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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喂!我可以公開你的名字嗎?」「不可以!」阿侔婉拒了我的要求,他是我眼中的大師。他的相貌平凡不過,但事業卻非常之棒。 阿侔是個有心人,為了把造詣傳授給另一位有心人,這些年來他收了不少年輕精英做徒弟,可是始終不成功,因為沒有一個年輕人捱得下去,大都覺得太沉悶,不消多久便憤然辭退。有些年輕人甚至懷疑他旨在找廉價勞工幫他捱世界,而不是真的找徒弟傳授造詣。 「對,他絕對是位大師。在他身邊工作的人無不對他的本事嘆為觀止,故此他吸引了不少像我那樣讀飽書的精英跟他學藝。不過我追隨他一年多,他可沒有教過我任何功夫,只是拿我當菲傭般差使。來來去去都是做些基本不過的東西,悶都悶死人呢,我怎可能浪費青春跟他做下去?」 這位世姪離開了阿侔,找我吐苦水。那也可能算是向我作個交代吧,是我介紹他給阿侔的。我雖然沒有推薦阿侔收他做徒弟,可是見他精靈聰明,阿侔揀了他承繼衣 鉢。聽世姪這樣憤憤不平訴說了半天委屈之情,我沒有說什麼。有什麼好說的呢?即使說了,他也不一定懂得。像他這樣聰明的年輕人更不可能懂得我要說的道理, 極其量他只會當我替阿侔開脫罷了。算了,還是少費唇舌,免得傷了大家的和氣,就讓他理直氣壯地走好了。 世姪走後,我開始思考這到底是個什麼的問題:學超凡的造詣為什麼這麼困難?愈是聰明、愈是條件好的人愈是難於衝出平凡,登入非凡的境界,因為他們都撐不過 悶局這一關。他們不知道過不了這一關,他們都還只是在用力做事而已;要過了這一關,他們才曉得不再要用力做事,才開始掌握到事情的神韻、進入事情的精髓; 才開始以精神直覺支配意志和思想,而不為事情的起伏所牽制,真正洞悉事情的本末關鍵。一如《聖經》說,走向神的道路是條又窄又長的通道,不正是這個意思 嗎?愈是聰明的人愈易覺得悶,也因而愈難走出又窄又長的悶局。 阿侔跟我由我家出發,經過九龍塘走到大埔道的運動徑一直往獅子山走去。走了兩個多鐘頭,累得不想動了,阿侔可堅持要走過山坡,到前面的溪邊才歇腳。他說, 走累了,在溪邊脫下鞋浸雙腳在水中,那種清涼的感覺,妙不可言,怎也不許我放棄。我也只好跟着他捱過了山頭。咦,為什麼走過這段路,步伐反而輕鬆起來,氣 力也順暢了? 我們坐在樹蔭下,用溪水泡茶,赤足浸着清涼的溪水,喝着新採清茶(新採下沒有焙過火的鐵觀音),茶香撲鼻溪水透心涼,What a life! 我們聊到我世姪找我吐苦水的事,我給他說了一位大廚講的故事。 話說有一天皇帝聽說天下第一食神路過京城,於是下令請他進宮一同用膳。飯後皇帝問食神,宮廷肴饌的水準如何?食神答:如此而已。皇帝問食神可否為他找天下第一廚神來為他掌廚?他說,可以。 離開宮殿後,食神穿州過省去找天下第一廚神。每到一處地方就問誰是那裡最好的廚師,找他來做菜。有的為他做了山珍海錯,有的為他做了滿漢全席,全是大魚大肉的筵席,只吃上一口食神便皺起眉頭丟下筷子匆匆走了。到後來甚至在門前聞到肴饌的香味便掉頭而走。 覓遍天下,無一合意廚師,他開始心慌:答應了皇帝,交不了差豈不是要斬頭?最後食神到了廣東順德,問遍衙門官吏工商巨賈茶樓食客,眾說紛紜,每個人都有自 己的說法。食神不知如何是好,驚惶失措間,他忽然靈機一觸,唏,何不問每天挨門逐戶討飯吃的乞丐,他們應該知道誰家的飯菜最好吃吧。他於是找丐幫阿頭來 問。果然,幫主說他知道誰是天下第一廚神。 幫主帶食神來到一間茅舍,跟他說,裡面什麼都沒有,只有個廚房,而那個坐在爐灶前托腮發愁的便是天下第一廚神了。 食神推門進去,爐灶前果然有個四十來歲的漢子,他一手執着把青菜,另一隻手托腮在發愁。食神見到這個人眉清目秀,氣宇非凡,知道他的廚技必定非同凡響。於是急急向他打躬作揖,奉上銀兩,央求他做道菜來嘗嘗。 那個漢子徐徐地站起來,向食神微笑點頭,輕輕推開他拿着銀兩的手,一言不發,把菜搣成小小的一段段,開火滾油下鑊炒了碟青菜放到他前面,淡淡地說:「趁熱 食吧!」他拿起筷子夾起一箸放入口。噢,神奇啊!熱辣辣的青菜怎麼一點也不燙口,而口感爽嫩,味道鮮甜得只許天上有,他知道天下第一廚神就在眼前了。 食神感動得熱淚盈眶,雙膝發軟頓然下跪,正想說明來意,可是念頭一轉:何必委屈這位天才為皇帝做菜,這樣的高手只會為快活做菜,何必枉作小人,送他入宮? 他於是改變主意,央求這個漢子讓他在這裡借棧住上幾天,好讓他盡情品嘗天下第一廚神的造詣。這個漢子二話不說,讓他留了下來,在廚房住了幾天。這幾天食神 雖然席地而睡,卻吃到了他當食神以來食得最好、吃得最快樂的幾天。 原來這個天下第一廚神十歲入廚學藝,開頭十年,每天學揀青菜搣青菜和炒青菜。頭三五年,的確非常沉悶,可是過了這厭悶的幾年,他開始每天起來都為當天要炒的青菜興奮不已,有時甚至興奮到睡不着覺,天未亮便起來到田間或市場去觀察和揀青菜。 跟住的第二個十年他已經成為煮大魚大肉山珍海錯的高手。最近的十年他返璞歸真,又再每天學揀青菜搣青菜炒青菜。愈是炒青菜他愈是覺得過癮,愈是覺得自己仍 未到家,愈是發覺簡簡單單的一碟青菜原來是片無垠的學海。炒最簡單的青菜猶如練功,捱過悶局、練好功夫,以後做起什麼菜來都得心應手。 我們說做事要下苦功,最苦的就是捱過悶局。撐過初期的悶局,便進入意會神通的境界,事情的竅妙瞭然在胸,那樣才有機會超凡脫俗。悶局是走往神通的血路。做事之難是難在撐過悶局這一關,而這正是易生厭悶的聰明人的死穴,太多的聰明人一生一事無成也正是這個原因。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