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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村里的寫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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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5月14日晚,北京皮村,工友之家會議室中,受邀前來授課的魯太光和文學小組學員交流小說人物形象的塑造。(聶輝/圖)

(本文首發於2017年5月25日《南方周末》)

“用文學的方式,從工人群體自己的視角,讓他們的生活在社會中可見。” ——王德誌

2017年5月14日晚上,工友之家文學小組學習會。堆滿雜物的會議室中,十幾個人散坐在圓桌周圍,聆聽北京大學文學博士魯太光的授課。

學員小海匆忙進門,隨手拉了一把塑料方凳坐下,衣服上還沾著斑斑點點的泥汙。五十多歲的瓦工徐良園則是騎電動車從二十多公里外的大山子趕來的。

範雨素又一次缺席。這位44歲的育兒嫂因一篇自述一夜走紅。

空中不時有飛機掠過,巨大的轟鳴聲在平房小屋中回響。雜亂的院子中,工人搬運物品激起了一些噪音。王德誌起身出門,提醒工人註意安靜。

皮村位於北京東五環和東六環之間,往北十余公里便是首都國際機場。因為機場航道所限,村里除了主幹道兩邊的一些三層小樓,多為成片的低矮平房。

1995年,18歲的王德誌來到北京,懷揣上春晚說相聲的夢想。2002年,他和孫恒、許多三人組建了“打工青年藝術團”,並註冊成立了工友之家,意在打造“新工人的精神文化家園”。

2005年,工友之家在皮村租下了兩個平房院子,就此安頓了下來。工友之家設有打工文化藝術博物館、劇院、影院、同心互惠商店,還曾開辦民工子弟學校、“工人大學”。

令工友之家聲名遠揚的,是自2012年以來連續舉辦六次的“打工春晚”,有四次由名嘴崔永元主持。這次皮村和工友之家再度進入公眾視野,是因為文學。

誌同道合的圈子

被工友戲稱為文學小組經紀人時,24歲的河南姑娘付秋雲靦腆得低頭看著腳尖。

付秋雲中專畢業後就上了工廠流水線。2010年,她參加“工人大學”,學了些電腦硬件維修等知識,“畢業”後成為工友之家專職工作人員。文學小組的日常管理工作和每周學習會的安排,也由她負責。

2014年9月,“工人大學”的一個學員提議開辦文學小組,為愛好文學的寫作者提供基礎培訓。工友之家集體商議後認為可實行,就開始招收學員、招募老師。

付秋雲在網上發布了招募誌願者老師的帖子,有雜誌社的人報名,但因為皮村位置太偏遠又放棄了。

北大中文系博士畢業的張慧瑜在微博上看到招聘信息後,主動發信息應聘。王德誌開玩笑稱,當時也沒有其他老師過來,就讓張慧瑜指導學員寫作,由付秋雲負責日常工作。

參加文學小組後,學員所有的作品都是由付秋雲負責投稿。主要對象不是專業文學刊物,而是網站和新媒體。

文學小組宣布成立那天,幾個創立者拿著大喇叭站在院子中央喊,每周日晚,喜歡文學的工友都可以過來聽課。

付秋雲記得,文學小組第一期主題是“看圖寫文”,那天有十個人來聽課。但她早做好了心理準備,打算只辦十期,每期有不同的主題,上完課就結束了。此前,工友之家組織過攝影、繪畫和法律等學習小組,但參與的工人越來越少,不少小組都散了。

沒想到,三年來,文學小組不僅堅持住了,還出現了李若(筆名)等優秀寫作者。

在付秋雲看來,一些學員最初參加文學小組可能就為了學習,但能堅持下來的更多是因為這里的氛圍。白天工作,晚上聚集在一起,聊天、談文學,工人中的文學愛好者有了一個誌同道合的圈子。

“皮村就像是一個符號,一種生存模式的樣板房。”張慧瑜曾對媒體表示,成為文學小組寫作老師的這幾年,他發現中國打工者的“氣象”變了。他們聚集在城鄉接合處和城中村,渴望得到關註和自由表達。

據工友之家顧問劉忱了解,皮村原有戶籍人口不超過2000人,外來人口卻達到3.8萬。以前,這里的人口以產業工人為主,近幾年,隨著房價的上漲和對“穿墻打洞”的治理,原本居住在城區的務工人員和上班族,以及一批藝術青年,也陸續搬來此地。

眼下,已紮根12年的工友之家暫時是安寧的。2016年底,它曾經歷過停電、“逼遷”等風波。據財新報道,這一事件發生,或主要起於土地之爭。2016年,新一任村委會主任上任後,村里想把過去低價出租的土地收回。

“高大上的, 我都不會”

連續兩個小時的課程,幾乎沒有任何學員離場走動。學員和魯太光談論小說中經典人物的塑造,以及嚴肅文學與網絡文學的價值。看過《平凡的世界》的徐良園還提出自己對女主角田曉霞人生軌跡的看法。

魯太光曾任《小說選刊》編輯和《長篇小說選刊》副主編。他從經典小說中的人物形象分析,講述小說中人物的構建,鼓勵學員在生活和工作中留意觀察身邊的人,為自己的寫作積累素材。

學員小海不時地在筆記本上記下老師的觀點和提醒。2016年,小海通過微博私信聯系搖滾歌手張楚,後者介紹他加入工友之家文學小組。他幾乎一次不落地參加了所有課程,盼望著有一天自己的作品能被更多人知曉。

小海原名胡劉帥,因為喜歡海子而給自己取了這個筆名。初中肄業的他14年來沒離開過工廠流水線,沒聽過別人講授如何寫作,只靠翻看詞典,熟記約翰·列儂和鮑勃·迪倫的歌詞,和“腦海中突然產生的激情”來寫作。

在皮村文學小組學員的作品中,詩歌是最常見的寫作體裁,經常是他們在上班時在廢紙片上隨手完成,小說則非常少見。

現在,小海已經寫了四百多首詩,孤獨、漂泊無根、困惑是常用的詞匯。在鄭州打工時,淩晨四點下夜班,行走在街道上,小海突發詩情,寫一首《下夜班的工人》:走出四點一刻的廠區大門/北風裹夾著咳嗽的青春/四周前後踮腳趕路的足音下夜班的工人/山東蔥花卷餅/羊肉湯泡饃/襪子/保暖褲的叫賣聲/和生活的魔鬼/在黎明前劈頭蓋臉的襲來/璀璨的星河下/冷幽的月光中/人群蒙面奔走/如一場深冬的雪

指導老師張慧瑜這樣評價他的詩作:來自底層生活的磨礪,修辭簡單、有力,像一把尖刀,刺穿時代浮華的裝飾,直抵生命的絕望。小海則自嘲,這些不過是被工廠生活壓抑著的年輕人的吐槽。

李若曾是文學小組中被推薦最多的寫作者。2016年,李若交的十多篇“作業”,被發布在網易某非虛構寫作欄目上,每篇閱讀量均高達50萬余。

“高大上的,我都不會。”對李若而言,寫作就是寫真人真事,把工人切身體會的揪心、無奈以及成長、改變,大聲告訴全社會。她的許多作品寫的都是村子里的故事和自己的經歷。在《八個農村老家的真實故事》中,李若所講述的種田、留守、看病(兩個)、寡婦、賭博(兩個)、養老,背後折射了種種亟待解決的農村社會問題。留守的故事只有短短兩百多字,結局很沈重,下筆卻似乎習以為常。故事概要:鄰鎮,父母外出打工,兩歲的小孫子跟著爺爺打油菜籽,玩困了就躺在油菜桿旁睡著了。爺爺像其他村民焚燒稭稈一樣,隨手將油菜桿點燃。半間屋子多的油菜桿燒得劈里啪啦響,孫子被找到時已經被燒得慘不忍睹。兒子兒媳往家趕的路上,爺爺喝敵敵畏自殺。

學員郭福來被提及較多的一篇作品,是有關老鼠的故事。有工友捉到一只老鼠,一名工友贊嘆,北京的老鼠真漂亮!另一工友即諷刺:你怎麽知道這是北京的老鼠?它們又沒身份證。工友提出要將老鼠掛在床頭,讓它天天陪著自己,也遭到工友的嘲諷:可以啊,說不定這是還未婚配的母老鼠呢,你可小心點,別讓這異性勾得你睡不著覺。

文章中的情節大多是虛構,但是關於老鼠的故事卻發生在自己的身邊。郭福來曾經住在一個彩鋼瓦的工棚里,上鋪的工友買了一箱純奶放在床上,下鋪的工友敲床提醒他是不是尿床了,總是往下漏水。上鋪工友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大家玩笑一場。第二天,工友取出來一袋牛奶喝的時候,才發現牛奶被老鼠咬了,淋濕了下鋪。

在文學小組的學習會上,付秋雲將郭福來的《工棚記鼠》投影到屏幕上。一名年輕學員提出疑問:文章結尾為什麽讓那只老鼠死掉?郭福來解釋,自己想通過老鼠的孤單寫工人的孤單,不願意它獨自活下去。文章又改了一遍之後,在某網站上發表。

2017年4月28日,北京皮村,工友之家勞動節聯歡晚會。(聶輝/圖)

偶像余秀華

晚上9點25分,文學小組負責人付秋雲提醒,時間太晚,部分學員可能會錯過回家的末班車,學習會才宣告結束。

學員都是工人,周末加班並不少見。每周的學習會,多時十幾個人,少則剩四五個人。每節課開始時,指導老師張慧瑜都會先播放PPT,分享一些經典文學作品,講寫作技巧。他讓學員們用簡短的文字記敘日常生活,學員們在學習會上朗讀自己的作品,最後回到社會議題展開深入討論。

自文學小組創立,張慧瑜作為誌願者一直服務至今。他出身山東的一個小縣城,是大家庭中第一代從農村走出來的年輕人,和皮村的工友說話時,他就會想到老家同樣出外打工的表兄妹。

張慧瑜發現,工友的文學經驗一般來自初中和高中語文,一些作為大學教育內容的文學經典,與工人的實際生活存在很大的隔閡。於是,他便盡可能選擇和工友經歷相近的作品,比如朗讀一些像鄭小瓊、余秀華等知名的草根作家的詩歌。

5月3日下午4點許,余秀華出現在了皮村。從斯坦福大學演講歸國後,余秀華決定走一趟皮村。

小海特意跟老板請了一個小時假,趕回到皮村聽余秀華當面指導,要了一個簽名又匆匆回去上班。小海說,他一直將余秀華奉為偶像,第一次讀到她的詩就被震撼到了。

學員郭福來也去跟余秀華見了一面。余秀華坦言,雖然她仍然保持寫作,但總覺得寫得不夠好。成名之後,高密度的活動並未對她的創作造成太大影響,但心態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讓她開始覺得煩躁,與他人打交道成了她最大的壓力。

在學員中,49歲的郭福來算是有“文學功底”的。從老家滄州來到皮村前,他已發表過近百篇文章。17年前,《滄州晚報》給他的第一篇文章打了10塊錢稿費,他可不好意思跟人提起,偷偷摸摸取了錢買了瓶啤酒。妻子總抱怨他讀書不掙錢,郭福來口頭應承著去幹活,到了地里,把鋤頭放在一邊就蹲著看書。

到皮村打工後,經老鄉介紹,郭福來一頭紮進了工友之家的圖書館,又報名參加了文學小組。此後,他的文章頻繁發表,兩千多字的稿子可以拿到一千多元稿費,“平均每個字5毛錢,比以前值錢多了”。這下,他得到了妻子的理解,女兒和兒子愛聽他講文學故事,還跟父親一起在《皮村文學》上發表文章。

不過,在現實中,郭福來面臨著失業的危險:展覽行業一般都不收五十歲以上的工人,保潔、園林綠化等工種對年齡要求倒是不高,但工資較低。如果未來有機會專門從事寫作,也是不錯的選擇。但他自認為平時看書有限,寫作主要靠生活經歷,一旦脫離了工作,靈感就會枯竭。

王德誌從未想過哪個學員會突然紅起來,他對南方周末表示,文學小組的初衷是,“用文學的方式,從工人群體自己的視角,讓他們的生活在社會中可見。”張慧瑜的觀點與之類似,不能奢望寫作真能改變工人們的命運,但他們可以透過寫作“理解自己”。

但王德誌也覺得,接踵而至的社會關註,對於這些打工寫作者而言是一個機會,至少可以“換一個好一點的房子,給孩子提供個好的環境”。但他也提醒學員們,要掂量一下自己的能力,成名畢竟是一個很偶然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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