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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朋友 黎智英


2011-3-31  NM




人夾人緣。幾十年前,一位朋友突 然要入醫院動手術,不能照顧外國來的訪客,找我幫忙,讓我跟一家德國人結下了幾十年的不解之緣。

說入醫院的是我的朋友,那是高攀了。這位在香港經商的德國女士,是當時德國最大的成衣連鎖店(名字我現在忘了)毛衫買手的香港代理。她是一人公司,而運作 模式跟一般洋行很不同。她簡化工作,一切出口文件、船務手續都由工廠代辦;她只做核准生產樣辦、跟進生產過程、驗貨、簽落貨核准證和貨物寄船後的Bill of Lading等重要事務。

雖然是一人公司,簡化運作,她生意卻做得非常大,是當時毛衫行裡無人不識的大老闆。認識她時,我還在一家叫善美的毛衫廠包裝部當管理員,整間廠只有我識得 講幾句破破碎碎的英語,故此便被派去招呼她驗貨,因而跟她稔熟起來。

那時我是十五六歲吧,野心勃勃,有機會跟外國人練習英語,見識社交場合,學習禮儀當然求之不得。也許她看得出我是個搏出位、求上進的人,出於憐才吧,她有 心提攜我、栽培我。跟她稔熟後,她時常請我去一些聚會,她在家請客也會請我,視我為入室弟子,這也讓我見識一些我當時不可能攀附的人和事。

初次出席這些聚會,我衣衫不整、手指甲積滿黑色的污垢而猶不自覺。見到別的客人,不用說我自慚形穢,感到非常困窘。她當然看得出我的尷尬之情,但她沒有指 斥我有什麼不是之處,反而安慰我,叫我學曉接受自己,可以做得更好的地方努力做好便是了,不必介懷自己的儀表。

有過這樣的經驗,再去這些場合我都會先將衣服洗熨好,打理乾淨頭髮、指甲。這番鍛鍊讓我學曉了不少待人接物的禮儀,增強了自信。結識這位德國女士是個緣 分,也是我一生的主要轉捩點之一。因為她的關係,我離開工廠轉到洋行工作,而這也改變了我的事業路線圖。由此我也領悟到人生的無限可塑性,體味生命是個奇 蹟的真諦。

她的德國訪客是一對四十多歲叫Gerbart 和Uta的夫婦,和他們四五歲的女兒Luise。他們是在德國法蘭克福電訊局任職的公務員。雖然才四十多歲,看起來倒蒼老得多,他們帶着個年幼的小孩子便 令人覺得有點怪異。不過這也凸顯了他們慈祥的一面,和小孩的天真可愛。跟他們在一起,令人感受到歡樂的氣氛。

第一刻見到他們,我便有個被接納、被重視的感覺,即使英語說得很爛,我也安然自若。這是我第一次在陌生的外國人面前意識到自己是那麼輕鬆自如和自信,此後 見到老外,我再也不怯場了。幾年後,我到紐約這個老外的世界做推銷員,更做出了點成績,那和這一趟建立的自信有莫大的關係。

我的朋友為德國訪客準備了一個行程表,要我帶他們去像山頂、虎豹別墅等旅遊點觀光,去香港仔看疍家漁民生活和吃海鮮,去新界看古舊的村屋和祠堂,更又透過 另一位朋友安排我帶他們到馬場觀看賽馬。幾天後,這些景點都去過了,我便要自己動腦筋找地方去了。對我這個未見過世面的工廠仔來說,這確是件傷透腦筋的苦 差,我可以帶他們到哪裡去?

朋友雖然安排好行程表,而我只消按圖索驥帶着他們走便成了,理應輕而易舉,可是做起來卻吃力不討好。我從未去過這些地方,對它們一無所知,故此欠缺引導他 們投入景點的認識和感覺。

觀光不只是看風景而已,要輔以導遊的知識、感情的投入,才能感染遊客,引發他們對景物風土人情的共鳴,那樣觀光他們才會興致洋溢,樂在其中。我這個盲毛導 遊帶着他們走馬看花,解說景點亦只是敷衍其事,即使他們顯得興致勃勃,路上也難免有無聊的時候。趁着這些空檔,Gerbart不是教我如何用相機,便是跟 我講述他們的工作和德國的生活,從而拉近大家的距離。

不知道該帶他們到哪裡去,唯有硬着頭皮問他們想看什麼。他們說想看一些我日常生活熟悉的地方。這便好辦了。我首先帶他們到人氣旺盛的黃大仙看人燒香拜神。 看到人聲鼎沸,煙霧瀰漫,他們高興得像小孩子般地拍手跳躍。他們沒有信仰,卻入鄉隨俗,燒香求神,為前程求籤問卜,更興高采烈地去睇相,問長問短。

結果在黃大仙花了整整一個早上,我甚至要扯着他們走才可以到附近的小飯店吃路邊雞。簡簡單單一隻路邊雞、一碟菜、一個雞雜滾菜湯,他們也吃得呱呱大叫過癮 非常。他們正是想觀摩和體驗香港平民生活的風情。

晚上我帶他們到避風塘吃艇仔粥、啤酒炒蟹、豉椒炒蜆和風味小菜,觀賞其他小艇上表演的粵語時代曲和粵曲,他們說那是一生中最奇異的經驗。他們夫婦對粵曲尤 其陶醉。第二天晚上我決定帶他們到旺角花園街的粵曲聯誼會去聽業餘但非常有水準的演唱。

早上我和他們到青山道的茶樓飲茶,吃點心,看茶客捧着一籠籠雀逗雀仔唱歌。然後帶他們到雀仔街去看貓頭鷹、麻鷹、金魚、龜和貓狗等小動物,很多雀鳥都是他 們從未見過的。他們流連忘返,Luise更是扯也不願走,嚷着要買龜帶回家。結果他們買了四隻小龜偷運回德國去。(二十多年後我去德國參加Luise的婚 禮,她家裡還有三隻烏龜在到處走動。)

從雀仔街出來已快兩點鐘了,我便帶他們到泉章居午膳。他們對鹽焗雞、炸大腸、梅菜扣肉等傳統東江客家菜很感興趣,他們一邊吃一邊問:為什麼雞這麼好吃?豬 腸那麼可口?豬肉為什麼這麼好味?聽到他們這樣問,我開心得哈哈大笑,不曉得該怎樣回答。

下午我帶他們到欽州街的電影院去看白雪仙、任劍輝的古裝粵語片,他們看得一頭霧水,只好傻笑。看完電影,我跟他們在戲院門口的攤檔吃牛雜、蘿蔔、缽仔糕、 白糖糕、煎薄餐、腸粉及蘿蔔糕等。他們吃得肚皮脹脹的,我再帶他們到地踎式的咖啡館喝奶茶溝咖啡的鴛鴦,吃菠蘿包中間夾塊牛油的菠蘿油,雖然他們實在太飽 了但也忍不住要試試特別的風味,他們懷疑我是不是企圖用食物謀殺他們。

太飽了吃不下晚飯。還好,否則我們便無法享受消夜的精彩節目了。我們到花園街粵曲聯誼會聽唱戲,那些老倌花旦見到外國人觀眾,興奮莫名,很快便跟他們打成 一片。演唱後幾位老倌花旦拉我們到洗衣街的大牌檔消夜。

大牌檔熱鬧喧嘩,跟四散的鑊氣渾然為一體,更是令他們大開眼界的奇幻景象。他們不僅吃到從未嘗過的大牌檔風味,席間幾位老倌花旦興之所至,唱幾句粵曲更令 他們歡喜若狂。走的時候老倌花旦跟他們難捨難離,他們擁在一起梨花帶雨地泣不成聲,這番情景令老倌花旦也熱淚滿眶。我相信這戲劇性的萍水相逢令雙方都畢生 難忘。

以後幾天我都帶他們去體驗和觀摩類似的平民生活,他們融入其中享受不已,而這也同時建立起了我們之間的一生友誼。他們五十多歲後退休,來過香港探望我好幾 次。在我的鼓勵下他們在法蘭克福開了個賣中國民族服裝、玩具和布公仔的小店,經營了二十多年,生意很是不錯。

昨天我收到Luise寄來的郵包,內裡有她爸爸用了幾十年的眼鏡、鋼筆和一對皮手套,一張他們第一次來香港和我在山頂拍的照片,此外還有一封她和媽媽簽名 的信。Gerbart在聖誕節前一天走了,享年八十六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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