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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個角度看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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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中國政府把大多數外國人從中國歷史中抹煞掉,只留下他們喜愛的一小撮」
  • 哈瓦那有一座華人烈士紀念碑,刻著:「古巴華人沒有逃兵,古巴華人沒有叛徒」

關於中國近代史的講述,總有各種各樣的假設:假如慈禧太后早點死(維新變法成功),假如宋教仁沒有死……這些假設背後的喟嘆是:中國可能是另一個樣子。

後見之明是當代人的特權。想像一下,站在今天來看,歷史彷彿一條順序畫卷,昨日之我(國)移步換景,不幸每一步轉換我都已知,每一步「失誤」、「挫敗」,都將轉向不可逆的未來——也就是今天。忍不住扼腕頓足,想要回到岔路口,看看另外那條路,是什麼樣的。扭轉歷史,成為一種想像力的誘惑。在這個意義上,穿越劇滿足了人們對於歷史可能性的好奇,但是穿越劇也常常敬畏地、或者說想像力不足地,遵守著一個基本套路:即使穿越者再洞悉真相,再有後見之明,也無法改變歷史的進程。

這類假設還出於一個更重要的理由:中國近代史是一個懸浮於今天的噩夢。當我們的歷史敘事是以鴉片戰爭的炮聲為開端,以屈辱——侵略戰爭和不平等條約——為線,那麼出於民族情緒而產生修改歷史的衝動,也就不難理解了。

近代史學大家郭廷以提出:從明代到康熙年間,天朝對西方文明是好奇並開明的,轉折點在於雍正繼位之後,因為傳教士涉入皇位之爭,怒而禁止傳教。郭廷以忍不住假設:如果沒有雍正此舉,如果在另一個著名的契機,乾隆能善待馬戛爾尼代表團,學習他們帶來的技術和文化,中國將是另一個局面。郭廷以也忍不住批評:當時的帝國、中國最重要的貿易夥伴英國,只考慮商業利益,沒有肩負起文化傳播的責任,否則,事不必如此。

這些假設和痛悔,都建立在這個歷史認知之上:中外關係在近代史上至關重要,具體表現形式是——落後就要挨打。這種看待歷史的方式充滿感情,沉痛自省,但是代入太深,克制不住介入歷史的衝動,以至於沉浸在受害者的情緒裡無法自拔。同時,這樣的角度是否太過單一,而忽略了其他的真相?

英國史學家文安立(Odd Arne Westad)在《躁動的帝國》(Restless Empire:China and the World Since 1750)一書中轉換了角度。他提出,18世紀的中國,農業生產力與世界任何主要地區相比,毫不遜色。中國最有生產力的地區(長江下游流域)農村生活水平,在同時期約相當於歐洲最有生產力的地區(英國)。19世紀初,中國經濟雖然不算蓬勃,但是發展穩定。然而,歐洲在1750年到1850年之間發生了石破天驚的巨變:政治紛擾,國與國之間交戰,廉價能源唾手可得,加上來自美洲的資源,新科技取代舊科技,展開了整合型資本主義市場的擴張。「換句話說,歐洲(尤其是英國)才是例外,中國不是例外。」

這種站在全球史的歷史視野,有助於讀者從痛心疾首的自我批判、民族情緒強烈的近代史敘事中擺脫出來,也促使讀者從中國中心、中外對立的世界觀中走出來——中國只是走自己的路,是其他地方發生了巨變。

作者說,他的中國學生經常不明了中國在1949年以前的開放程度,或是外國人在中國發展上所扮演的重大角色。另一方面,外國人經常也不明白今天的中國人一回顧歷史就油然而生的受辱感。毫無疑問,這和我們的歷史敘事、歷史教育有關。除了以屈辱為歷史線索,作者說:「中國政府把多數外國人從中國歷史中抹煞掉,只留下他們喜愛的一小撮。」

這種歷史敘事造成的後果,要麼是仇外的民族主義情緒,要麼是對西方文明的過分欽慕和對中國的過分貶抑,而文安立的講述把中國近代史——太平天國運動、義和團、共和、中日戰爭、共產主義——放在世界的變動中,考察英國、美國、俄國、日本等對中國的影響,同時也講述了外國人在中國的角色、海外華人如何探索世界,中外關係不再是堅硬悲情的民族國家敘事,而是複雜混融、充滿彈性的圖景。

這挑戰了以往歷史敘事造成的印象。比如,對中國國民性的批判。儘管早有研究指出,魯迅等人對於中國國民性的理解,來自早期傳教士的偏見,但是「國民性」至今仍是非常盛行且有效的話語。文安立則不止一次提到,資本主義的進入,把中國分為沿海、租界和內陸,這之間的差異比中國農民和法國農民的差異還大。因此「中國人」不可一概而論。而在這一變化過程中,作者說,近代以來中國人接納外國新生事物的能力,使許多觀察家跌破眼鏡。

這本書專設一章講述海外華人。通常,海外華人無法進入中國歷史,正如海外華人文學最多被當成中國文學史的補充章節,但是文安立提出,「海外華人對20世紀中國的政治命運有極大的影響」,「我想不到還有哪個大國,它的僑民和流亡人士會扮演如此重大角色,重新建構國家的未來。」最有名的例子當然就是孫中山了。

然而最令人動容的,卻是在拉美的華人故事。19世紀中期之後,在拉美的華人多聚集於秘魯和古巴。他們在製糖農場、礦場、甘蔗田、鐵路工作,受到的待遇只比奴隸略勝一籌;他們領不到工資、遭受霸凌,稍違規定就被苛扣糧食。古巴華人向大清國皇帝上書陳情,卻如石沉大海。1870年代,兩千華人加入了第一次獨立戰爭的古巴軍隊。這些士兵中有些或許參加過太平天國,有實戰經驗,為古巴爭取自由的奮鬥做出了重大貢獻。哈瓦那有一座華人烈士紀念碑,刻著:「古巴華人沒有逃兵,古巴華人沒有叛徒。」

這樣的故事該寫入中國史,還是古巴史?或是散落於民族國家的敘事中?今天的世界是前所未有的混融時代,生活中已經很難分清何為外來,何為傳統,人們大規模遷徙,故鄉他鄉再難截然斷定,但弔詭的是,民族主義情緒卻依然強烈。「今天的政府當局和體制似乎在全力窄化什麼才是中國人」,作者在本書最後說,而缺乏開放性和理解力這一點,國民和政府倒是如出一轍,「中國人對外交事務相對不感興趣,而且愈是遠方異域的事就愈沒有興趣。」恐怕,這一切還是要從重新理解近代史開始。撰文/郭玉潔(專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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