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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斯坦布爾的瘋狂司機

來源: http://www.infzm.com/content/121790

分隔亞歐兩洲的博斯普魯斯海峽(攝影 毛豆子/圖)

我承認我在伊斯坦布爾做這件事的時候,簡直就有點像我要見的人一樣有點瘋狂,但我還是在手機的“Whatsapp”(一種和微信類似的社交軟件)里寫下如下消息:

“你好,伊桑先生。我從你的朋友Adnan那里拿到了你的電話號碼。我是住在舊金山灣區的中國旅行作家,現在正在伊斯坦布爾。我可不可以和你見面聊聊? 我從安東尼·伯爾頓的電視節目里知道你,覺得你是個相當有意思的人。”

然後,我按下了“發送”鍵。

十五分鐘後,我收到了回答:

“我們可以在契拉昂宮凱賓斯基酒店對面的出租車站喝茶。明天下午三點。OK。 ”

這一切搞得好像我是要和線人見面一樣。一切源起只在大約三小時前,我從一個出租車司機那里,拿到了那個名叫伊桑的土耳其人的號碼,我當時只是隨口問了一聲,“你認識安東尼·波爾頓電視節目里的那個瘋狂出租車司機嗎?” 他微笑著打開了他的手機通訊錄。

興之所至,停車跳舞

那個瘋狂出租車司機是誰?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先說說這個“以結合異國美食與瘋狂體驗的世界之旅”著稱的美國廚師安東尼·伯爾頓(Anthony Bourdain)吧,他在2009年播出的《No Reservations》和2015年開播的《Parts Unknown》 這兩個美食旅行節目都拍攝了伊斯坦布爾。結果2009年那集,觀眾對他推薦的土耳其食物頗為不以為然,但都記住了那個一邊開車一邊眉飛色舞和伯爾頓聊天的瘋狂司機,談到興之所至之時,他甚至把載著伯爾頓的黃色出租車停在了橫跨金角灣的加拉塔大橋上,下車跳起了歡快的土耳其肚皮舞。

2015年開播的《Parts Unknown》截屏,伊桑正自我介紹。(供圖 毛豆子/圖)

縱使伯爾頓一向以行事果敢,時常也不缺驚世駭俗之舉聞名,可是也只能在被伊桑引領的車程中緊緊拽住車把手。瘋狂司機的舉動顯然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最後在"Travel Channel "頻道播出的四十多分鐘的節目,瘋狂司機出現近1/3的時間。

6年後,當伯爾頓重返伊斯坦布爾,拍攝《Parts Unknown》時,他立刻又想到了這位老朋友。老朋友已經63歲了, 除了頭發更白了,人更消瘦了以外,其他沒有多大改變,他依然是個行車時經常兩手脫離方向盤,滔滔不絕,時不時急剎車或者大轉彎的瘋狂司機,他依然在開車時做很多事,這次他更開始了一個新的文質彬彬的癖好:邊開車邊朗讀用古奧斯曼語寫的,一個世紀前的羅曼司小說。

這位瘋狂出租車司機名叫伊桑·阿克努爾(Ihsan Aknur),他曾被世界各地包括BBC、國家地理旅行頻道、E!在內的一百多家媒體報道過,但最終讓他成為“伊斯坦布爾之臉”的,則因為伯爾頓的節目。

熱茶、閑聊和空氣一樣重要

我是在一個悶熱的八月下午見到伊桑司機的。我們相約在契拉昂宮凱賓斯基酒店對面的出租車司機休息站,這是一個外面看上去貌不驚人甚至有些難看的功用性建築,內里卻頗為舒適寬敞,甚至還貼著看上去好像瓷磚一樣的墻紙。

休息站進門處是銅質老式茶爐和茶壺,司機內部有不成文的規定,每二十分鐘燒一壺茶,不能遲也不能晚,因為經驗表明只有這樣的頻率才能確保司機時刻有熱茶喝。土耳其熱茶就和空氣、面包以及閑聊一樣,是土耳其人的生命養分。

伊桑尚在回車隊的路上,我坐在畫著土耳其國父凱末爾版畫的土耳其國旗下喝著熱茶。屋子的各面墻上貼了不少凱末爾的黑白相片,雖然這位開國元勛已經離世78年,但他仍然活在土耳其人的記憶深處。我註意到辦公桌上方還有兩張現總統埃爾多安和司機們的合影,一張在這個屋子里聊天,一張則在門口。

三點過了五分鐘,伊桑出車回來了。他和電視里完全一樣,簡直就好像直接是從伯爾頓的節目里徑直走了出來。今天他穿著藍色制服襯衫,帶著眼鏡,精明消瘦。說實話,他看上去更像一個剛和工會代表開完會的出租汽車公司會計,而不是司機。他的英語也相當不錯,這完全來自於他多年和遊客打交道的自學。

邀請埃爾多安喝茶

伊桑註意到了我在打量那兩張埃爾多安的照片,對於埃爾多安兩年前的來訪,他有很多話要說,因為他正是那次來訪的策劃者之一。當時,他和同事們獲悉埃爾多安將去附近的一個陵園,他們便頗有心計地在他必經之處掛了一個黃底黑字橫幅,大意是我們想請總統喝茶。

總統果然停車了,並和他們親切交談半小時。交談的結果就是他們獲得了政府撥款,翻修了這個司機休息站。伊桑指著其中一張照片說,“我當時拼命要站在埃爾多安身旁,但比我職位高的那個人還是站到了總統旁邊,我只能站在總統身後。”我果然看到他正在那邊拼命踮腳。

出租車司機休息站里,掛著土耳其國父凱末爾的日歷,和埃爾多安與司機們的合影。(攝影 毛豆子/圖)

鑒於我認識的土耳其本地人大多為世俗派知識分子,他們支持左翼的土耳其共和民主黨,對埃爾多安和他所在的中偏右的伊斯蘭保守派正義與發展黨不以為然,也無法和埃爾多安陣營中核心選民的信仰和價值觀產生共鳴,我頗為珍惜和這個與平素接觸對象不一樣的人的交流機會。

伊桑對埃爾多安充滿質樸的愛戴,並對受了費特胡拉·居倫的蒙騙怒不可遏:“五、六年前,我們,包括我們的總統都以為他是好人!他建了那多麽學校,讓全世界知道土耳其,我們感激他。沒有想到他竟幹了這麽無恥的事情!”據土耳其官方認定,這位流亡美國賓夕法尼亞的土耳其宗教人士就是土耳其“7.15”未遂政變的幕後指使。伊桑認為這次政變和1980年那次不一樣,當年是左翼和右翼在鬥,“我們即將進入內戰,軍隊介入是必須的,但這次情形不一樣,土耳其全國非常和諧,我們都很喜歡我們總統,只有外面人不喜歡,但誰在意呢!他可是我們的總統!!”

當時未遂政變剛發生兩個星期,遇到土耳其人,話題都繞不開政變那晚在幹嘛的話題,伊桑的追述是:“政變那晚,我在家,當時就想響應總統號召上街去攔坦克!結果親朋好友都苦苦相勸,說我年紀大了,不要去,所以我走到半路又折返了。我現在還在遺憾呢。”

我想像著他當時躍躍欲試又壯誌未酬的樣子,突然覺得,這個貌似出租公司會計的老頭,其實,更像堂吉柯德,唯一的差別就是堂吉柯德走成了,帶著桑丘和他的瘦馬踏上了遊歷天下、鋤強扶弱的騎士征程,而我們的伊桑沒有。他還在位於法提赫的家和貝塔什希克的出租車站兩點一線間遊走。

為了平複伊桑的情感,我決定轉移一下話題。我提議翻閱一下他身後幾本厚厚的相冊,這是他27年出租司機生涯的記憶硬盤。相冊的高潮是安東尼·伯爾頓給他的兩次留言,伯爾頓非常慷慨地稱呼他為“The Magnificant”,那是西方人對奧斯曼帝國第十位蘇丹蘇萊曼一世的敬稱,這位歐洲16世紀傑出君主被世稱:“Suleiman the Magnificent”。不過遺憾的是,伯爾頓前後兩次留言,都把伊桑名字拼錯了,他把Ihsan寫成了Ishan。

“瘋馬”沖進車流

了解伊桑最好的方式當然就是跳上他的“瘋馬”,沖進車流里,和世界上最擁堵的伊斯坦布爾交通好好鬥一鬥。我們登上了他那輛成色很新也相當寬敞的斯柯達“Roomster”出租車。雖然用伊桑的話來說,“現在我們和美國不好了。美國不交出居倫,這對我們和美國的關系是巨大傷害!”但這些傷害顯然還未波及他的生產工具。車廂里,手套箱上貼著加州“AAA”(美國機動車協會)磁貼,反光鏡上的拉斯維加斯粘貼紙也沒有撕去。這是一輛比美國出租車更美國的出租車。

伊桑和他的黃色“戰馬”(攝影 毛豆子/圖)

而伊桑的品牌意識也相當的美國化。他給了我上面印有“the best taxi driver”的名片,且正色說,這個擡頭可是受法律保護的,我獲得了註冊商標許可,它就好像“可口可樂”一樣!果然,他手機里存有土耳其工商行政部門在2013年頒發的商標許可證書,“the best taxi driver”不是他的自我標榜,那是他的註冊商標。

在綠樹成蔭國旗飄飄的契拉昂大街行駛了不過兩分鐘,伊桑就來不及似地表演起他的拿手絕技: 雙手脫開方向盤,並扭動腰肢跳起了土耳其肚皮舞。他急切地希望我得到和伯爾頓一樣的“瘋狂”待遇,甚至更高一級。於是他擡起了腳,預備在繁忙的交通中演示用腳來操縱變速桿的絕技,被我及時勸阻了。我的確享用到了伯爾頓曾在這輛車里獲得過的一切待遇,包括他說給伯爾頓聽的笑話和本地風土人情,包括突然假裝急轉彎,包括朗讀古奧斯曼語的小說,我甚至還得到了伯爾頓沒有機會聽到的,伊桑對他的抱怨。

伊桑一邊開車,一邊朗讀古奧斯曼語的小說。(攝影 毛豆子/圖)

“你喜歡伯爾頓拍的伊斯坦布爾嗎?”我問。

“我非常喜歡2009年《No Reservations》,可是《Parts Unknown》這個系列有所變革, 這不好!我不喜歡!本來拍拍美食不是很好嘛?!托尼變了。”伊桑親昵地叫安東尼·伯爾頓為托尼,就好像他目睹了兒時玩伴令人不快的蛻變,有些心痛,但依然念著舊情。“他把一切政治化了。何必呢?你看,拍伊斯坦布爾美食,他偏要去講蓋齊公園示威,還明確表明支持態度!”

伊桑所指的“蓋齊公園示威”是發生在2013年的土耳其民主示威活動,起源於一群環保人士抗議政府要拆毀塔克西姆廣場旁的蓋齊公園,將之改建為購物商廈。這項抗議活動很快席卷全國,並引發更多要求埃爾多安下臺和言論自由的呼聲,後被普遍認為是土耳其自由民主人士維權的勝利。在伯爾頓的節目里,他毫不掩飾自己對埃爾多安執政的微詞,也采訪了一些“蓋齊運動”的支持者,那些世俗派的年輕人。而伊桑早就把“蓋齊運動”的發起,也算在了“叛徒”居倫身上。“蓋齊運動也是那個躲在賓夕法尼亞的家夥幹的!”

伊桑的地盤伊桑做主

我們的目的地是位於法提赫區的Akar Lokantasi餐廳,是伊桑去年帶伯爾頓就餐的地方,離開伊桑家不遠。這是金角灣南側最保守的一個區域,居民大多為虔誠的伊斯蘭教徒,女人包裹頭巾,男人頭上帶著短而圓的塔基亞帽子。路上我們還看到一個跨街橫幅,上面是一張微笑著的年輕人的臉在隨風飄揚:“這是我們街區的一位年輕人,在動亂中犧牲了,人們以此紀念他。”他解釋道。

他一路特意開過自己日常光顧的肉鋪、果蔬店、面包房,每經過一家店,他就搖下車窗對里面的夥計大聲叫喚著,百無聊賴的街坊們也往往為之精神一震,雙手揮舞起來,這是他相當享受的時刻。車里車外的人短暫興奮了三秒鐘,生活又回到了夏季午後漫長的沈悶中去。

伊桑和他的朋友們。(攝影 毛豆子/圖)

途中,他在科拉拜占庭老教堂前看到了三位戴領帶的老年男子,他用英文大叫“牧師,牧師”, 那是三個東正教牧師,他們顯然沒有搞懂他的路數,只是茫然甚至略帶驚恐地看著這個突然出現在他們面前,並對他們過度興奮的出租司機。他有些悻悻然,聳聳肩:“現在是我們國家的非常時刻,他們沒有搞明白我只是打打招呼的意圖。”

追憶美好歲月

我們抵達Akar Lonkantasi餐廳時,正是晚餐前的冷清時刻。這是一個經營傳統土耳其煮物的街坊食堂性質的簡樸餐廳。伊桑帶伯爾頓來這里,更是為了感傷的緣故。自從1989年成為出租車司機以來,他的每一個出車的早晨,都是從這里的一碗牛雜湯開始的,從父親做的湯喝到了兒子的湯,而他自己也從夥計喝到了老板。他這輩子最成功的一個投資莫過於這張伊斯坦布爾出租車司機執照,從100美金飛漲到現在的五十萬美金。埃爾多安執政的13年間,土耳其實現了經濟的騰飛,讓土耳其成為“歐洲的中國”,伊桑幸運地趕上了這波行情,是所謂的既得利益獲得者。

老板為我們做了土耳其咖啡,我們邊喝咖啡,邊在伊桑的手機上觀看《Parts Unknown》伊斯坦布爾這一集的片段。手機屏幕上,伯爾頓和伊桑坐在店門口的矮桌上喝著老板的父親親手做的牛雜湯。大家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多前伯爾頓在這里拍片的美好時刻:那個時候,安卡拉火車站前還未爆炸,藍色清真寺前沒有血光,殺手尚未沖到阿塔圖克機場掃射,政變還只是老一輩人來自上個世紀的遙遠記憶。

(攝影 毛豆子/圖)

在接二連三的恐怖襲擊之前,伊斯坦布爾是世界著名的旅遊城市。(攝影 毛豆子/圖)

可是顯然,上述的事件在伯爾頓離開後,接二連三地發生了,伯爾頓的節目並沒有如常地給這家餐廳帶來遊客,沒有遊客到土耳其來,大家都被各自政府頒布的旅行警告嚇壞了。事實上,老板正在考慮把已經經營了40年的餐廳關門,然後將店面轉租出去。

所幸我們頭上的電視機里正在播放的新聞,給我的土耳其新朋友們註入一絲安慰劑。那是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和俄羅斯總統普京在聖彼得堡進行“修複關系”的會談,這是自從2015年11月,土耳其擊落了俄羅斯一架戰機,導致土俄關系跌入冰點後,雙方第一次正面友好接觸。伊桑收起手機,將註意力集中到電視新聞上,“我們土耳其總是那麽容易樹立一個新的敵人,但我們也總是很輕易地對那個對頭‘掀開一頁新的篇章’。”伊桑的話音剛落,電視里的埃爾多安和普京熱烈地握手,字幕打出,“土俄關系掀開一頁新的篇章”。

卸下表演的告別時刻

我們喝完咖啡,告別餐廳老板,開始踏上歸程。伊桑有些疲勞了,他不再嘗試表演各種瘋狂司機的特技,他恢複了一個正常司機的開車姿態。我們甚至陷入了片刻的沈默,直到他突然說:“我愛我的工作!”他好像是要為自己所有的看似頗為激進的行徑尋找一個冷靜的原因:“你知道我幹這行最安慰的時候是什麽嗎?是聽到一位顧客告訴我,‘有一天兒子心情沮喪,我就學你的路數,開到一半跳下車去來一段搞笑的舞,兒子立刻開心起來!’”

不知怎麽的,我當時腦子里閃過的竟然是拜倫對堂吉柯德的評論:《堂吉訶德》是一個令人傷感的故事,它越是令人發笑,則越使人感到難過。

伊桑把我送到了艾瑪努諾的新清真寺前,他在車水馬龍中跳下車,為我打開門,我們在川流不息的車流中擁抱告別。他的情緒依然在某種感傷碰撞後的渦旋里回旋:“其實,現在這樣也不錯,我們最終拿回了我們的城市。”他的意思是說,伊斯坦布爾沒有了遊客的喧囂,總算可以和它的市民們一起享受一下寧靜獨處的片刻。就像此刻的他,不需要總是好像打了雞血針一樣賣力地表演。

然而,這樣的片刻畢竟轉瞬即逝。和自己柔弱的片刻以及和我道別的時候到了。他在喧囂的鬧市聲和清真寺宣禱的混響聲中提高嗓門,鄭重囑咐我,到了美國可以寫信給好萊塢的那些工作室, 看看有沒有機會給他找個什麽角色,或者真人秀之類的,他還承諾到時候給我分成。

伊桑也曾經給過伯爾頓類似的囑托,伯爾頓的2009年留言道:“我們好萊塢見,我的朋友”,六年後,伯爾頓再次留言道,“他們仍然在好萊塢等你,我的朋友!”“仍然”這個詞下,還劃了一道著重線。在某種程度下,如同那個把馬料賬本當做《聖經》,冊封堂吉柯德為騎士的客店老板,安東尼·伯爾頓用他的節目將伊桑激發為一個逐夢騎士。

伊桑渴望飛得更高,現實卻很骨感。(攝影 毛豆子/圖)

我們再次揮手告別,他發動了引擎,車在緩緩移動。他搖下車窗,扯開嗓門說:“別忘記給好萊塢寫信哦,讓我去那里演戲!”

我恍然已經置身於他主演的喜劇中。

就這樣,來自法提赫的伊桑大人,這位不放棄迤邐夢想的現實功利主義騎士,駕著他的蠟黃色馬駒,絕塵於伊斯坦布爾滾滾的車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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