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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鎮黎塘:當高鐵來敲門

來源: http://www.infzm.com/content/115129

黎塘工業園仍有大量待征收的農田。 (南方周末記者 馮葉/圖)

正處於“失落的十年”中的小鎮黎塘,迎來了它所渴望的高鐵。於是人心思動,政府希望借此“殺出一條血路”,歸來的淘金者看到了財富,年輕人們則多了一個選擇——留下或是出去。一切如同臺灣歌手羅大佑在歌中所唱,“家鄉的人們得到他們想要的,卻又失去他們擁有的”。

賓陽縣,廣西首府南寧轄區內的一個衛星城,此時此刻,她正沐浴在高鐵開通以來的第一個春運中。即便已經是夜里10點,賓陽高鐵站外依舊人車攢動,星星點點的煙頭忽明忽暗,守候著當天最後一班歸客的湧出。

2014年年底,東起廣東廣州,西至廣西南寧的南廣高鐵線正式運營,打通了“兩廣”這條歷年春運客流量最大的交通大動脈之一。從廣州上車的賓陽人只需花上三個半小時就能返回家鄉,時間不及過去乘坐綠皮火車的三分之一。

不過,對賓陽來說,高鐵卻遲到了一年。

2015年春運,除了賓陽站以外的南廣沿線高鐵站均已開通,著急的賓陽民眾紛紛在人民網地方政府留言板上發問,大量外出務工人員春節返鄉困難,高鐵站為何遲遲不通車?

多個渠道的官方回複一致,“通行條件已具備,但是因為高鐵更名問題尚未得到鐵路部門的批複同意,所以車站暫時未能開通”。

在鐵道部起初的規劃里,賓陽站本叫黎塘西站,與老火車站同名,其地理位置也位於賓陽縣下轄的黎塘鎮上,距離賓陽縣城仍有三十多公里。後來才改為賓陽站。

黎塘鎮是桂中南重要的交通樞紐,湘桂鐵路、南廣高速鐵路、南柳城際鐵路在此交會並設立客運站。多位黎塘鎮居民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當時“黎塘西站”四個字已經掛上了,又被拆了下來。為此還引發了一個鎮與整個縣之間的一場口水戰:黎塘鎮認為,黎塘是廣西老牌工業重鎮,賓陽縣壓制了黎塘鎮的發展;其他鄉鎮則認為黎塘鎮狂妄自大,得了好處忘了其他人。

站名之爭折射出地方對於高鐵經濟的極度渴求,而高鐵這只揮動翅膀穿梭於城際間的蝴蝶,究竟又將怎樣牽動這個南方小鎮呢?

在廣西賓陽縣黎塘鎮的一個婚禮上,村民對拍攝婚禮的無人機產生了興趣。 (南方周末記者 馮葉/圖)

第二次歷史機遇

以“殺出一條血路”的氣魄和擔當,以“三步並作兩步走”的幹勁和韌勁,以“提頭來見”的勇氣和銳氣,奮力開創新局面。

沒有地方會比黎塘鎮更加知道鐵路樞紐的價值。

“老火車站早沒人去了,從廣州方向過來的普快每天就一班,而高鐵有10班。”面包車司機老梁對高鐵時刻表倒背如流。平日里老梁經營一個小水泥廠,去年沒賺著什麽錢,逢春運就跑出來拉客,不論你用普通話、賓陽話還是自治區的壯語砍價,5公里的路他都一口咬死30元的高價。

最早的黎塘只是一片長滿蓮藕的水塘,但作為桂中南交通要道的黎塘,是東往廣東、福建、江浙、上海,南下南寧、北海、欽州乃至東南亞,北上湖南、湖北,西往貴州、雲南的必由之地。

新中國成立以後,鐵路鋪到了黎塘,火車站比南寧修得還要大。極其便利的交通使黎塘匯集了一批中央、省級企業。1980年代,黎塘率先發展成為廣西“工業小龍”。

今天,黎塘鎮仍貢獻了賓陽縣70%的工業產值,是廣西壯族自治區“小康示範鎮”。2013年,黎塘鎮農民人均純收入就突破10000元大關,而根據剛公布的數字,2015年,廣西首府南寧的農村居民人均純收入為9434元。

富起來的黎塘人生活殷實安逸,用當地人的話說,這里“月月有節日,一年喝到頭”。幾乎每天晚上,黎塘人都會呼朋喚友,尋一戶人家喝酒打牌。僅需一個電話,各種夜宵吃食哪怕是爐火正旺的烤魚,也會有人隨即送上門來。為此,十幾個啤酒品牌湧入了這個城區面積16平方公里、常住人口只有7萬的小城。

不過,黎塘人在談論家鄉時,常常一邊自豪,一邊惋惜。一位接近黎塘鎮政府的人士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早年黎塘鎮一度鬧過“獨立”,希望可以擺脫賓陽縣,變為縣級市。後來還試圖成為南寧的一個區。

到了1990年代,隨著柳州、貴港等地的發展,基礎設施建設超過了黎塘,規模企業或衰落或搬走,黎塘步入了“失落的十年”。

如今高鐵敲門,黎塘鎮以及整個賓陽縣的神經再次被撩撥了起來。在一份政府文件中,賓陽縣黎塘工業園區采用了慷慨激昂的排比措辭,傳遞著把握機遇的決心:以“殺出一條血路”的氣魄和擔當,以“三步並作兩步走”的幹勁和韌勁,以“提頭來見”的勇氣和銳氣,以“拼力跳起來摘桃子”的精神,奮力開創產業園區科學發展、跨越發展的新局面。

黎塘工業園區由黎塘工業集中區和蘆圩工業集中區於2012年整合而成,園內有華潤、廣西三維、華亨粉業等大企業入駐。

作為賓陽縣本地人,黎塘工業園管委會黨政辦副主任嚴仲邦見證了家鄉的起起伏伏,他曾眼睜睜看著過去不如賓陽縣的貴縣,撤縣變市成為貴港,把賓陽遠遠拋在了後面。

“這是我們第二次機遇,之前落後十多年,現在醒過來了,說不定還能來次小高潮!”說到激動處,他不小心用手碰倒了茶杯,茶水灑了一地。

世界500強企業正大集團剛與黎塘工業園簽下了養殖方面的合作意向,工業園另一位副主任單松松把原因歸結為高鐵。“你像橫縣這些地方,基礎設施比我們好,為什麽正大對比之後還是選擇了我們?”他說,“縣里面有高鐵的不太多。”

隨著南柳城際鐵路、南廣高鐵相繼開通,黎塘到南寧、柳州、貴港半小時,北部灣1小時,廣州、深圳、長沙3個小時,北京12小時。

高鐵縮短的不止是城市之間的時空距離,還有“面子”。單松松對此的體會是,如今他不會再因為交通不便而錯過大學同學聚會。

皮膚白凈的單松松也是“坐火車過來的”,5年前,他碩士畢業於中山大學,成了名副其實的“南下幹部”。然而火車剛到桂林,他就親身體會到了兩廣之間巨大的貧富差距——一個城市有地鐵,另一個只有三輪“蹦蹦車”。

高鐵小鎮得到的和失去的

如果說火車打破了過去的封閉,新型生產方式解放了大量農村勞動力,使他們離開故土湧進沿海繁榮的工廠,如今的高鐵正在彌合沿海與內地巨大的鴻溝。

過了這個春節,在黎塘一家鐵路軌道制造公司當保安的胡大爺,不打算讓兒子再去廣東打工了。胡大爺保衛的企業趕上了高鐵時代,成了全國三大鐵路軌道供應商之一,年產值4個多億。去年,公司還接了阿根廷的生意,胡大爺沖著來廠里參觀的外國人高喊“hello”。

不久前,為了犒勞員工,這家公司舉辦了一整天的年會,早上運動會,中午團餐,晚上表演節目。團餐地點就選在公司大樓前面的空地上,60桌員工坐得滿滿當當,公司請來的無人機記錄下了領導們挨桌敬酒的時刻。

“我讓他把廣東的女朋友甩了。”胡大爺喝著酒,一心想讓兒子也來這家公司工作。在車間里,工人能拿到四五千元的工資,甚至比廣東一些地方還要高。

在剛剛公布的2015年度統計數據中,全國居住地與戶籍所在城市分離的流動人口首次出現了負增長。如果說火車打破了過去的封閉,新型生產方式解放了大量農村勞動力,使他們離開故土湧進沿海繁榮的工廠,如今的高鐵正在彌合沿海與內地巨大的鴻溝。

在距離高鐵5分鐘車程的空地上,一座“高鐵新城”正在崛起。鎮政府本打算把辦公樓搬過來,但是為了響應中央勤儉節約的號召,暫時停工擱置。但附近兩處已經投資

在建的樓盤沒辦法退回去,其中一座正為春節開售做著最後的準備。

“我們特地設計了兩個衛生間。”這座樓盤的銷售負責人向南方周末記者介紹,她的老板曾是黎塘農民經紀人,靠鐵路運輸發家致富,如今高鐵來了,老板決定再搏一次城鎮化機遇,所以樓盤倡導的是一種高品質的城市生活。

如同臺灣歌手羅大佑的老歌《鹿港小鎮》中唱的,“家鄉的人們得到他們想要的,卻又失去他們擁有的”。高鐵帶來了很多東西,同時也帶走了很多。

南寧市機電技工學校一直是黎塘的驕傲,廣西有二十多所技校,開在鎮上的僅此一所。學校雖然不大,但是很有特色,專門針對電子類的制造業培訓,每年大約有300名學生從這里畢業。整個黎塘有3所中等教育學校,年可培訓各類技術人員3000多人。一到年尾,珠三角頂尖的歐美和日資企業就會來學校搶人,來晚就沒有了。

“對我們來說開通高鐵是不利的。”負責招生的李老師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開通高鐵後27分鐘就到南寧了,而南寧有更大的學校,“如果是我的小孩肯定是會讓他去大城市讀書的,沒必要一直待在這里。教學內容都是這樣,到南寧市可以見大世面。”

技校的生源主要來自賓陽縣,過去每年初中畢業接近2萬人,讀高中的占到60%,剩下一部分去南寧,技校撿漏。可是這兩年招生越來越艱難。“喝酒最多就是5、6月份。”李老師印象深刻,因為一到那個時候,就要去初三班級搶人,“校長、班主任會問,想要來招學生嗎?是。一個人頭一杯。”

有酒喝的日子是值得懷念的。國家認可這所技校,每招一個學生,就有一筆補貼。“高鐵把學生帶走我們就沒錢了。”李老師有點無奈,學校的主管部門勞動人力社會保障局正考慮把技校“嫁出去”,找一所大校來合並,“人口萎縮啦,招不到人了。”

“外來和尚”念的經

在羅向江看來,本地老板很少考慮投資收益比,對他們來說,開店或創業就像是一種娛樂一樣,“不像是一個要為之賣命的工作。”

相比桂林等地,賓陽縣的旅遊資源並不發達,發展高鐵經濟的重中之重,落在了招商引資上。賓陽縣最新的規劃是,在廣州方向駛來的高鐵兩側各建一個產業園。其現有的三個產業園距離高鐵站都只有一個紅綠燈的車程。

一位工業領域的縣政府官員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產業園主要想招外地企業,尤其是承接珠三角制造業,而對本地企業不抱太大希望,“賓陽民風還是相對小農意識,本地人做大做強的不多”。

這與做家居用品生意的羅向江感受一致,在他看來,高鐵進了黎塘,縮短的是產業鏈,加劇的是市場競爭,跟不上節奏的企業只有死路一條。

黎塘有樓層式的農貿市場、從事成衣批發的“龍騰市場”等大小市場二十多個,市場面積近30萬平方米。

2015年6月,羅向江離開了廣西梧州老家,只身一人來到黎塘投資設廠,他要打開的是南寧和東盟的市場,黎塘開通高鐵後,去這些地方極為便捷。

羅向江早年曾在廣州摸爬滾打,他認為廣州的城中村中有很多小服裝廠的商業模式與ZARA類似:比如某批發市場老板,某天接待了3個商家都想拿一款類似的商品,如果他足夠敏感,晚上就可以下訂單給旁邊的作坊,作坊立刻就去采購原料,幾天後產品就上架,這個款式也將成為流行趨勢。

“跟ZARA一樣,只不過人家高大上一些,全部通過電腦處理數據。”羅向江初來黎塘時人生地不熟,經常會找產業園里的本地老板喝酒聊天,“可他們中很少有人聽說過ZARA這個全球快時尚業內的服

裝巨頭。”

在羅向江看來,本地老板很少考慮投資收益比,對他們來說,開店或創業就像是一種娛樂一樣,“不像是一個要為之賣命的工作”。

黎塘工業園新建的廠房配套讓羅向江感到滿意,有食堂有宿舍,甚至比廣東的還好,因為廣東有一些是村集體辦的,不那麽正規,黎塘則是政府辦的。更為重要的是,人力和土地成本要比廣東便宜百分之二三十。

“這里人力很豐富,村里面有很多懶洋洋曬太陽的人。”每天傍晚下班後,羅向江都要徒步去鎮上走個來回,一邊鍛煉身體,一邊觀察。根據他的經驗,二十來歲的青年很少願意出來打工,“可等他們結婚生子後自然就會願意了”。

羅向江的隔壁,一家廣東著名制衣廠剛剛入駐,或許是招不夠人手的原因,招聘啟事被現場塗改,降低了用工要求,工人工作時長由每天10小時減少為9小時。

標準的廠房內,已有工人在流水線上井然有序地工作,一擡頭就可以看到一個接一個藍色大字塗抹在白墻上的口號,其中一條說,“停下休息的時候,別忘了他人還在前行”。

土地的價格

人口大約有1500人的高塘村很快分化成三個陣營:其中一半人同意征地,剩下的一半有些堅決不同意,有些則希望能以更高的價格出讓土地。

伴隨新一輪制造業的隆隆之聲響起,黎塘工業園不得不再次擴大用地規模。在有了高鐵規劃的2014年,賓陽縣政協曾對黎塘工業園進行過一次專題調研,其中第一條困難就是工業園規劃範圍偏小,滿足今後5年發展用地非常困難。

這份調研報告提出,按照現在工業地價的發展趨勢,以後的市場價格會達到一個驚人的數字,建議縣里“堅定不移強攻工業,全力以赴決戰園區”。

而對於黎塘鎮許多村民來說,這註定是一個要在計算中度過的春節。2015年,黎塘工業集中區規劃範圍內的高塘村收到了政府的征地通知,高塘村是黎塘鎮上較為富裕的村子。這是繼工業園2009年成立後的第二次征地。

人口大約有1500人的高塘村很快分化成三個陣營:其中一半人同意征地,剩下的一半有些堅決不同意,有些則希望能以更高的價格出讓土地。

51歲的鄧春麗站在堅決不同意的陣營里。她是嫁到高塘村的媳婦,結婚後分得不到一畝的土地,按照賓陽縣現行征地價格4.1萬/畝(含各種補償總價),征完地後,她拿到手總共不到4萬元。由於不到退休年齡,她還要自己繳一部分社保。

她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丈夫身體不好,家庭生計主要靠她種植水稻和甘蔗,農閑時再去鎮上幫幫忙。她還有個兒子在廣東打工,一家人雖然沒有存款,但生活總算不愁吃穿。

而拿走土地對他們來說,如同失去靠山。她這個年紀打工畢竟是不穩定的,她曾去鎮上的工廠找過工作,但對方告訴她,只要18-35歲的工人。

村里開征地動員會,鄧春麗不能參加,但每次開會前,她總會反複跟丈夫強調,不要簽字。有一次遇上村里不斷勸說丈夫點頭的人,她實在忍不住,跟對方爭執起來,“你們看不到長遠!”她大聲說道。

與鄧春麗不同,劉自力已經過了退休的年紀,他的家與村里大多數家庭一樣,雙層樓,裝修得不賴,廚衛選了耀眼的紅色。他說村里的年輕人很少在家種地,他有3個兒子3個媳婦,其中5個都在廣東打工。

劉自力和他的一幫老夥計並不排斥征地,但是他們希望價格能夠更高一些。其中一個老夥計說,前年收成好的時候,他種的甘蔗一年就賺了2.5萬元。

而在廣西,那些用泡沫磚搭起的自然村,要占到絕大部分。

征地後打算如何生活?劉自力不吭聲,默默從床下搜羅出一大沓已經泛黃的文件,仔細摸出其中一份名為《廣西壯族自治區人民政府辦公廳關於實施征地統一年產值標準有關問題的通知》,上面有一句話被畫上了下劃線,他指著一字一句念道:“確保被征地農民生活水平不降低、長遠生計有保障。”

應受訪者要求,羅向江、鄧春麗、劉自力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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