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秋磊/圖)
2016年11月27日,新華社受權發布《中共中央國務院關於完善產權保護制度依法保護產權的意見》。該意見開門見山地提出:“產權制度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基石,保護產權是堅持社會主義基本經濟制度的必然要求。有恒產者有恒心,經濟主體財產權的有效保障和實現是經濟社會持續健康發展的基礎。”
隨即又點出當前產權保護的一些薄弱環節:“國有產權由於所有者和代理人關系不夠清晰,存在內部人控制、關聯交易等導致國有資產流失的問題;利用公權力侵害私有產權、違法查封扣押凍結民營企業財產等現象時有發生;知識產權保護不力,侵權易發多發。”
2016年11月15日,中國社科院榮譽學部委員、美國研究所原所長資中筠先生在“法人財產權研討會”上恰巧就類似主題做了一個發言。恰如該《意見》中所提,“必須加快完善產權保護制度”、“增強人民群眾財產財富安全感,增強社會信心,形成良好預期”。我們刊登此文,供讀者參考。
我對企業問題是外行,不過講到保護私有財產的問題,有些想法,但沒有什麽準備,想到哪講到哪。
大家讓渡出一部分自由權和裁決的權力,交給一些管理人員。這些負責管理的人要花很多時間替大家做事情,自己就沒時間去生產了。於是,大家協議送給他們一點財物作補貼,這就是稅收的來源。
約翰·洛克說過:“財產是可以繼承的,權力是不能繼承的”。這里“權力”當然是指政府的權力。那就先從我理解的洛克《政府論》有關私有財產的問題講起。
政府是怎麽來的?原始人是沒有政府的,怎麽會出來政府呢?政府最基本的職責是什麽?就是保護私有財產。
原始時代,大家都在森林里或原野里,誰能夠抓到魚或是打到兔子,自己就享用了。自然界的植物或動物是無主的,誰都可以拿,不存在“是誰的財產”問題。一旦你付出了勞力,打到了這個兔子,是憑本事把它打到的,這個兔子就不能被別人搶走,應該是你的。但是在沒有政府的情況之下,別人可以搶走。比如有人特別懶,不願意去打獵,或者沒有狩獵的技能,但他有力氣,就把人家打來的東西搶走。在這種情況下,大家就需要立一點規矩:兔子是誰打的,就得誰來享用,別人不能隨便拿走!
誰來行使這個規矩呢?於是在一群人里,某些比較有本事,比較聰明,或者比較有威望,比較公正的人,被大家推舉出來,成為樹立和監督規矩的人。用洛克的話來講,就是大家讓渡出一部分自由權和裁決的權力,交給一些管理人員。這些負責管理的人要花很多時間替大家做事情,自己就沒時間去生產了。於是,大家協議送給他們一點財物作補貼,這就是稅收的來源。
共產黨在解放區的時候,有“脫產幹部”之說。因為當時原則上所有的人都應該生產,“不勞動者,不得食”,每一個人都要親自紡棉花、種地。但大家需要有人去做全日制的行政工作,所以就有了一批脫離生產的專做管理的人。“脫產幹部”這一說法的前提是人本來應該都去生產,但由於沒時間,所以只能脫產,全職做管理。記得土改之後不久的農村,想讓一個農民,而且是比較會幹活的農民當幹部,他是很不情願的,家里人也不高興,需要動員,因為他得到的津貼少於他生產所得,覺得是吃了虧的。那叫做為革命工作而犧牲個人利益。
政府跟私有財產是不可分的,其使命就是保護私有財產。
這就說明政府跟私有財產是不可分的,其使命就是保護私有財產。所謂私有財產是什麽東西?最開始就是個人的勞動成果。勞動包括體力和腦力。所以後來有“知識產權”。但是在上世紀50年代,知識分子思想改造的時候,把腦力勞動撇在勞動之外,只有純體力勞動才算勞動。於是所有從事腦力勞動的人,都成為“不勞而獲”的人了。在這個前提下,對知識分子進行思想改造,“向勞動人民看齊”。再後來,到“文革”時期,連八級工資制都算“資產階級特權”應予取締。就是說工人的技術熟練都不算了,技術高超的老工人比剛從學徒轉正的工人多拿一點工資也不行了。這是向絕對平均主義倒退。起初好多事都想不通。後來有人跟我說,這就是“消滅三大差別”,我恍然大悟,認為說得對,可不是嘛,“腦力勞動向體力勞動看齊”,“城市向農村看齊”,“工業向農業看齊”,最後大家都去當農民,三大差別就消滅了!其實這完全是社會大倒退。
鄧小平推行改革開放,就是要扭轉倒退,轉向前進。他反對知識青年下鄉,讓知識青年都回來。他說是城市改造農村還是農村改造城市?因為當時讓知識青年全回來,有很大阻力。有人認為知識青年就應該向勞動人民學習,鍛煉鍛煉。鄧小平說,應該是沒有文化的人向有文化的人學習,不能讓沒有文化的同化有文化的人。此事我印象很深,從而想起來,民國時期許多有識之士下鄉,是帶知識去普及文化,教育農民。而“文革”時知識青年下鄉,則是向貧下中農學習,讓文盲或半文盲管理學校,把知識全丟掉了。
改革開放到今天,物質上和精神上都積累了很多資源。物質上的資源,我們國家經濟上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富裕過;精神上呢,經過上世紀70年代末真理標準的大辯論以後,思想也從最嚴格的禁錮中解放出來了。現在我們能夠在這開會,在這里暢所欲言,這是開放思想的結果。在開放之前,我們都不能這麽說話,各抒己見。所以改革開放在精神上也是有一定的成績的。
與此同時,也出現了很多弊病。比如說,腐敗問題,貧富懸殊,還有拜金主義盛行,道德滑坡。
問題出在什麽地方?現在有一幫人,思想倒退,認為應該回到改革開放之前,認為窮人和富人差別那麽大是改革開放造成的,還不如過去大家都一樣窮的好。實際上現在這個年齡段的人,比如說三四十歲的人,根本就沒經歷過那個時代,也沒挨過餓。在他們想象中,那個時代是一片田園風光,大家過的儉樸一點也挺好的,而且大家是平等的。其實他們根本就不了解那時的特權、勞動大眾生活的困苦和種種違反公平正義之事。
對居於領導地位的人來說,現在做事,總會聽到各種各樣的聲音,而且現在有互聯網,不同意見更多。那種一呼百諾的情況是倒退,適足以造成耳目閉塞,多犯錯誤,以至於達到“文革”那樣的全民的災難,這個教訓還不夠嗎?
我們現在的問題是經濟發展了,GDP大大增加了,但因為改革不徹底,所以社會出現了一些問題。為什麽說改革不徹底?從馬克思的理論來講,上層建築已經束縛經濟的發展了,那上層建築非改不可。社會有這麽多問題,不能用上層建築倒退的辦法來解決。民營經濟感到很大壓力,沒有安全感,這對經濟發展很不利。國有企業本身的改革也得適合市場,該賣什麽,該生產什麽,應該順應市場。如果國企不是由客觀的市場需要來決定,而是由主觀的政治觀念來決定,也難以發展。
關於私企的困境,還有一個接班人的問題。有的民企已經遇到交班的問題,我碰到好幾個民營企業家,就是沒有辦法交接班,只好賣掉。
大午集團這樣優秀的企業是非常特殊的,全國也沒有幾個孫大午。這里已經形成一種企業文化,形成所有員工的共識。坦率地說,我覺得這個模式未必能在全國推廣。其他的私有經濟,民營企業在交班的時候,第一代企業家要退休的時候,怎麽處理呢?會不會都給賣掉了?中國還能出現百年老店嗎?
有的課題先有了結論,大家再去查材料,證明這個結論是正確的。這根本連學術的規律都倒過來了。
學術界在某種意義上也有這個情況。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時候,還算基本符合學術規律,根據每個人的選擇來研究課題。後來就逐漸提出“課題制”,演變成所謂的“大兵團作戰”,“聯合攻關”。上面下令,要搞一個什麽“工程”,制作一批精品,大家一起來攻一個課題。
有的課題先有了結論,大家再去查材料,證明這個結論是正確的。這根本連學術的規律都倒過來了。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當然,個人可以選擇不參加,但是這里牽涉到很大的利益問題。搞學術的人,常規工資很低,一個博士畢業以後到研究單位工作,要是不做課題的話,起步工資可能還不如一個家政工人。但是有課題的話,參加課題的人,實際收入就可以多很多,這讓大家不得不做課題。課題制本身是束縛思想,因為課題題目本身就不是你自己選的,你對這件事一點興趣都沒有,卻非研究不可。現在主持課題的人被稱為老板,因為他掌握這些錢,他可以找一批學生或年輕的研究員來完成課題,也可以決定把課題分給誰,學術研究變成了計件工資制,看數量不看質量。出版的問題。出版本來是要看市場的,讀者多,銷量才大,出版社可以根據書的質量來選書,或根據對讀者面的估計決定印刷多少本書。現在因為有課題補貼給出版社,出版社根本不用考慮什麽市場問題,你給錢,我就出,所以很多書剛剛印出來就送倉庫了,或者銷毀了,造成了人力物力極大的浪費。本來完全應該是最個體的東西,也這樣去“集體制”,而且是走向計劃經濟。
我們看到,美國、歐洲也出了很多問題,這些問題基本源於從工業化進入後工業化時代的轉型。一是全球化,二是數字經濟。在全球化時代,一個國家想關起門來搞經濟,搞研究,已經很難了。即便主觀上想關門,也關不上。就是美國,新當選的總統特朗普想回到孤立主義,也是不可能的。在工業化的時代,經濟就已經國際化,何況互聯網時代。現在的歐美發達國家也在思索應該怎樣來適應這個時代。這個時代到來了,你不適應或者沒有找到合適的上層建築,比如民主制度的改進,也會出問題,所以歐美也在探索。
現代資本主義之所以能夠避免暴力革命,因為國家機制能夠調節勞資的關系,經常用和平的手段來改革。而當前的發達國家,也面臨著很多問題。比如全球化促進了全世界生產力的發展,但得利的還是少部分人。所以現在美國的工人成了全球化的受害者,因為全球化削弱了美國工人的談判力量。以前每隔一定的時間,工會就可以提出加工資的要求,然後和資本家談判。現在資本家可以不加工資,而是到海外投資。
不過歐美國家遇到的問題同我們不在一個層次上。不能因為他們出了問題,我們就向後看,或者夜郎自大起來。
我寫的東西不是給領導看的,是給願意看的廣大讀者看的。我覺得更重要的還是普通公眾的想法。普通人的選擇還是非常重要的。
今天另一個討論題目是思想解放。現在進入了數字經濟時代,我們該怎麽應對?如何進一步思想解放?應該怎樣避免別人已經發生過的弊病?最可怕的是,整個世界已經完全進入了一個新時代,但我們還想從工業化時代退回到用農業經濟時代,甚至是小農經濟時代的慣性思維來考慮問題。
我們還應該從一個習慣中解放出來,就是眼睛永遠向上。我有時候寫一些東西,有的讀者覺得不錯,於是就跟我說,你真應該讓某某領導好好看一看你的東西。我說我寫的東西不是給領導看的,是給願意看的廣大讀者看的。但從另外一方面講,我覺得更重要的還是普通公眾的想法。現在教育普及了,相當多的人都受過高等教育,可是這一批人在各個工作崗位,不管是體制內還是體制外,他們的思想怎樣呢?我感覺最悲哀的、最要命的,就是相當多的人比他的領導還保守,領導往這邊偏一點,底下趕快就跟上去,變本加厲地往錯誤方向推。普通人的選擇還是非常重要的。
經濟發展繁榮需要有一大批新興的企業,有一批很有思想的企業家,原指望可以成為推動社會改革的力量。但很多人都想依賴政府,或者當紅頂商人。可市場是硬碰硬的,不遵循經濟規律,馬上就會受到懲罰,企業這樣搞下去,能興旺發達嗎?當時鄧小平之所以要發表南方談話,就是因為發現經濟出現了問題,所以要他挽回這個局面。
經濟的事情,畢竟是企業家在掌控,除了公權力之外,企業是社會最大的力量。我覺得比起知識分子,企業家還是更重要的。沒錢是辦不了事兒的。如果企業大批關門,勞動者大批失業,會給決策者造成很大的壓力,或者這也可以成為推進思想解放的動力?
(本文經作者修訂,刊發時略有刪節,標題為編者所擬,原題為“在大午集團座談會上的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