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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久良與紀錄片《塑料王國》世界的塑料在中國再生

來源: http://www.infzm.com/content/121335

彭的兒子在塑料垃圾中翻滾。王久良後來在微信朋友圈感謝坤和彭兩家:“是你們真實而感人的故事最終打動了評委和觀眾。”(王久良供圖/圖)

哪些塑料可以進,哪些不可以進,有明確的規定。但實際上進口到中國的廢舊塑料太雜了;進口渠道也雜:走私瞞報、夾帶……這是個公開的秘密。——王久良

2016年11月24日,《塑料王國》在阿姆斯特丹國際紀錄片電影節上獲新人單元評委會特別獎。王久良的獲獎感言只有一句話:“希望這部片子能拉近你我的距離。”

從2012年到2014年,王久良生活在兩家人的世界里——坤是中國山東沿海地區一家廢舊塑料回收作坊的作坊主,彭是他的四川籍雇工。兩家人靠“幹塑料”謀生:把廢舊塑料分揀、清洗、磨漿、造粒,然後賣出去。他們在作坊里工作也在作坊里生活。

包裝袋、海報、快遞單、腐爛發黴的牛奶盒……垃圾堆積在他們的院子里,上邊印著日文、韓文、英文、德文……

“如果你就盯著腳下那一塊地方,你完全不知道你在中國。”王久良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他收集過一沓快遞包裝袋。地址、姓名、電話俱在,可以按圖索驥找上門去問:你知道你扔的垃圾去了哪里嗎?

“其實我也吃了”

2014年,王久良做過《塑料王國》的“媒體版”。26分鐘的短片大致勾勒出廢舊塑料回收的產業鏈。產業遍布大半個中國,廢舊塑料通過各種通路入境:“廣西的是通過越南的內陸河進來的。甘肅的是通過內陸,就是所謂的陸上絲綢之路到新疆,再到甘肅。”2014年,王久良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在2016年的長紀錄片《塑料王國》中,產業變成了淡淡的背景,“幹塑料”的坤和彭成為主人公。

不到三十歲、自稱“老農民”的坤,會把壓制成型的塑料粒放進嘴里,用牙輕輕地咬,以品鑒其成色,如同農民品嘗新打下來的麥粒。坤勤勉、能吃苦,腰里長了瘤子也不去醫院,卻興致勃勃去看車展。他看不起彭,因為彭喝酒,不能讓孩子上學。彭一家住在作坊里,用廢舊塑料生火做飯,把那只鋁鍋熏得里外漆黑。撿來的塑料布糊墻糊頂棚,消費社會的訊息布滿他們的四壁。孩子在廢舊塑料堆成的小山里嬉戲。彭妻在與作坊一墻之隔的菜地露天生產,誕下家中第五個孩子。

找到他們,王久良費盡九牛二虎之力。2012年,《塑料王國》實拍前兩個月,王久良“根本見不到人”,只能遠遠拍拍貨場和小作坊的“風景空鏡頭”:一集裝箱一集裝箱廢舊塑料傾卸到貨場,被南來北往的卡車拉走,再卸到小作坊。小作坊上空騰起白煙或紅色、紫色的霧靄,遠遠可以聞到刺鼻氣味。

在華北一家回收作坊,吸毒的彜族工人說:你拍我可以,拍一次兩百塊。王久良前後還花了兩萬塊買廢舊塑料,買最便宜的,借挑貨之機進入工廠,“雖然不能拍,起碼看到了工作狀態。”終於有家小廠允許王久良入內,後來被當地有關部門發現,所有素材作廢。

瀕臨絕望的時候,彭的大女兒依姐出現了。依姐背著妹妹,扯著弟弟,玩垃圾堆里扒出來的玩具。王久良團隊的姑娘跟他們聊天,給他們買籃球、零食和《新華字典》。被歧視的彭一家幾乎不設防,但進了彭家,還必須過坤的關。王久良對坤說:我不是記者,我不想揭黑,我只想知道你們怎麽幹這活;第二,我對彭一家感興趣,他四個孩子都不上學,我想拍個教育題材。

王久良讓坤抄了自己的身份證號,在小作坊附近租住了一年半。全天候蹲守,以備有突發情況時第一時間趕到。彭的妻子生產,就是這樣拍到的。

必要時,王久良跟彭和坤一起幹活。王久良右邊眉頭的眉心處有個疤,那是氯中毒留下的痕跡。

有一次,彭帶孩子在汙染的河溝里撈十公分長的死魚,坤的母親拿去把魚炸出來,分給彭家一碗。兩家大人孩子在昏黃的白熾燈下大快朵頤。在阿姆斯特丹放映時,引來疑問:“你有沒有告訴他們:這魚不能吃?”

“如果孩子撈魚,我會制止。但他們父親跟著。坤的母親做的魚。我不能說‘這魚可能有毒’——你說‘有毒’或‘汙染’,他們認為你看不起他們。我當時說,這魚可能不幹凈。他們說沒事,洗幹凈就可以了,還讓我吃。其實我也吃了。”王久良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11月30日,南方周末記者采訪王久良時,坤還不知道《塑料王國》得獎。

坤在2015年上半年關閉了工廠,成了一名貨車司機。全球經濟不景氣,不得不壓縮產能。產業末梢的廢舊塑料回收業——它既是產品消費的終點,也是原材料再生的起點——已無法支撐坤一家的生活和他的致富夢。彭一家也在王久良的幫助下回到了四川老家,重新過起青山綠水但與世隔絕的生活。

彭的兒子在辨認廢舊塑料上的德國國旗。(王久良供圖/圖)

他什麽都不認就認錢

南方周末:坤和妻子能上網查他們從廢舊塑料里撿的藥膏有沒有過期。他們應該很清楚這個職業對健康的危害吧?

王久良:是。坤高中畢業,如果不是貧困,他再複習一年也許能考上大學。他對貧困的仇恨、貧困帶給他的自卑都是刻骨的。他把物質看得至高無上,什麽都不認,就認錢。但他幹的這個賺不了什麽錢。2012年—2014年,我認識他的時候,他一年就賺十萬八萬,而且老婆、老媽都跟著一起幹。

這行業很多人被產業綁架。一個地區只有單一產業,他沒別的選擇。

依姐9歲時,分揀塑料已經很熟練了。我看到他們在垃圾廠瘋狂奔跑,在腐臭的垃圾堆幫大人幹活,在陽光下歡聲笑語,像野草一樣瘋狂成長,我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

南方周末:所以你幫他們回老家?

王久良:彭的女兒和兒子非常聰明。這種孩子不去上學,看不見就罷了,但朝夕相處一兩年,你能不允許這種事情繼續下去。我們想把他們送回去,但一直礙於老板坤的情面。2014年4月,正好他家來消息說姥姥病重,我們就把他們送回去,又湊了點錢,幫他貼補了點修房子和小孩上學的費用。

南方周末:回到老家,他們習慣嗎?

王久良:2014年秋我去過他們家,那地方真的很貧困。從西昌到縣上,再到鎮上,二百公里,開了20個小時。到處塌方,路況坑窪不平。即使這樣的路,到鎮上也斷了。我跟依姐上了一次學,把我嚇慘了。她表哥用摩托車送我們,一米寬的碎石路,這邊是山,那邊是萬丈深淵,底下就是金沙江。一路走下來,我真是大腿根發麻。

唯一的經濟作物是花椒,依姐媽媽有時候帶著她摘花椒掙點錢。她爸爸就到附近鎮子上修房子。大人認為賺錢永遠第一位,但孩子覺得,在老家,沒人歧視他們,他們能上學,你可以看到她拔節生長的那種快樂。

南方周末:坤和彭只是這個行業里的小螞蟻,是誰把那麽多廢舊塑料用集裝箱運來,再生的塑料後來又賣給了誰?

王久良:有過硬的關系和資本才能做這種生意。中國的廢棄物進口分三個級別:自然允許;限制進口;禁止進口。廢舊塑料是屬於限制進口級的:哪些塑料可以進,哪些塑料不可以進,有明確的規定。比如工廠的下腳料是允許的,經過分揀的可回收物也可以。但實際上進口到中國的廢舊塑料太雜了;進口渠道也雜:走私瞞報、夾帶……這是個公開的秘密。

大多數再生塑料還是被中國生產商買走了。我拍過一個大型代工廠,生產高檔玩具,德國品牌,銷往歐洲。它的核心構件當然是原材料做的,但其中也有些再生料。我還看見過再生塑料的出貨單,去美國、日本、新西蘭、意大利、法國的都有。要強調的是,廢舊塑料再生後危害已經不大了,但再生過程會產生大量環境問題。

“他們看了會立刻指責我們”

南方周末:拍《垃圾圍城》時,你用谷歌地圖搜索北京周邊垃圾場。拍《塑料王國》,你怎麽決定你的行走路線?

王久良:搜索廢舊塑料,可以搜出很多信息,大部分是廣告:我賣PP顆粒,我賣PET顆粒。生產顆粒的工廠在哪?如果很多家工廠都在同一個地方,你會發現那是比較集中的產業基地。還有零星的媒體報道,比如河北文安、山東章丘、江蘇連雲港。

南方周末:產業分布主要在東部沿海地區?

王久良:從遼寧到廣西,只有北京沒有。兩湖、甘肅、新疆這樣的腹地也有。分布廣,生產量也大。據我觀察,每天要進不下五十個集裝箱。像天津塘沽,2012年前後,我拍到過一望無際的廢舊塑料市場。沒有一塊塑料是中國自己的,而且90%都是生活垃圾里的廢舊塑料,根本不是下腳料。每天早晨,全國各地貨商都去,在那挑貨。一個箱子二十噸,一噸五千塊,五個箱子五十萬。幹這買賣,都不是小打小鬧。

南方周末:你在“媒體版”里,還采訪過一個美國的廢品回收商丹尼爾。

王久良:丹尼爾的工廠是市政項目,享受政府補貼,而且他不負責回收,只負責分揀。他告訴我,金屬和玻璃比較重,運輸成本太高,只能留在了國內,紙張和塑料就全部出口,而且幾乎全部出口中國,沒有第二家。

我後來把片段給丹尼爾看,只給他看分揀、粉碎、造粒三個環節。丹尼爾看完半天回不過神來。他說,如果你這個電影給伯克利的市民看了,他們會憤怒,會立刻指責我們。

南方周末:丹尼爾還提供了一個關鍵信息,中國商人會跟他的公司競爭,願出兩倍高的價錢把東西拉走。

王久良:前幾年,美國把沒分揀的廢舊塑料賣給中國,9美元一噸。這錢連把塑料裝上船都不夠,所以是象征性的。但賣9美元,就屬於國際貿易,一分不要,那叫傾卸。後來中國胃口越來越大,美國人價格也慢慢升高,並開始初步分揀,但僅僅分牛奶瓶、礦泉水瓶,食品級的塑料100美元一噸,剩下沒分類的亂七八糟在一起,非常便宜。所以對中國商人來說有利可圖。

歐洲一些塑料焚燒廠一直抱怨中國商人不按套路出牌:中國商人給的價格太高,他們第一沒法回收垃圾,第二,垃圾焚燒發電廠原料短缺。

日本2012年做過一個節目,一個當地的廢舊物資回收企業主說,中國商人不但不需要我們政府的補貼,還會花錢把廢舊物資拉走,弄得當地企業無法生存。韓國垃圾基本被中國包了,黑社會還會為搶地盤打架:這片兒的垃圾我包了,你不能來……

南方周末:你的兩個紀錄片作品《垃圾圍城》和《塑料王國》都與環境有關,因為你在農村長大,對土地有感情?

王久良:我現在做的項目,我就想直接把它叫做《土地》。

我在濰坊農村長大。整個夏天我們捉螞蚱、捉魚。村北邊有個叫石人溝的地方,小時候,石人溝是我的樂園。

2008年我回去,石人溝完全變樣了,一個比我們村子還大的印刷廠,把惡臭的臟水排到石人溝,排到附近的水庫。高效農業帶來的汙染也極其可怕。農田不停打藥,田間地頭上到處農藥袋。農民普遍使用薄膜,地里白花花一片,風一刮掛到樹枝上。

我特別想以農村垃圾為材料做一個裝置作品。後來攝影評論家鮑昆老師告訴我,北京周邊到處都是垃圾場,你有心可以去看看。

我騎著摩托,在北京周邊拍了一個月。我們去拍片的時候,人家說:你們再來,我把你推坑里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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