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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入6座城市》看二戰後最大難民潮,如何改變歐洲第一強國 德國的世紀豪賭

2015-11-09  TCW

2015年10月中,柏林,火車站》每天有超過1萬難民入境,這對德國來說,是希望,還是災難?

德國總理梅克爾可能沒想到,當時還微笑和難民自拍,卻因為他們,自己的總理生涯在十週年之際遇到最大威脅。「梅克爾面臨的問題,從願不願意選二○一七,到過不過得了這個冬天。」德國媒體形容。

她遇上的是全球史上最高峰的難民潮,現在,就有等同台灣人口近三倍的難民在世界流亡,歐洲遇上二戰後最大一波人口移動而開始分裂,今年預計收容一百萬人的德國,接收人數是歐洲國家之最,衝擊也是。

為記錄這場影響全歐的德國豪賭,我們走訪德國六城,從反難民勢力最強的德勒斯登,到將阿拉伯語列為活動官方語言的柏林現場。發現有人縱火,有人卻全力協助融入。然後,難民Airbnb、難民大學、難民人力銀行、難民美食餐廳……各種創新誕生。

但,這些德國故事,與台灣何干?

台灣雖無難民潮,問題卻與德國驚人得相似。缺工、少子化,挑戰這富足卻漸老的社會。許多德國小鎮人口驟減,小學因招生不足面臨廢校,台灣也是。

「如果梅克爾能掌控情況,則她將為未來二十年打造新的德國,一個嶄新、更加有活力、多元文化的德國,」金融時報評論。我們記錄他們的抉擇,同時也思索,如果是台灣,機會與威脅的試煉中,會怎麼做?

~七十歲退休工程師.厄爾德鎮

今晚,被視為二次世界大戰的和解象徵——德勒斯登聖母教堂,選擇熄燈,由一片怒火照亮廣場。

「叛國者!」「恐怖分子之母!」上萬群眾上街大喊,一座頭像被掛在斷頭台上:「已預約,留給梅克爾。」 (Angela Merkel,德國總理)麥克風繼續喊著:「太可惜現在沒有集中營!」 「警察起義!趕走他們!」這是德國右翼團體PECIDA(愛國歐洲人反對西方伊斯蘭化運動)現場。

這夜,城市裡的文化建築、場館全都熄燈,不願意做PECIDA集會的背景。

同時街頭另一側,上萬人走來。

「德勒斯登不是只有排外分子!」「要真心!不要煽動仇恨!」反PECIDAA的群眾高呼。歌劇院投射字幕於外牆:「德勒斯登該向世界開放」。

警方一字排開,隔開兩方,但煙火、水瓶已在空中飛竄。PECIDA開始攻擊記者、警察、群眾,宣稱要讓難民從德國境內消失。

「我們做得到!」相較英國四年只收兩萬敘利亞難民,九月初梅克爾宣示接收難民無上限,讓歐盟各國大感吃驚,丹麥一度關起與德國相連的鐵公路,美國共和黨總統參選人川普批評:「她瘋了!」

度過金融危機、希臘債務危機的梅克爾,競因此首度被黨內質疑不適任,民意支持度掉到三成。

僅僅兩個月,電視畫面從拍手歡迎的志工,換成舉著斷頭台的極右派,與各地煙硝四起的衝突。

官方預估今年將迎來一百萬難民,打破德國紀錄。「歐洲難民危機是比兩德統一更艱難的挑戰,」德國總統高克(Joachim Cauck)在全國演講中說。

十月十七日,德西大城科隆,市長選舉前夕,一名四十四歲男子對著女市長候選人喉部砍去,行兇後,他站在原地大喊:「我要保護你們!」

這位女候選人曾說:「我們將難民危機視作科隆的機會,」而成為極右派刺殺目標。陷入生命危險的她,在次日選舉中獲勝,成為科隆第一位女市長。

「這是一種新形態的恐怖主義,」德國《明鏡》週刊警示。今年以來,對難民的攻擊超過六百件,是去年三倍。大量死亡威脅寄向聯邦政府,近日警方查獲十三人購買數公斤炸藥,要攻擊兩處難民營。

歡迎。「如果不這麼做,我們就會滅鎮!」

一道牆正在築起,不安與對立,考驗德國人的選擇。

人們問:他們是誰?他們的文件是真的嗎?會不會帶來疾病?會搶走我的工作嗎?畢竟,當每天有一萬名外來者抵達,誰會毫無疑慮?但,有人看到威脅,有人卻看到機會。

八千萬人口的德國,十五年後會出現一千萬勞動力缺口,缺工,是收容難民的最佳理由;另方面,梅克爾所屬保守黨,民意支持度快速墜落。難民潮不僅挑戰人性,也挑戰政治人物的抉擇。

這抉擇有多難?當一個德國變成兩個世界,執政者該站在哪邊?

從柏林搭一個小時的火車,我們來到弗斯登堡(Furstenberg),一個德國典型的製造業小鎮。

一百三十位難民抵達前夕,鎮上活動中心擠進五百人,警察解釋著細節。「他們是誰?」 「會有治安問題嗎?」鎮民紛紛舉手。

「根本沒想到有那麼多人會來,」鎮民多姆沙伊特.伯格告訴我,三千五百人的小鎮組成七十人工作小組,包括衛生、語言等十五個組別,還向其他早一步接收難民的小鎮請益,希望快速協助難民融入。

她打開簡報檔,顯示小鎮人口結構二十五年來減少一半,二〇三〇年,十五到六十四歲人口會再少四〇%。

「如果不這麼做(接收難民),我們就會滅鎮。」她說。

再往東,緊鄰德國與波蘭邊界的小鎮Golzow,鎮長直接跑到收容所去尋找學齡兒童,請難民家庭移居至鎮上,因為要開學了,小學卻一個班都收不到十五個學童,恐將廢校。

如果沒有外來者,二〇三〇年的德國將出現八十五個德國年輕人養一百個退休老人,德國的經濟與社福系統將面臨崩解。聯邦統計局官員直言,這一波年輕的難民,將可以支付五〇、六〇年代出生人口的退休金。

除了人道考量,支持德國開門的最大理由,是經濟。但對退休工程師薛勒來說,卻看到負擔。

年約七十歲的薛勒,住在德國西北、魯爾工業區旁的厄爾德鎮(Oelde)。父親在二戰身亡,他靠著辛勤工作與儲蓄換來退休無虞的生活。

「我們沒有準備好在那麼短的時間,接收那麼多的伊斯蘭移民。我們已經有三百二十萬個土耳其人了。」他站在陽台,指著旁邊土耳其鄰居,說他們起初不過是一對移民夫妻,現在競變成三十人的大家庭。

他是典型的德國中產階級,原本支持梅克爾所屬保守黨,但現在開始動搖,「她(梅克爾)會有很大的問題。」

但經濟需要難民?「事情沒那麼簡單,他們有很多工程師、受教育的勞工,但他們有經驗嗎?從哪來的?你知道有什麼公司來自敘利亞、來自中東嗎?可能他們的經驗是用槍的經驗吧!」他說。

德國今年為了難民撥出四十億歐元經費,明年一百億,占年度總預算超過三%,就是為了讓他們盡快融入並進入勞動市場。但根據統計,能在第一年找到工作難民只占八%,只有在十五年之後,就業率才會到七成。

但從今年起,德國每名納稅人將拿出約新台幣二萬五千元,支撐難民生活。

「未知,讓人們暫時忽略了經濟的正面效益,」長期研究移民對經濟效益的科隆經濟研究院博士蓋斯(Wido Geis)告訴我,他確定這波難民長期的經濟潛力,但難民沒有護照、學歷證明甚至連年齡也可以謊報,讓他開始動搖,德國真的撐得住?

在德國首都柏林,我們跟著三十餘台警車、救護車一起迎接「難民轉車」。火車還沒停妥,難民們揉揉眼睛迫不及待站起,聞一聞身上流亡的味道,換上一件德國人捐助的長袖,排成一列緩緩下車。

其中,年輕男子占了七成。

檢驗身分後,他們搭乘不同的巴士、前往不同收容所。有的人一起跨越了整個巴爾幹半島,在生死交關中相識,登上兩台車後揮手告別。

一位中年男子望著窗外,緊握雙手激動落淚。

他們是經濟的新血,還是麻煩?

一份對一千位難民所做的問卷發現,有超過一半想要創業。創業潮對一國經濟帶來新動能,聯合國對土耳其的最新研究指出,接收二百四十萬難民後,過去一年該國新創事業有三成來自敘利亞難民,全國平均薪資呈現正成長。

於是,當德國缺工職缺創史上新高,難民成為企業新希望。製造賓士汽車的戴姆勒總裁蔡澈(Dieter Zeetsche)說:「在最好的情況下,(難民)可以成為下一次德國經濟奇蹟的基礎......能夠完全離開原來的生活,絕對是幹勁十足的人,這種人,是我們賓士目前正在尋找的人才......當你想到未來,就不會拒絕難民。」

德國雇主聯合會主席克拉默(IngoKramer)也認為,應盡早將難民整合入勞動

我們來到萊比錫,拜訪長期研究德國社會排外情緒的萊比錫大學教授戴克(Olicer Decker)。他認為,討論難民對德國的經濟效益,其實是表層,「說穿了,核心問題是他們是不是自己人?」

德國近代有兩次大規模接收難民的經驗:第一次是在二戰後,一千三百萬具有德裔血統者,即使不會講德文,也能遷回德國取得國籍。

另一次是東西德統一後,三百萬個在蘇聯地帶的德裔人回鄉。兩次人數都遠多過百萬,即使當時德國經濟遠不如今,卻沒有人反對,因為認定他們是「同胞」。

「我老實跟你說,其實數字不是問題,問題是他們都是信伊斯蘭的,誰能保證他們不是ISIS?」退休工程師薛勒的心聲,代表許多中間民眾的不安。

「人類面對未知,就會有莫名的害怕(Angst,德文,對不具體事實的恐懼),」戴克說。但德國有移民背景的人數,已超過總人口五分之一,達史上最高,為何談起伊斯蘭、談起移民,德國仍會害怕?原因是對問題長期視而

不見,「我們犯過兩次錯誤,現在正付出代價。」戴克說。

第一次是客工政策的錯誤。德國在二戰後展開長期的「客工政策」,大量引進土耳其、希臘、義大利、甚至韓國勞工,只簽一年工作約,政府認為他們不會留下,於是沒有德文課、沒有文化整合,柏林龐大的土耳其區就是當時留下的紋理。

第二次是東西德合併後遺症。合併後,邁入中年的東德人發現,自己的教育、價值觀、工作技能都不再受用,成為經濟弱勢,覺得自己被政府遺忘。同時「客工政策」累積大量末融合的外國人,政府以獎金、退休金鼓勵客工返回母國,加上九〇年代來自巴爾幹半島的龐大難民潮,政府對「外人」好,對比自身的政經弱勢,讓他們將怒火轉向外來者。

「今天他們搶走你的工作,明天他們睡在你的克利汀娜(指伴侶)旁!」九〇年代,德國排外情緒升高,外籍人士被燒死的新聞不斷。

歷史的傷痕不會輕易消失,不安如同幽靈,一經煽風點火,很快就星火燎原。

矛盾的是,若沒有外來者,戰後缺工的德國沒有五、六〇年代的經濟奇蹟。「沒有外來人口,就沒有現在的德國經濟。」蓋斯直言。

知名媒體工作者奧古斯丁形容,「我們當然可以拒絕外來者上車,但當未來的德國變成一列又老又空蕩的火車,那是我們要的嗎?」

牆已建起,人民對立,一張右翼分子建立的Google地圖,揭露全國近兩千個難民收容所位置,呼籲眾人「起義」。

此時,政治人物要讓全民對融合抱持希望,很困難,迎合民眾的恐懼,卻簡單得多。

近期,丹麥、瑞士、波蘭、奧地利的選舉,都由排外的右派政黨獲勝,「我們要阻擋那些把霍亂跟寄生蟲帶來歐洲的難民!」波蘭勝選政黨如是說。

恐懼,正在全歐洲快速蔓延。

此時,梅克爾卻甘冒眾怒,公開宣稱,她不會因為民意調查數字決定做法,唯一的標準是:如何解決問題。

她務實的將龐雜的難民問題拆解成國內、歐盟、土耳其等不同層次。對內,她強勢主導執政聯盟長期磋商:對外,透過歐盟峰會試圖重建歐盟邊界秩序,並飛往土耳其,嘗試在難民路線的源頭解決問題;對於牽涉到國際角力的敘利亞內戰談判,連中國都拉攏出力。

《經濟學人》認為,她採取務實又有野心的大膽做法;《新蘇黎世報》形容,她是少數以「價值領導」的政治家。就連她的宿敵,希臘前財政部長瓦魯法基斯都稱:「梅克爾的立場是歐洲幸運的預兆......透過她的決定,我們重新證明了歐洲的人道主義精神。」

對於人們渴望的關閉國界,她呼籲誠實面對現狀,「在網際網路時代,封閉自己只會使問題惡化......難民始終會找到方法到歐洲的。」

難民運用智慧型手機,搜尋最可能成功的逃亡方法,最新路線竟是騎著腳踏車一路往北,從俄羅斯挪威邊界跨越至北歐,因為在俄羅斯步行跨越邊界有罪,而挪威方嚴查汽車載運難民。

不只是難民,包括移民、栘工,都透過網路找出路。且全球化降低栘動成本,形塑出如今的大移動時代,人群如流水般往希望而去,最弱勢的難民因為求生本能,更是最不可擋的一群。

根據聯合國統計,包含難民與移民,全球移動人口高達二億三千萬人,包含難民與移民,全球移動每年平均成長二.六%,二〇一三年移民到亞洲國家的人口,就超過七千萬人。

在台灣,包括外來人口與其子女已相當於總人口六.二%,十年間增加二個百分點,平均每年以增加六萬人的速度持續上升。

人口移動,成為缺工、少子化國家的機會,世界銀行報告指出,從窮國栘入富國的人流,將在未來幾十年內重塑經濟發展。

入境德國的難民八成在三十五歲以下,這對人口老化的德國將有長遠利益,從德股十月份上漲超過一二%,漲幅遠高於英、法、與多數歐洲國家,顯示投資人對德國難民政策投下贊成票。

三顆種子,讓恐懼中掙扎的德國保有希望。

第一,一九九八年之後的新政府,以大量資源長期鼓勵全國公民社會發展,為德國社會鋪下族群融合的基礎。

第二,網路工具使用,讓外來者融入新社會更有效率,資源分配有更多可能性。(見一百一十四頁)

第三,占德國人口五分之一、具移民背景的居民,以及一千六百萬德裔難民及其後代,積極協助這波新難民。那張被極右派標示兩千個收容所的Google地圖,被換了名字,讓志工與物資能去最需要的地方。

我們跟著地圖來到科隆最大難民營。會說七國語言的阿瑪蒂正在解釋遊戲規則,她每天拜訪兩個難民營,陪孩子運動、玩樂。她八歲時隨爸爸從伊朗逃出,在德國長大,現正攻讀碩士。我好奇問:「你覺得妳是德國人嗎?」

「是,我當然是德國人!」她沒有遲疑,「我來自伊朗,但德國代表的一切價值,開放、包容、多元,這些就等同於我,這(認同)不是問題。」

包容、開放,正是他們心中的「德國價值」。

這份「價值」是戰後德國的傳統中堅力量,是梅克爾一改謹慎低調,冒險宣示的主因,如果這場豪賭成功,大移動時代中德國價值更加耀眼,號召更多人才上車,成為一輛載有新生命的火車,往更多機會的未來駛去。(德國現場影片請見商業周刊官網www.businessweekly.com.tw)採訪後記》當難民反過來安慰我,我愣住了......五年前,我在德國念書,一天早晨,德國房東急忙敲門,「新納粹今天要遊行,可以的話你今天不要出門。」

當時我住的地方,是柏林被稱為新納粹聚集地的郊區。入住沒多久,房東跟我說了一些故事,關於越南人、土耳其人被燒、被打、被推下月台,有時我必須半夜搭車回學校上課,他會堅持送我去坐車。

仇視非西方的外來人口,在這裡從未消失。每年五月一日,新納粹跟反新納粹在街上互槓,這波百萬難民潮來得太快,讓反對聲浪壯大。

「你知道這些故事嗎?」我問一位厄利垂亞難民,他的年紀正是五年前我的歲數。

我們聊德文多難、德國食物多飽、天氣多冷,但不能聊回國之後做什麼。因為他的願望是永遠不要回國,不想被吊上樹三天之後發爛、截肢,不想擔心明天是否活著。

「我知道那些事(攻擊事件),」他回答,「我其實可以理解他們的害怕,」他解釋極右派的來由,仿佛理性的旁觀者。

然後,他吸了口菸,爽朗的笑說,非洲來的他實在太黑了,不然裝作亞洲人可能比較受歡迎。花了兩年歷經生死流亡,他笑得卻比誰都大聲,就跟我新認識的十幾位難民一樣。

若說恐懼程度,他們是新來者,應該比在地人更害怕,但恐懼沒有讓他們裹足不前,因為他們更盼望未來。

他看著我問,「像你們,台灣很有錢吧?」我搖頭說,現在經濟狀況不佳。

他拍拍我的肩膀,安慰我:「每個人的生活都有自己的問題,我們還能怎樣?只能開心點過,對吧?」看著他全身捐助的衣服,卻反過來鼓勵我,我愣住了,久久說不出話來......。(文.劉致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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