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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大前程

2015-02-09  TCW 
 

 

□ 夏維東   文

夏維東, 祖籍安徽廬江,上世紀90年代定居美國。

曾出版長篇小說《紐約夢

幻變奏曲》《黎明太遙遠》等,並有小說、散文及文

學評論散見於中國大陸、

港台和美國華文刊物。

老王本來就因為公司的糟心事窩了一肚子的火,看到兒子的成績單,他覺得要炸了。他在咆哮之前,心裡一再告誡自己:Hold,Hold, 再Hold, 從一數到十就雲淡風輕了。這是他在網上看到一個心理專家教的招數, 很簡單, 所以記住了。

老王數到八,終於還是沒摁住。

太陽穴一突,就像炸彈拉了引信,除了爆發別無出處,連妻子拽他衣袖也沒止住。

他把成績單扯成無數碎片,然後狠狠扔到兒子頭上。因為用力過大,那些碎片倒有一半飄到老王自己頭上。

老王手忙腳亂地拂去身上

的紙片,也把聲音里的高亢拂去,出來的話軟綿綿,斷了筋似的。老王聲音嘶啞,說:你看看你的成績,兩個B 一個C,還有一年就上大學了,你指望這樣的成績上常春藤嗎?你成績下降得也太厲害了,上個學期除了兩個B+,其餘都是A,這學期怎麼會這麼差?

兒子低著頭, 一言不發,不時抖抖身體,試圖把粘在衣服上的紙片抖掉。

老王再次怒了,他覺得兒子的沉默是對自己的蔑視。老闆高高在上也便罷了,連兒子也拿自己不當回事,他實在忍無可忍,抬手朝兒子腦袋劈下去。那一巴掌把兒子給打懵了,兒子本能地支起胳膊,用夢游一般的眼神望著父親。看著兒子的可憐樣,老王的心忽悠了一下,第二掌便沒有拍出。他拉過一把椅子頹然坐下,呼呼地喘著粗氣。

老王想到了自己的父親,也想到當年的自己。他永遠都忘不了他挨的那頓打。那年他高二,期末考試列全班第九名。

其實那個成績並不壞,當年的省重點中學,前二十名篤定能上名牌大學,可父親定的最低指標是不落前五。母親在一旁說,兒子也沒差到哪兒去。父親打斷母親的話,揮舞著胳膊喊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如果不是省重點,他不拿前三都說不過去!你告訴我,憑他現在的成績能上北大清華嗎?!

母親無言以對。的確,按這次成績,他確實進不了中國最好的大學。可他真的不知道那次為什麼考得不理想,他平時的成績無論如何總是穩居前五。

他正想著考差的理由,突地頭皮一緊,疼得他嚎叫起來。

還沒等他回過神,父親揮舞著皮帶又抽了下來。這次沒有落到他頭上,而是打在母親身上。

母親隔在他與父親之間,像頭母狼向父親咆哮:你瘋啦!有你這樣打兒子的嗎?你在單位不順心,就把氣撒在兒子身上?

你打,你打,把我們娘倆打死算了!

父親把皮帶扔在地上,跌坐在沙發上大口喘著氣。母親連推帶搡把兒子拽進房間,然後關上門,壓低聲音和父親爭論著什麼。

老王伏在桌上,手輕撫著頭。不知什麼時候,父親推門進來了。父親走到他跟前,伸手撫著他的肩膀:兒子,爸爸不該打你。可你要知道爸爸是為你好!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啊!等你長大了,你會明白爸爸的苦心。我和你母親所做的一切,就是希望你將來有個遠大前程,一個頂尖大學是遠大前程的保障。兒子,這是爸爸最後一次打你,還有一年你就考大學了,你自己把握吧,你的前程在你手上。

父親說完走出去,順手把門關上。老王那時心裡亂成一團,又理不出個頭緒,壓力和委屈讓當年的高二生忍不住抽咽起來。

老王平息下來,對妻子說,做飯去吧。妻子轉身朝廚房走去,邊走邊回頭看看身後的父子倆。老王沖她揮了揮手。

老王把椅子朝兒子挪去,一隻手搭在兒子肩膀說:對不起,兒子,爸爸不該打你。你知道,爸爸是愛你的,爸爸無論做什麼總歸是為了你好,為了你有個好前程。爸爸媽媽不能跟你一輩子,你的好前程完全是屬於你自己的,不屬於我,也不屬於你媽媽。你懂嗎?

兒子沒抬頭,但微微點著頭,一邊用衣袖擦著眼睛。老王在兒子肩頭輕拍了一下,心裡歎了口氣,轉身離開。

躺在臥室的床上,老王試圖迷糊一會兒,卻怎麼也合不上眼,心裡一會是兒子和他,一會是他和自己的父親。

老王到底沒辜負父親的希

望,考上了父親的母校。老王清楚地記得,收到錄取通知書那天,素不飲酒的父親喝得酩酊大醉,先是手舞足蹈地唱著母校的校歌,沒唱完就趴在沙發上睡著了,嘴里不時還喊:高興, 高興, 好兒子, 真好,真高興。母親拉著老王的手坐在父親旁邊的沙發上,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不時看看丈夫又看看兒子。

老王大學畢業後,順利赴美讀博。畢業後,又順利在一家大公司謀到一份薪水不錯的工作。老王按照父親設計的軌道,順風順水地前進著。父親給老王的信里,經常出現的是一句英文:Son,I am so proud of you!

老王也頗以自己為傲,才三十出頭,便做了一家生化公司的研發部副總監。妻子在一家大投行做金融分析師,收入和老王不相上下。他們住著大房子,開著名車,一家的收入遠遠超過美國中產的平均水平。

用老王的話來說,他實現了美國夢!他對父親說,美國的好,便是一切憑本事,你有付出就必有相應的收穫。父親深有感觸地說,他這一生耗在人際關係上的精力,遠遠超過用于科研的心血,否則他這個天文物理學家不至於一生如此碌碌無為。老王於是深為當初毅然赴美的決定慶幸。

老王曾自豪地對父親宣稱

美國的公平,可他現在動搖了。

哪裡有絕對的公平?所謂公平只是相對而言。他三十出頭做了副總監,如今奔五十了還是個副總監!不是他沒有能力,而是他跟錯了老闆。當初提拔他的老闆約翰在權力爭奪中敗北,辭職去了一家小公司做高管。約翰一點也沒垂頭喪氣,臨走前模仿阿諾在電影《終結 者》里的台詞對老王說:I will return !

老王毫不欣賞他的樂觀,覺得他不過是自我安慰而已。

老王當初幼稚地以為,約翰走了他便可上位。他等來了一個新老闆。這個新老闆幹了五年後提上去了,老王於是又以為他的機會來了,因為老闆在兩人私下談話里,經常毫不掩飾地表達對老王的讚賞。老王眼巴巴地送走了四任新老闆,而自己仍然是個老副總監。老王花了十來年時間才弄明白一個再簡單不過的真相:他所有的新老闆都是一個派系的,而老王在這個派系之外。

最讓老王崩潰的是,這個星期剛任命的新老闆是個埃及人,埃及或是任何別的地方都沒問題,問題是此人上星期還是他的手下!當老王在公司電郵里看到這個任命時,頓時頭眩眼花,喉頭髮甜,眼前的一切都變得坑坑窪窪,蒙上一層迷離的血紅色。從不罵人的老王,伸出中指猛戳屏幕,喉嚨深處吼出無數個“F”打頭的四字真言。低聲的嘶吼讓他的聲帶疲憊得像剛跑完馬拉松的雙腿,軟得說不出句整話。他對秘書說他身體不適,需要休息。

秘書顯然沒聽清楚,可看老王的神態她猜到老王說了什麼。

老王在地鐵上聽著車輪在

軌道上刺耳的摩擦聲,惡狠狠地想:炸了吧,炸了吧,炸了才好呢!什麼他媽的鳥人鳥事鳥世界!老王那時如此絕望,他明白他的職業生涯算是到頭了。到了這個年紀,去別的公司謀發展已經太遲。他這個職位不高不低不尷不尬,低一點的純技術職位倒也不算難找,可老王不甘心自降身段,但要找一個高于目前職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高不成低不就的意思就是卡在半空中下不來,老王現在就給卡住了,懸在半空的人,心自然也是懸著的。

回到家,老王想著如何跟妻子談談公司的破事,還沒開 口,妻子遞給他兒子的成績單。

老王閉著眼睛,拇指在太陽穴上輕輕揉著,腦子里似乎有股氣往外冒,漲得他發暈。

當他睜開眼睛時,一片金黃的光亮正好落在他臉上。老王詫異這片光的來源,於是起身走到窗前。

老王家附近有所華人教會,從二樓可以看見那個教會的金色尖頂,頂上是個同樣金色的十字架,高聳入雲。教會的人來過老王家探訪,大概有三四次吧,以後便不再來了,因為老王一次又一次地拒絕了他們,而且臉色一次比一次臭。老王打心眼裡瞧不起這些信教的,自己沒能力或者不努力,把希望寄托在看不見的救世主身上,實在可憐得很,只有今生過得一塌糊塗的人,才指望沒影子的來生或者更沒影子的永生。

老王只記得其中一個人,那人和老王同姓,吃不准五十歲還 是六十歲的樣子,身材矮小,頭髮掉成地中海了,身上總是一件磨得有些發白的藍色夾克衫,臉上掛著似乎永不消失的笑容,哪怕老王面色鐵青,言辭陰損。

不過老王不得不承認那些

信教的人心地起碼不壞,苦口婆心地向他傳遞福音,絲毫不圖他什麼,連水都是自帶的。

老王心堅如石,他相信《國際歌》唱的: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雖然他也不信共產主義,他甚至覺得共產主義比救世主更不靠譜,人心險惡,世道不平,共產主義怎麼可能實現?

人類的歷史就是一部鎖鏈更替史,原本戴著鎖鏈的人們把鎖鏈套在另外一群人脖子上,然後自己戴上金燦燦的項鏈。

老王遠遠望著十字架上的

反光,心思散了開去。他突然想起很久沒見那個比他老的老王了。他不明白那個老王憑什麼那麼高興,那不是一般的高興,簡直就是喜氣洋洋,而且氣定神閑,好像遠游的人歷盡 千辛萬苦終於回到家,從此什麼都不擔心了。在老王看來,這簡直莫名其妙,看那人的衣著就知道他生活很拮据,煩心的事必定不少,他怎能表現得那麼無憂無慮?看起來,他的喜樂還真不像是裝出來的。在那個瞬間,那人的笑容栩栩如生,仿佛就在玻璃窗的另一邊。

老王伸出手指,頑童似地撫摸著玻璃上的光斑,手指一圈一圈地劃拉著,劃到出神。

光線穿過指縫,灑在臉上,如同帶著體溫的羽毛輕輕落下。

恍惚中,老王忽地想到一個他從未認真想過的問題:假如他如願以償得到提升再提升,升到VP 的位置,收入高多了,可那又有幾年的風光?遲早是要退休的(最多十幾年),遲早是要死的,在可預期的幾十年內,也許更早,早于退休之前,因為意外誰都無法預測。

老王的一個大學同學上個

月死于一起離奇的意外:周六下午,這位同學和妻子女兒一起去附近的公園散步,一家人有說有笑,其樂融融。他一時興起,站在樹下,拿出手機給陽光下的妻女拍照。就在按下快門的剎那,一根粗大的樹枝落下,砸在他頭上。他當時就昏過去,在送醫院的路上,停止了呼吸。老王在同學的葬禮上見到那對母女,令他意外的是,母女倆並沒有他想象中的悲戚與苦痛,她們只是看起來有些難過而已。牧師致辭時,她們居然面露微笑,這讓老王無所適從,他事先準備好的安慰話語沒了用武之地。老王壓根就沒聽那個牧師說了什麼,他始終關注著那對母女。她們臉上的笑容,讓老王替他的同學心寒。他還是第一次在葬禮上看見死者的家屬面露微笑。

那天,老王久久地站在窗前。夕陽下,教堂的尖頂和尖頂上的十字架仿佛融入藍天,與它所處的街道毫無關聯。他隱約地覺得那對母女的微笑和那個老老王的微笑有種內在的相似。

老王回到床邊坐下,手指在床單那片光亮上彈動著。他在這個房子里住了十幾年,直到今天之前,還從未在黃昏時分在床上安靜地小憩。他甚至從未注意過教堂屋頂上有個十字架,更沒想到十字架的反光能照到他的臥室來。

聽到妻子在樓下喊他吃飯,他走下樓來。看到兒子不在餐桌前,便扯著嗓子喊:吃飯了!

你要老子把飯端到你手上啊?

飯桌上,兒子一直默默低著頭。妻子不時瞄一眼老王,見他臉上並無怒色,偷偷松了口氣,給兒子夾了些菜。她想找個話頭活躍一下氣氛,卻想不出個由頭來。倒是老王主動開口了,問她最近有沒有見到來過他們家幾次的老王。

妻子一下子就知道他說的

是誰,說上個月還在街上碰到他,打了招呼,他看上去身體不太好,不過精神頭倒是和以前一樣,笑起來像個孩子。又問老王怎麼想起那個老王來,他不是討厭那些教會的人嗎?

把人家嚇得都不敢來家訪了。

老王被她說得不好意思起

來,辯解說他並不是討厭他們,只是沒話說,他們說的他不懂,他說的他們似乎也不以為然,又問妻子那個老王身體怎麼了。

妻子說看起來他身體挺虛

弱的,上車要旁人攙扶。老王聽了心裡“咯”一下,說怎麼會呢?太突然了,去年他來咱們家還精神抖擻呢,怎麼現在身體一下子差到這種地步?

接下來的時間里,老王似乎漸漸習慣了昔日手下的埃及人成為他的老闆,該幹嘛幹嘛,再未表露任何抵觸的情緒。倒是埃及人自己過意不去,私下里請老王吃了一頓飯。席間兩人竭力避免任何和公司有關的話題,談完家庭瑣事接著談電影和體育,然後對桌上的菜肴評頭論足一番,又順理成章地交流彼此民族的烹飪特色。最後還是埃及人沉不住氣,問他對公司重組的看法。老王答非所問:你喜歡埃及菜,我喜歡中國菜,可我們現在都在吃西餐, 不是嗎? 埃及人愣了愣,然後做了個拱手的姿勢說:我想你說的便是Zen(禪)吧?

老王沒說話,拿起紙巾在嘴角擦了擦,狀若拈花一笑。

日子一天天過著,看上去波瀾不驚,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有時突如其來的變化往往令人目不暇接目瞪口呆。老王所在的公司一年不如一年,由大公司變成中等規模的公司,最後連中不溜都難以為繼。老王二十來年一直在這個公司,對公司的漸漸衰退並無明顯覺察,就像溫水里的青蛙對水溫失去了敏感。翌日看到公司宣佈被GEN21並購時,老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GEN21, 規模曾連老王公司的十分之一都不到,僅僅十來年功夫,蛇吞了大象。約翰當年滿腔悲憤去的便是GEN21,如今他回來了,意氣風發,他如今是GEN21的資深副總!

他一語成讖,真的Return 了。

世事當真如風雲變幻。在並購後的第二周,公司管理層面目全非,老王以前的三個老闆被裁,另一個則和埃及人都成了老王的下屬。老王一夜間連升兩級,成了資深總監,主管公司研發部,又管理另外兩個平行的部門,一時間在中級管理層里風頭無二。老王在夢里都不敢幻想如此戲劇性的轉折,這比“又一村”更加柳暗花明,也更不可思議。

晚上他給父親打電話,告訴父親這邊一家老小均好,又叮囑父親保重身體,少吃甜食,定期去醫院做體檢。放下電話後,他感覺好像忘了什麼話沒 說。他本來打電話是要告訴父親他的升遷喜訊,到底還是忘了。他猶豫著要不要再打過去,想想還是作罷。

妻子已經睡熟了,老王看到兒子的房間里還亮著燈,就走過去,隔著門叮囑兒子早點休息。兒子可能覺得頗為意外。

老王從未說過勸他休息的話,掛在嘴邊的經常是“作業做完了嗎”?兒子略停頓一會才回答他,還有道微積分題沒做完,做完就去睡覺。

老王沒再多話,轉身回到自己房間,刷牙洗臉準備休息,心想美國高中生的學業負擔並不比國內的孩子輕鬆啊,想掙份好前程在哪兒都不輕鬆。老王看著鏡中的自己就像看見自己的父親:眼袋下垂,皺紋密佈,鬢角花白。靠近鼻子的右臉頰上有塊醒目的淡色黑斑,拿毛巾擦了擦,才意識到那是塊老人斑。不是“老之將至”,而是已經老了。按照實際年齡,不該如此老態呀,老王用毛巾捂著臉,在水槽邊木立許久。

老王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腦子很亂。後來他想起了那個老王,他已經記不清那個老王的相貌了,可他的笑容卻非常清晰,宛若黑暗中打出的幻燈。妻子說得對,那個人笑起來像個孩子。不知道現在他身體怎麼樣了?老王打算禮拜天去那家教會看看老王,也算表達一下自己的歉意。

插圖作者:王艋,職業插畫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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