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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盡力活好這輩子吧“中國首例人體冷凍實驗背後的故事

來源: http://www.infzm.com/content/112087

1976年,“冷凍之父”Robert Ettinger在美國密歇根州的克林頓小鎮成立了“人體冷凍”機構,簡稱CI。人體冷凍技術,簡單地說,是依靠現代科學將人類冷凍,在數年,數十年,甚至數百年之後將其解凍,以延續生命。 (CFP/圖)

四個月前,因癌癥去世的兒童文學作家杜虹成為中國首位選擇冷凍身體的人。幫助她聯系美國阿爾科基金會以完成這一夢想的,是北京的幾個年輕人。他們,以及更多的人,已為這一夢想摸索多年。

但直至今日,冷凍是否能起到延長生命的作用,甚至是否能有效地保持人類身體的完整與活力,在科學上仍是未知數。

2015年5月19日晚上十點半,阿爾科(Alcor)生命延續基金會的醫生阿倫·德雷克第一次來到北京。他對接機的魏景亮說,我們還是去醫院看看病人吧。

位於潘家園的中國腫瘤醫院,杜虹躺在病床上,她知道美國人一會兒就要過來。她對女兒說,幫我弄弄頭發。

病人可能還能活一周以上,阿倫這麽判斷。他們此行的目的,是等待這一刻的到來——阿爾科基金會是一家美國的非營利機構:他們致力於將死去的人冷凍起來,然後等待未來某一個時刻,科技將允許這些死去的人複活。

這聽起來有些天方夜譚。杜虹的女兒卻為此賣掉了房子。換來的,是阿爾科的冷凍小組,如今就等在病房外。作為中國農科院一名基因工程與細胞工程方向的在讀博士生,魏景亮是他們的中間人。

一切準備就緒,魏景亮卻在這時聽見杜虹的女兒,最後一次問醫生,語調艱難而不甘:難道真的一點(延長生命的)機會都沒有了嗎?

沒有,主治醫生說出冷冷的答案。

零下196攝氏度中國第一次

2015年5月30日,陷入彌留之際的杜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對女兒說,我想抱抱你。

在醫生宣告死亡的數分鐘內,阿倫和他的小組帶著設備進入病房。他們向杜虹體內註射了抗凝劑、抗菌藥物、抗血栓藥物,這可以保證36小時內血液不會凝固。

作為阿爾科的醫療和手術小組負責人,阿倫已經參與了55例冷凍手術。但這一次在北京的冷凍,與他之前參與的明顯不同——在註入抗凝劑後,他們沒法立刻進行其他冷凍步驟,醫院不同意在現場進行冷凍,他們必須另尋地方。

“我不是完全了解中國醫院的情況——這個醫院在擔心哪些是他們可以做的,哪些是被禁止的。”

他們並不確定進行人體冷凍是否合乎規定。每一個社會,都有一套如何處理死者的辦法。在中國,從死亡到被火化的過程中,醫院如何開具死亡證明,殯儀館如何進行火化,包括要在醫院停屍房的冷藏時間,都有著具體的規定。人體冷凍的手術,涉及動脈灌註,和顱骨鉆孔,是否會構成侮辱屍體罪?律師說,雖然中國法律沒有禁止人體冷凍,但還是有風險。

後來,殯儀館同意讓他們在那里做手術,總算解決了場地的問題。

阿爾科是美國兩家人體冷凍組織之一,也是全球規模最大的一家人體冷凍機構。從1974年至今,已經冷凍了138位客戶,其中百分之六十只冷凍大腦,另外百分之四十要求全身冷凍,前者的費用更低。除此,還有一千余名簽署保存協議的客戶,其中包括明星小甜甜布蘭尼。

這是他們第一次冷凍中國客戶。反過來,中國也是第一次出現人體冷凍實驗。

會員繳納的會費和冷凍費用,有一半進入信托基金,大概有1000萬美元。這筆錢和阿爾科完全分開,即使阿爾科不在了,也有資金負擔氮氣添加和未來的解凍複活費用。

“人體冷凍不是一項新技術,但具體操作過程中可能出現許多問題,阿爾科他們更有經驗。”魏景亮說,這是他們選擇阿爾科的主要原因。

在殯儀館,機械心肺複蘇裝置以每分鐘100次的勻速按壓,為杜虹的心臟提供主動的心肺收縮和舒張支持。阿倫和他的小組,開始通過頸動脈和椎動脈進行保護液的灌註,將血液從遺體中替換出去。當人體中化學試劑的濃度達到約60%,組織中剩余的少量水不足以結冰。當溫度再次降低,人體內不會結冰,而是被玻璃化——形成一種無水的結晶。

最終將到達零下196攝氏度。此時,一個細胞的新陳代謝將需要2400萬年。

這種冷凍也會造成對細胞的傷害。但傷害有多大、如何修複、人類的記憶是否能有效保留,目前的人類科學水平都找不到答案。

“對於低溫保溫過程中諸多問題的解決,我是抱著積極樂觀的態度的。”中國科學技術大學研究低溫生物醫學的教授趙鋼說。他是國際低溫生物學會的常務理事。

隨後,杜虹的遺體被放入零下60度的幹冰中,十余天後被帶回美國。在洛杉磯,杜虹的遺體經過人頭分離,頭部被保留在低溫液氮罐中,身體則依據遺願捐獻給阿爾科進行冷凍研究。

杜虹是一位兒童文學作家,同時是劉慈欣科幻小說《三體》的終審,這是她能夠接受冷凍的原因。

北京三人組:永生的前景?

促成阿爾科基金會來到中國,完成人體冷凍手術,是魏景亮和他的朋友們多年的願望——這是一個非常冷門的願望。

三年前,大學生魏景亮是百度貼吧劉慈欣吧的副吧主,一天,貼吧里有人發帖,邀請科幻迷們加入QQ群——“人體冷凍複活交流群”。

人體冷凍,魏景亮並不陌生,這是科幻小說《三體》乃至許多科幻故事里常有的科技——這可能是為了度過一次漫長的星際旅行,也可能是為了複活:當面臨無法治愈的疾病時,通過冷凍保存下來,等待未來被治愈的那一天。

發帖的人是趙磊,他是在中關村上班的IT精英,QQ群的管理員。群主則是他的發小,一起在部隊大院長大的李俊鐸,他是航天工程師,工作是在科研單位從事探月工程研究,工作之余,就和趙磊一起陷入對未來的遐想——當科技高速發展,無法治愈的疾病、衰老都被克服,被冷凍的人被解凍,被冷凍的細胞被喚醒,軀體被再造,死去之人也能“複活”,甚至達致永生。

在一所自認為有些平庸的大學,讀著不感興趣的專業,對當時的魏景亮來說,這一寄托於科技的遐想,也讓身為科幻迷的他感到著迷。同學們開始瘋狂地找工作了,他卻在翻譯世界上第一本介紹人體冷凍的專著:《永生的前景》。

2013年,魏景亮來北京攻讀博士學位,三個人在一家餃子館第一次見了面。暢聊之下,他們設定了一個目標:促成中國首例人體冷凍手術。

這比想象中困難許多。魏景亮曾試探性問過自己的導師,老師第一反應就是,這是騙人的。趙磊的高中同學中就有心臟科的醫生,對方同樣拒絕了他的邀請。

他們聯系上了阿爾科基金會,對方表示可以來中國進行人體冷凍手術,但旋即,一個更無法解決的困難出現了——願意接受冷凍的人在哪兒?

“我們去了五家北京的臨終關懷醫院還有腫瘤醫院,希望找到願意試試的人。”李俊鐸說,但往往他們還沒見到病人,就被轟了出去。他們被懷疑過是做推銷的,做器官買賣的,也有醫院的負責人懷疑,他們就像731部隊一樣,“拿中國人的器官給老外做實驗”。

他們也在網上尋找,但應者寥寥,只有一個人說他對自己的狗感情很深,現在狗得了絕癥,他在考慮冷凍他的狗。

一年多,三個人碰了碰頭,發現都是一無所獲,有些絕望了。沒想到,5月份,杜虹的女兒就通過網絡搜索聯系上了趙磊,這也是意外得很。

這一意外的結果,讓這個三人小組在“誰能做成中國第一例人體冷凍”的競爭中,贏得了決定性的先機。

“對人體冷凍感興趣的,大部分是民科”

“這是怎麽回事?之前怎麽沒聽說?”魏景亮在QQ群里宣告將做成中國第一例人體冷凍的消息。金德鑫的頭像就閃了過來。

27歲的哈爾濱人金德鑫,17歲中學畢業開始做生意,現在生產的主要產品是鐵鍬、鋤頭、水桶。而另一面,他則是一個對追尋永生和人體冷凍技術,有著強烈興趣的科技愛好者。

“我做生意,也是覺得可以為我的夢想提供資金。”金德鑫確實這麽做了,2014年11月,他投資一百萬,在香港成立了公司“金鑫永生技術研究會”,提出要進行的研究包括——意識載體研發、人體液氮冷凍、幹細胞、克隆等多項永生技術,並號稱是國內唯一可做人體冷凍的機構。

金鑫實驗室只有金德鑫一個研究人員,他穿著白大褂,出現在每張試驗照片中。實驗室,則在他位於哈爾濱的家里。

金德鑫曾經給魏景亮展示他的研究內容,後者有點哭笑不得。“我問他,你知道國內外,單是研究幹細胞、克隆技術,就有多少機構嗎?”

能做人體冷凍的底氣,是金德鑫上傳到網絡的一項實驗視頻——用液氮冷凍人體胎盤。他從醫院購買了孕婦生產後的胎盤,用多臺攝像機記錄下來自己將之冷凍的過程。錄像里,金德鑫將塑料袋里的胎盤放在桌子上,用消毒棉擦拭,然後捆紮,浸泡於液氮中。一段四十多分鐘的錄像里,起碼有一半時間,他在刷手機。

“對人體冷凍感興趣的,大部分是民科。”魏景亮也有些無可奈何。民科,是民間科學愛好者的簡稱,多沒有經過系統的學科訓練和科學素養。他們往往更多一些“無知者無畏”的雄心。

金鑫實驗室的另一位合夥人,也是資深民科人士——廣西崇左市的川箐(化名),後者在十三年鄉鎮初中物理老師的生涯中,樂此不疲向他的學生普及人體冷凍知識,盡管他也承認,有些時候學生會聽睡著。

作為金鑫實驗室的“組織部長”,川箐制定了一系列章程:實驗室的會員,工作任務是利用QQ群發器,擴大實驗室的宣傳,範圍包括:永生群、機械群、長生不老群、腫瘤群、癌癥群、肺癌群、肝癌群、尿毒癥群、白血病群、墓地群、2045群、藍腦計劃、名車群、貴族群……更像是一盤生意。

“搞得像傳銷一樣。”魏景亮說,他們拒絕了和金德鑫的合作。

“在中國想推動人體冷凍的,也有一個圈子。”這麽說的是蘇慶,他說一共有三股人都想推動人體冷凍,魏景亮的北京三人組是其中一股,另一股是金鑫實驗室,自己算第三股人馬。三股人馬應該聯合起來。

蘇慶今年40歲,他是一位東北三線城市的公務員,每天做著清閑的統計工作。但四十不惑的時候,他想自己該去撿起原來的夢想了:從小,他就愛看科幻小說,思考科技和未來。

“中國人最不擅長的就是合作。”他說兩股人馬各有特長,魏景亮們有著科學素養,行動力強,而金德鑫有資金,做生意的,處事也圓滑穩重。

他賴以聯合的辦法,是這幾年流行的《羅伯特議事規則》。“我希望聯合很多的力量,大家一起來做,這樣就要用到集體決策規則,怎麽動議怎麽附議,怎麽使用資金。”

2014年,他先去北京,拜會了北京三人組,然後,又折返回東北,參觀了金鑫實驗室。他希望把這些力量都納入他的宏圖——成立中國自己的人體冷凍基金會。蘇慶想邀請金德鑫加入他的計劃,金德鑫卻反過來讓他加入自己的實驗室,“我們都是東北人,要把東北打造成人體冷凍的中心。”

各說各話,聯合計劃進行不下去。直至杜虹出現,三股人馬分出了階段性的勝負。

人體冷凍複活之冷凍過程圖解。 (CFP/圖)

“即使複活了,依然要擔心再次的死亡”

“要是能冷凍,就不那麽怕死了。”六十二歲的楊興化一輩子無兒無女,當從報紙上看到杜虹冷凍的消息,突然覺得找到了排解恐懼的方法。

“都說活夠了,要坦然面對,可要不夠呢?”楊興化是資深股民,2015年股災,他在5100點的高點拋出,賺了錢,他說秘訣是不要貪心。可生死大事,卻讓他不能不想著貪心一點。

他加入了魏景亮的QQ群,找到他,說以後也幫我介紹吧,我給你介紹費。

“大部分人願意接受人體冷凍,都是因為怕死。”魏景亮說,許多人並不是真的理解人體冷凍的邏輯,這其實和幾千年前的秦始皇是一樣的。

而這一點,並沒有初看起來那麽可笑。

“我覺得這是人類最基礎的需求,但一直沒有解決。”李俊鐸說。

即使是民科人士川箐,他對生死的感觸也是嚴肅的。從小看《奧秘》《飛碟探索》的他,曾經擔任過學校的工會主席,總要代表學校去參加老職工的葬禮,每一個白眉之人,葬禮上的放松樣貌,都是事後整理的遺容。

“面對死亡的時候,一個人是非常孤獨的。這可以給他一些希望。至少不用那麽害怕了。”魏景亮說。雖然,有人說這種希望是一種欺騙,但楊興化有些認死理,“總比燒了好一點吧”。

“就算以後科學證明了,複活就像是永動機一樣,是不可能的,我也覺得選擇冷凍是正確的。”趙磊說。

但懷疑也有從內部產生。李彤是北京三人組招募的誌願者,她是英語專業的研究生,平時為他們翻譯一些英文資料。她的母親有著心臟病,剛剛做完手術,她自己也有著遺傳性的心臟早搏,這讓她比同年齡的人早熟,常常會思索有關生死的話題。

“有一次我為阿爾科的紀錄片配字幕,聽見一個專家說,實現了人體複活,並不是說就可以得到永生。可能又會出現新的無法解決的問題,連冷凍都無法解決的問題。不是說有了冷凍,人生就可以無限循環。”李彤不知道自己理解得對不對。但那一刻,想到即使複活了,依然要擔心再次的死亡,她突然覺得那樣好累,“還是盡力活好這輩子吧”。

杜虹的手術成為新聞後,阿爾科接到了一百多個來自中國的電話,有要求合作的,有咨詢冷凍業務的,也有媒體采訪。“這是一個很大的市場。”阿倫說,但他希望人們理解,這只是一個實驗性的過程,“一百年後複活”是無法保證的。

他們已經談妥了在中國的第二例人體冷凍,隨時準備重返北京。

雖然受到些波折,但蘇慶說,認同他理念的人們也已經聚集了起來,他們將在10月份先成立一家公司,也可以經營中介業務——在中國人和國外冷凍公司之間牽線搭橋。

在母親被冷凍保存後,杜虹的女兒和魏景亮去參加了一個科幻作家的論壇,見到了《三體》作者劉慈欣,他們向後者表示感謝——要是杜虹不是三體的編審,可能就沒有這第一例冷凍實驗了。

“可見她也是一個很有想象力且充滿勇氣的人。”劉慈欣這麽評價她。

(川菁、蘇慶、楊興化、李彤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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