案被捕後,陳秀輝被送往看守所,看守所以此人身體不佳為由拒收。隨後陳秀輝即以3萬元為保證金向泉州市公安局豐澤分局取保候審。

但是,在記者的調查採訪中發現,在取保候審的第二天,陳秀輝就在朱奧家中再次「要錢」,聲稱扣押的黃金即將取出,並且在朱奧家中下跪痛哭,請求再伸援手。

事實上,每每債主向陳催債時,陳秀輝總會使出「一哭二跪」的招數求情寬延期限。

從目前調查瞭解的情況看,陳秀輝很可能並非「孤軍作戰」。在所謂的「黃金被海關扣留期間」,一位名叫「鄭中明」的海關工作人員一直與熊大思保持聯 繫,稱正在幫忙解決問題。來信使用繁體豎行書寫,言語講究,字體娟秀,並非陳秀輝本人筆跡。神秘人物「鄭中明」自稱在台灣所轄金門門中海關工作,但記者調 查發現並無此一機構。

不過,泉州公安人士表示,此案目前的障礙在於熊大思,因為熊報案之後就不再露面,無法對所舉報的細節進行補充。熊大思則在電話中告訴南方週末記者, 自己目前被詐騙團夥追殺,生命安全無法保障。不過,目前也有債主懷疑熊大思亦有參與詐騙的嫌疑,正考慮向公安機關舉報這位舉報者。

4月14日,南方週末記者來到陳秀珍的住所,然而記者的敲門聲只引來室內的狗狂吠不已。

良久,一位高大的男人打開一道門縫。當記者問及陳秀珍時,他兩次答覆了同一句話——「她不在這裡住」,繼而迅速關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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