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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大的挑戰——專訪美國前財長保爾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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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哪一國經濟能永遠一帆風順
財新《新世紀》 記者 胡舒立 李增新

 

  時隔一年,世界金融局勢動盪依舊。財新《新世紀》記者又一次對美國前財長亨利·保爾森(Henry Paulson)進行了專訪。

  保爾森作為博鰲亞洲論壇理事,在本月初就已抵京,除了參觀企業和出席研討會,還與多位中國政府現任和已經離任的高層舊友會過面。採訪於4月9日在北京東方君悅大酒店行政層的房間裡進行,採訪的領銜者是財新《新世紀》總編輯胡舒立。

  保爾森卸任美國財長一職已有兩年,身為高盛公司CEO更是五年以前的舊事,目前他特別關注的是全球經濟的能源瓶頸和可持續發展。不過,在金融界 戎馬一生的保爾森,不可能對當前時事充耳不聞。相反,由於已是「無官一身輕」,採訪中他更加揮灑自如,對全球經濟的熱點問題和大勢判斷依舊耐人尋味。

危機莫誤讀

  對於本次金融危機可供其他國家借鑑的經驗,保爾森強調,絕不能由於危機而因噎廢食,逆轉金融市場的自由化、去管制化將是「大錯特錯」。市場化令全球數以千萬計的人口擺脫貧困,對美國乃至全世界的經濟發展和福利提高發揮了重大作用。

  危機確實暴露了監管領域的重大缺陷,「但需要的不是更多規則,而是更好的規則」。保爾森認為,在危機前,美國監管體系沒能跟上市場發展,監管機 構與金融機構之間的關係錯綜複雜;政府沒有處理危機所需要的權力和靈活度;對房地產市場的過度刺激政策也有問題。金融行業中,銀行犯了大錯,金融機構槓桿 率過高,衍生品和證券化過於複雜。

  「但我總愛對人們說,如果某個想法是錯的,它就根本不會帶來多大麻煩,因為它自身發展不到哪兒去。」保爾森說。證券化、衍生品之所以能引發如此大規模的危機,正是因為他們本身是個「好主意」,只是增長太快,而監管沒能與時俱進。

  與前次採訪相比,最大的變化是美國已經出台了《華爾街改革及消費者保護法》,即「多德-弗蘭克法案」。

  保爾森評價道:任何法律規章都無法避免金融市場的動盪,金融危機會不斷發生。但能夠做到的是,減少將來危機暴發時的危害,制定規則以更自如地管理危機。

  「多德-弗蘭克法案」有幾個至關重要的突破。其一是給予政府緊急處置權,可在破產法庭之外應對銀行的「失敗」。只有這樣,當銀行破產倒閉時,才 能確保足夠快、有序地進行清算。其二是建立了系統性監管委員會,由財政部長牽頭,主要監管機構首腦組成一個工作組,對整個系統負有責任和權力。當監測到對 整個體系構成威脅的風險時,監管機構可及時介入。其三是美聯儲對所有大型、複雜的金融機構都有監管權。最後,還規定了對衍生品市場增強透明度,衍生品要麼 中央登記結算,要麼在場內交易。

  保爾森尤為看重的是政府的緊急處置權。實際上,沒有任何機構太大而不能被清算,而是太大而不能「很快」被清算。監管者擁有了處置權,就意味著一 旦發生銀行「失敗」,他們知道應當怎麼做,而這意味著事前就要有一個清算計劃,也就是保爾森稱作的金融機構的「活遺囑」。只有這樣,才能確保他們為自己的 行為付出代價,而不是普通的納稅人。「活遺囑」主要規定基本原則,但隨著金融機構的資本結構不斷變化,計劃應被定期審查和調整。

  這部法案已經涵蓋了改革所必需的最重要領域,但數千頁的文本在將來的解釋、執行中還會遇到阻力。「也許比好的規則更重要的,是如何確保他們的實施,」保爾森說。

  對美國國內要求審計美聯儲的呼聲,比如有些人要求,公開美聯儲在危機中對金融機構的窗口貼現貸款或內部評級。保爾森認為這些要求站不住腳,央行獨立性「至關重要」。

  美聯儲的經驗值得中國借鑑,但實現央行獨立性是漸進的過程。從過去中國金融市場、監管框架來看,中國人民銀行的各項決策,比如擴大匯率機制的靈 活度,對人民幣國際化的推動,說明中國央行也在不斷演進。保爾森稱中國央行行長周小川是「令人尊敬的國際領袖」。美國已有較長的演進歷史,實際上中國在各 個領域的變化用時更短,維持包括貨幣政策的改革勢頭符合中國自身利益。

臧否「居者有其屋」

  保爾森曾在《峭壁邊緣》一書中寫道,2008年將房利美和房地美(下稱「兩房」)收歸國有時,對這兩個典型「大而不倒」的政府支持企業將來的道路還無暇顧及。在上一次採訪中,他認為全面改革的時機未到。但今年2月,奧巴馬政府已提出了一個改革方案。

  保爾森指出,政府方案只是提供了三個選項,並沒有明確的方向。「兩房」改革不但是龐雜的經濟議題,更是巨大的政治挑戰,需要國會和政府的大量工 作和妥協努力。但可以肯定的是,當前「國有化」整個房屋市場行不通;回到危機前的架構亦不可取,因為它本身就是危機的一個重要誘因。

  核心問題是,有必要重新定義政府在住房市場的角色。「兩房」的功能必須大幅縮減,或專門支持低收入借款人,或只在市場動盪、房地產抵押貸款信用大幅減少的情形下發揮作用。政府對「兩房」的支持必須顯性和透明。

  「居者有其屋」在美國乃至全球都是一個重要的政策目標,保爾森說。但問題是,在過去短短幾年,美國房屋擁有率從65%增加到69%,難道真的要 讓所有人都擁有住房嗎?「不幸的是,有些人應當租房,」如果有人能夠獲得100萬美元的貸款,還由此享受到個人所得稅減免和利息支出部分的扣除,這對租房 人來說並不公平。

  對「兩房」改革中如何保障投資者利益,保爾森指出,在他任上,政府已對「兩房」債務提供足額擔保,這一策略從未改變。改革指的是「兩房」未來業務的減少甚至消失,但這是指「增量」;而對已有的債務存量,任何路徑都會確保其背後的政府擔保。

  保爾森表示,誠然,2008年7月授權政府處置「兩房」的《住房和復甦法案》有政府作為優先股股東注資「兩房」的規定,如起初的可注資2000 億美元到後來追加到4000億美元。但起到決定作用的是國會給予政府非明確的、無上限地支持「兩房」債務的權力。有這一權力,注資上限並非一個實質約束。

  保爾森說,將「兩房」收歸國有時,美國政府在法律角度上異常謹慎,將來的改革從某種意義上說是對國有化的一種「逆轉」,同樣是美國從未經歷的情況。但確定的是,美國最引以為豪的對產權的保護絕對不會動搖。

美國長期最大的挑戰

  歐債危機爆發已一年有餘,向歐洲金融穩定基金與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求救的已有希臘、愛爾蘭和葡萄牙,沒人能保證接下來不會再擴散至其他國家。

  保爾森說,目前歐元區有起伏波動,主要由於一些國家的公眾壓力,政治上的困難很大。其實歐盟與歐洲國家具有應對危機、穩定市場的巨大經濟能力,關鍵是決心和意志力。

  在他看來,歐盟是一個比較「奇怪」的結構,也就是統一的貨幣政策、各自獨立的政治體系。「看不到這樣一個群體國家的組織,如何採取單一的財政政策,但有理由期望的是,更加和諧、協調的財政政策,更強的約束力。」保爾森說。

  看得再長遠,則是經濟結構調整與財政可持續性,這與美國及大多數發達國家面對的挑戰別無二致。

  保爾森指出,美國財政是長期內的最大挑戰。好在過去半年多以來,對財政問題的關注,「比我畢生職業生涯中看到的還要多。」白宮成立的「鮑爾斯- 辛普森」(削減)赤字委員會的主要貢獻是它提出一個解決方案,向人們顯示,美國是一個非常富有的國家,如果社會的不同構成部分各自做出一些並不算大的犧 牲,集合起來對整個國家會產生巨大的影響。

  「作為家庭,我們都希望子孫的生活至少與我們一樣好。」保爾森說,「但作為一個整體的國家,我們卻總是很自私,因為老一輩不情願做出犧牲。」但他還是認為,美國政治家能解決財政可持續性的問題。「危機會迫使人們做一些以前不曾想過或忽視了的事,現在正是開始。」

改變「非常態」

  保爾森曾說,沒有哪一國經濟能永遠一帆風順。

  「我不相信運氣,只相信給自己創造運氣。」他認為中國經濟取得巨大成就是由於中國人民富有創造力、勤勉堅韌,還擁有卓越的領導人。不過,世界上不存在任何一套經濟體系,能永遠避免金融問題。經濟變得越大、越複雜,就越難將市場機制與行政力量合理地結合起來。

  十多年前,中國之所以能抵禦亞洲金融危機,是當時的經濟增長強勁,中國融入到世界經濟的程度不深。那時中國的銀行不賺錢,資產負債表上有巨大的 損失,隨後進行重組。本次危機中,西方銀行成了危機的爆發點,而中國銀行則在經濟刺激計劃中成了信貸的引擎。數據上看,中國在危機前債務佔GDP的比例在下降,所以在危機中承擔起更多債務而不至於引入過高風險。

  面對將來,保爾森認為中國不可能再以封閉的金融體系應對危機,人民幣應逐漸市場化。中國是個「奇蹟般的非常態」(miraculous abnormality):一個人均GDP排在全球100位左右的國家,一個完全融入到國際貿易體系的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匯率卻不夠靈活。

  但保爾森並不懷疑中國推進人民幣國際化和自由化的決心,因為最明顯的原因不是要使世界上任何其他國家得到好處,而是為中國自身。「每當討論中國 經濟可能面對的風險,我總會下意識地想到,所有人在這一點上是一致的,就是需要中國經濟持續的增長和穩定。另一方面,改革的速度越慢,風險和成本越大。」

  保爾森認為,「十二五」規劃的核心是繼續加大經濟結構調整,中國有很多重要工作,包括切實將經濟動力從低成本出口轉移到更有效地運用能源,更多依靠內需,依靠由市場決定、更好地傳遞價格信號的貨幣,更有效的政策以應對通脹。

  但保爾森將人民幣匯率形成機制的市場化,與成為國際儲備貨幣還是加以區分。成為國際儲備貨幣不是能「宣佈」出來的,這是一個自然、漫長的演變過程,前提是貨幣的價格由市場決定,開放的資本賬戶下可自由兌換。

  他以美元為例,指出美元成為儲備貨幣,建立在一個長時間穩定的宏觀經濟政策之上,加上對產權的強有力保護,自身流動性非常強。在金融危機最嚴重的時期,如果投資者需要變賣美國國債來充實現金,他們完全可以自由賣出,不會出現沒有買家的情形,這才是儲備貨幣的典型,保爾森說道。

  財新《新世紀》實習記者余思偉、王宇倩對此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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