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記者 言詠 沈念祖實 王井懷 周麗麗 9月30日凌晨3點，史哲一家起床準備。今天他和妻子林欣計劃帶兒子開車回山東老家，同行的還有史哲的父母。
兒子才 1歲9個月，不敢讓他隨便吃外面的飯菜，做爺爺的特意蒸了豬肝帶上，準備到服務區熱一熱給孩子當午飯。史哲的老家在山東泰安東平縣下面的一個村子，他們曾 經在清明節開車回去過，早上八九點走，7個小時能開到，給孩子準備一頓飯足夠。考慮到國慶黃金週會更堵，他們特意把出發時間提前，林欣記得很清楚，當抱著 熟睡的兒子出門時，是凌晨4點50分。
500多公里之外山東的村落裡，史家親戚等著他們歸來。史哲在老家還有一個叔叔，兩個叔伯兄弟，他們在電話裡已商量好這個中秋一塊過。之前史哲預計 中午左右能到，準備晚飯來得及。山東講禮儀，史哲的伯父過世後，他父親就成了家族中最年長的，一定得是小輩到他家來拜節，不能他去小輩家。
史哲的單位從9月29日下午開始放假，很多同事怕高速免費造成擁堵，當天下午就開車出發了。史哲小小地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趕免費這班車。
今年8月，長假高速公路免費方案正式出爐，春節、清明節、勞動節、國慶節四個國家法定節假日及其連休日，7座以下(含7座)載客車輛及摩托車均可免通行費。隨後一個多月裡，各地政府先後製定了實施細則。
在史哲一家出發前的 5小時——9月29日夜晚11點半左右，浙北高速公路有限公司一收費站的收費班班長李虎已經待命在崗了。這個位於浙蘇交界之處的站口，當時還是如往常一般 平靜。大約從30日零點30分開始，大量的車蜂擁而至，很快開始擁堵。車輛密度太大，一個半小時之內，李虎通過對講機知道附近已經發生了8起多車追尾的事 故。「那些私了的輕微剮蹭或追尾我們不知道。」
一場前所未有的免費盛宴開始了。8天之後，這場國家試驗交出了一張怎樣的答卷？交通運輸部10月9日統計數據顯示，8天長假中國收費公路7座及以下 小客車交通流量為1.89億輛次，佔總交通流量的79.1%，比去年同期增長54.6%，全國免收小客車通行費共計65.4億元。交通部發言人何建中用 「首戰告捷」來評價此次免費政策的試驗。
被取消的家宴
當開到京津塘高速的時候，史哲驚訝了：「不會吧？這麼早就堵車？！」
更讓他沒想到的是，第一個100公里，開了4個小時。上午9點左右，還沒開到天津。當時兒子已經醒了，坐在後排安全座椅上，爺爺奶奶陪在旁邊，車內滿負荷比較擁擠。史哲一度想放棄這次行程，湊合開到天津就折返。
載著史哲一家的車繼續一點點地在高速上挪動著，與他們共同煎熬的是成千上萬的出遊者。史哲一路上都能看到其他車輛的追尾事故，基本都是三車以上的追尾，最多的是五車追尾，車的後備廂完全撞變形了。史哲一開始還饒有興趣地數著。
這一天，全國的高速公路幾乎都處於暴堵之中。據交通運輸部路網中心統計，從9月30日凌晨5點起，全國各主要高速公路就迎來了出行高峰，京藏高速、京港澳高速、京承高速、京開高速等流量壓力更大。
堵得完全走不動的時候，司機們干脆熄火下車。「放風」的司機和乘客構成了高速路上的獨特風景，有遛狗的、有打網球的，林欣看到一排男人實在憋不住排成一列在路邊解決「內急」時忍俊不禁。
在深圳從事房地產工作的駱瓊，微博ID是「深圳花狐」，當時正行駛在回湖北黃岡的路上。她隨手拍了張一男子在高速上做俯臥撐的照片發到微博，迅速被轉發，數十家媒體給她留言希望採訪。這一天的微博，高速堵車是最熱詞彙，其火熱之勢可以PK前一天晚上的「中國好聲音」。
駱瓊當時沒有心情理會這些記者，她只想早點回家。駱瓊回去的目的是參加妹妹的婚禮，她9月29日晚上八九點出發，30日零時左右到達收費站入口，正常情況下，12個小時能開到黃岡，趕上妹妹10月1日的婚禮綽綽有餘。但她也想不到，她的第一個100公里，開了10個小時。
快到中午的時候，史哲的車依然跑不出速度。史哲的父親提出是不是打電話給親戚取消飯局。大家都在猶豫，但沒有誰願意真正下這個決心，尤其是史哲的父親，老人家來北京帶孫子後很少回去，這次回老家就是他張羅的，他期望著中秋團聚。
下午兩點左右，他們還沒開到濟南，眼瞅著趕回去準備家宴肯定是來不及了，老人終於撥打了親戚的電話，告訴他們晚飯取消。
林欣沒預料到路上的時間會這麼長，沒準備什麼食物。臨走前同事塞給她一大袋餅乾、牛肉乾等零食，說出門上路怎麼都得備著點吃的。「幸好帶上了這個，我兒子路上就靠吃蒸豬肝和餅乾過的。」
林欣沒敢抱怨丈夫非得趕免費這班車，因為丈夫當時一個人開著車，臉已鐵青。她給丈夫遞咖啡，陪聊天，怕他困。長假結束回家之後，公公很鄭重地跟她說：「你要學開車啊。」
史哲一家到達目的地的時候是晚上7點多了。家裡久未住人，床單被套都要重新鋪弄，疲憊不堪的他們沒有精力顧及這些，決定在附近度假村訂兩間房先住下。
訂好房後，他們開車到親戚家裡，把帶的月餅、禮物分發下去，趕緊回到酒店找地方吃飯。像樣的飯館都打烊了，只有一家包子鋪開著門，他們買了幾袋包 子。原本六七個小時的行程，最後開了15個小時，所有人的眼睛都是直的，史哲說他只有一個想法，就是睡覺，「能橫在床上就覺得這個中秋很有意義了」。
駱瓊到家的時候，是10月1日凌晨，原本12小時的行程最後花了27小時。幸運的是，國慶期間酒店緊張，妹妹的婚禮延遲到了10月3日。
中央電視台所屬的中國網絡電視台黃金週之後作了一次調查，在3000多份樣本中，46%的人表示，國慶黃金週期間被堵在了路上。
最痛苦的國慶
「這次堵的根本原因是誘發出來的潛在需求超過了臨界點。」北京航空航天大學研究生院教授黃海軍說。
10月3日早上7點半，他帶著學生開車沿京承高速做實地調查。那天的車速非常慢，一般情況下是30~40碼，很少有過80 碼的時候。
在輿論的壓力下，從10月4日中午12時開始，高速收費站取消了之前「免費但仍需領卡」的政策，改成「不發卡通行」。
黃海軍承認，從發卡到不發卡，對緩解擁堵有一定的作用，他粗略估算緩解作用大約有20%。
但即便不發卡，也會擁堵。「這次兩個節日連著，有8天休假，再加上全國的天氣出奇的好，金秋十月，不免費都能想像得到，大家盼望已久要去休假旅行了。」黃海軍說。
據中國旅遊研究院長假之前做的「中國居民出遊意願調查」顯示：今年十一黃金週期間有出游意願的高達87.9%，遠高於去年同期的58.3%。其中有 自駕車出遊意願的佔有出遊意願總體的29.5%。這些群體中，50.3%的受訪者表示免收通行費政策是其選擇自駕游的直接因素。
長假結束之後，中國旅遊研究院又與攜程旅行網聯合發佈了調查報告，報告顯示，此次短途旅遊最大的亮點是自駕出行，免收小型客車通行費對自駕游有較大的促進作用。國慶黃金週，通過攜程預訂自駕游套餐的遊客達1.5萬，大幅超過去年，網上租車出現供不應求的態勢。
最初採取發卡通行的目的，一是為了統計車輛流量，二是方便那些過了8日零點下高速的司機結算費用，因為卡里有信息顯示其從哪裡上的高速。另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為了減少安全隱患。
10月4日下午4點多，免卡通行政策實施4個多小時之後，收費班班長李虎連發了幾條「求擴散」的微博，呼籲小車進出收費站時注意控制車速，以免剎車不及釀成事故。
這是因為他知道其他收費站已經發生了事故。這個地區的高速收費站規模不大，無法做到客貨車分流。免卡政策實施後，他們採取的措施是，當應免費的小車 通過時按車隊鍵，可以不落桿讓車持續通過。但貨車駛離時，收費桿會落下，後面如果緊跟著的是小車，車速又快，很容易被桿子砸到。有很多收費站出了這樣的事 故，在一起比較嚴重的事故中，那輛車的擋風玻璃全碎，車側翻，好在沒有人員傷亡，修車的價格，4S店的報價是3萬。
「好在我班上沒出這樣的事故，不然我這個班長就到頭了，」李虎說，「很多小車通過收費站都是加快通過，有一輛車目測至少是100碼過的。」
李虎說，這是他這輩子過的最最痛苦的一個國慶節。
這是他來到浙北高速公路有限公司後度過的第二個國慶。他告訴記者，他們站平時日均過車3000輛左右，去年國慶四五千輛，今年國慶大約是1萬輛。
他和女朋友今年7月已商定，女朋友的家人國慶從外地過來，兩家商議婚事。准岳父母10月3日到了李虎家，但婚事沒商議成，因為這個假期李虎基本在加班中度過，不上班的時候困得只想睡覺。
李虎的同事，婚期已定。10月4日早上8點下夜班，中午擺酒，夜裡零點繼續回來上班。
李虎認為他們公司在這次國家試驗中已經做得很好了。從8月份開始，作為第一線員工，他就參與了公司內部的意見徵集，什麼物資需要補足？什麼設備需要 檢修？什麼特殊情況容易發生？9月份浙江省的細則出來後，又開了多次動員會。30日零時和8日零時頭尾兩個時間點，開啟關閉收費桿的權限在班長手上，他們 一般都是提早開，推遲關。李虎記得自己站免費通過的最後一輛車是8日零時16分。「但沒想到這麼恐怖。」李虎說。
「免費的話，再不享受了」
去的路上被堵怕了，史哲改變了回程計劃。他們原計劃10月6日返京，後來決定，一家三口10月3日先走，把行程分兩天，在濟南史哲妹妹處停留一天。
他們10月3日在濟南過夜，第二天孩子生病，多呆了一晚。10月5日從濟南出發，下午在滄州處捲入了一起四車追尾事故中。因為涉及不同省份的車輛， 必須到當地交警處處理。等他們把車開到處理隊，對方已經下班，只能把車停在停車場，在滄州找了一家酒店過夜，第二天處理完事故天色已晚，史哲決定在滄州再 住一夜，7日回京。「能預料到節日尾聲回來的時候不會這麼堵，那時已經炒得非常厲害了，很多人都有了預期，有的調整了自己的休假安排。」黃海軍說。「這也 說明了我們一個政策出台之前要做足新聞宣傳，做足輿論心理準備。」
長假結束，免費盛宴也結束，輿論對這場國家試驗褒貶不一。
國家發展和改革委員會宏觀經濟研究院綜合運輸研究所黨委書記董焰認為免費政策沒錯，堵車是各種因素疊加造成的，長假、免費、秋高氣爽等等。他自己平日喜歡自駕游，春節期間開車出去過，這個假期估計到路上會堵，沒出去。「整天搞交通，對這個是有估計的。」
但在黃海軍看來，這次問題的根源在於——放任自流地使用公共資源，最後的結果就是坍塌。「這就是討一個綵頭，討好老百姓，不過，禮包只是送給了佔少 數的有車族。從這個角度來說也是一種不公平。」根據公安部交通管理局2012年6月的數據，中國私家汽車保有量為8613萬輛。
黃海軍信奉解決交通擁堵的關鍵不是限制擁有車輛，而是誘導如何使用車輛，他是高速公路收費的堅定支持者，收費一方面是為了還貸、運營、維護，有利於 民間資本投身這個領域，修建更多高速公路，另一方面是為了調節流量，美國從5年前開始嘗試在10%~20%的高速公路上收費。「但收來的錢怎麼用要透明， 要讓全社會都能接受，這是政府要做的事情，要監督，要有一些制度建設。國際上通行的做法是三個1/3原則，1/3用於維護，1/3補償因這條路收費而不敢 走的窮人，1/3給運營公司。」
如今，各高速公路公司都在計算這8天裡各自的虧損，這筆費用誰來買單一直是輿論熱議的焦點。浙江交通投資集團浙西公司黨委副書記陳宙透露，這次免通 行費，損失相當大，因為他們的高速上主要就是以小車為主。浙西公司下轄浙江杭徽高速公路有限公司和浙江杭新景高速公路有限公司，其中浙江杭徽高速公路連接 杭州西湖與安徽黃山兩個景點。
「到目前為止，沒有相應的補償措施出台。」陳宙說。
廣東省高速公路發展股份有限公司一位負責媒體關係的人士也表示，暫時沒有聽說補貼的事。
不僅高速公路公司在算賬，史哲回家也算了一筆賬。這次出行，省下的來回過路費大約四五百元，中秋夜度假村酒店兩間房住宿550元左右，回程處理剮蹭 事故停車費100元，滄州兩晚住宿約450元，不算路上耗費的時間成本，單從經濟上算，也虧了。他們原先計劃中的中秋家宴後來沒時間補，農村現在正是忙的 時候，過完節都要下地，10月1日那天親戚聚到史哲家聊了聊天就散去了。
10月8日上班後，史哲成為同事「嘲笑」的對象。那些9月29日起程的同事，個個旅途順利。他的同事馬君，特意請了一天年假29日從北京出發，回銀川過節。「個人預判30日會非常非常堵，免費是能省一些路費，但萬一路上堵了，或者發生點什麼事，不值。」
「以後收費的話還考慮自駕出去，免費的話，再也不享受了，沒有意義。」史哲說。他被嚇怕了。（應採訪對象要求，文中史哲、林欣、李虎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