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歲的聶毓祥下午16時走出法院的時候，有些恍惚。周圍的人叫他名字時，他遲遲緩不過神來——他難以接受兒子聶磊被一審判決死刑的結果。
3月20日，青島市中院在下轄的膠州市法院，對聶磊涉黑案一審宣判。以聶磊為首的32名涉嫌黑社會性質犯罪組織的骨幹成員接受判決。長達366 頁的判決書，從早上8時唸到下午近16時。聶磊被認定犯組織、領導黑社會性質組織罪，故意傷害罪等十項罪名，一審被判處死刑，其他被告人也分別獲刑。
一年前，聶磊案引發青島警界震盪的消息令社會震驚（參見本刊2011年第40期「『黑老大』引爆青島警界地震」）。但此次的判決，只牽涉聶磊及其組織成員的「黑道」之事。至於「保護傘」問題，則「另案處理」，相關情況至今尚未明朗。
據青島公安系統內部人士透露，繼一年前包括兩名公安分局局長在內的十餘名警察「落馬」之後，迄今又有青島市公安局原局長王永利，現任公安局副局長姜集喜，青島市委政法委常務副書記王延球被調查。
青島警界震盪至今遠未止息，聶磊案也未到終局。對於一審判決結果，聶磊當庭表示不服，提出上訴。聶磊的辯護律師錢列陽認為，導致聶磊被判死刑的兩起傷害案，聶磊並未實際參與，讓他承擔死刑的後果，量刑不當。
該案其他一百餘名被告人，被分作五組，在青島下轄的五家基層法院受審，一審結果將在3月底前陸續做出。
「黑老大」之路
3月20日宣判開庭後幾分鐘，在法官的許可下，四五百度近視的聶磊戴上了眼鏡，從旁聽席中尋覓自己的親人。陪同父親聶毓祥一起來旁聽的聶磊小妹 向他招了一下手，聶毓祥也確定兒子看到了自己——這個上世紀60年代畢業於山東大學數學系的老人，無法接受兒子是「黑社會老大」的現實，更不能接受死刑的 判決結果。
然而，法院判決書詳述了聶磊組織領導「黑社會」的事實。法院在「經審理查明」的第一項中即總結到：
「1983至1992年，聶磊因搶劫鬥毆，兩次被判刑一次被勞教，聶磊利用獄友、鄰居和親屬的關係，糾集多名社會閒散人員、勞教人員，成立青島 群力置業有限公司、祥隆有限公司、青島明珠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開發房地產；在青島市中山路、南京路開辦紅星遊樂城、震泰遊戲廳、賭博場所，聚斂大量財 富……」
彷彿從聶磊16歲開始，他就有了做「黑老大」的原罪。在聶毓祥看來，兒子小時只是一個「不愛讀書、愛交朋友」的孩子，初中畢業後跟在青島鐵路局做電工的爺爺學電工。
聶磊第一次入獄的起因是因為1元3角錢。據聶毓祥講述，一個小孩搶了另一個小孩1元3角錢，聶磊在旁圍觀，多嘴「主持正義」，對搶錢的小孩說了 句：「給人家5分錢坐車回去吧。」但不幸的是，當時正值1983年的「嚴打」高潮期，1分錢沒有要的聶磊被作為搶劫同案犯，獲刑六年，還被遊街示眾。
「那時他還是未成年人，（判刑）給他心靈帶來多大創傷？」當時在青島24中做教導主任的聶毓祥為此不斷申訴，到1985年，聶磊被改判拘役六個月。刑滿出獄那天，已滿18歲的聶磊一把揪住執法人員的衣領問道：「憑什麼判我入獄？」
這次入獄改變了聶磊的人生軌跡。1986年，聶磊參加一場鬥毆時又遇「嚴打」，被勞教三年。恢復自由後，因為有前科，找工作遇阻，聶毓祥在小商品批發市場為兒子租了一個鞋攤，聶磊幹上了個體戶。
1992年，聶磊與朋友去溫州進貨時與人發生爭議，掠走了對方財物，遂因搶劫罪被判有期徒刑五年，不過很快就因病保外就醫得以出獄，後繼續經商。
在父親的眼裡，聶磊的經商之路比較順利。1994年，聶磊先後成立群力置業有限公司、祥隆置業有限公司，投資房地產，生意越做越大。
但不為聶父所知的是，聶磊發跡早期，身邊的朋友及一起做事的夥伴多為他當年的獄友。其中，盧建強、史殿霖、王群力、安俊宇等均在1983年至1992年間的「嚴打」時期，被判刑或勞教。他們和聶磊差不多年紀，案發時多為少年。這些人日後也成為聶磊涉黑團夥的重要骨幹。
從涉足房地產開始，聶磊身邊的合作夥伴有了專業背景。從事過房地產業的劉峰玉是山東大學數學系的畢業生，上世紀90年代中期和聶磊合作開發房地產，逐漸成為聶磊公司「二號人物」。
聶磊有錢後，在朋友中威信越來越高，聶磊妹夫姜元在供述中說：「聶磊腦子活，社會上什麼掙錢就干什麼，在年輕人中比較成功，有錢，講義氣。」
1998年開始，聶磊走上「多元化」經營之路。當時青島暗藏賭博機的遊戲廳很火，聶磊開設了震泰遊戲廳，在遊戲廳四樓開設賭場。其後在麗晶大酒 店二樓、北海賓館等處開設賭場。判決顯示，聶磊的賭場生意獲利不菲，至2007年初獲利約5000餘萬元。其中，判決認定的多起故意傷害罪，皆與開設賭 場、遊戲廳所起的爭執有關。而房地產業從2004年開始，交由劉峰玉全權負責，從管理和經濟上與涉黑團夥劃清了界限。
聶毓祥曾為聶磊擔心，一輩子在體制內的他總覺得應該找個在體制內的工作才安心，但多年來，父子倆談不到一塊，聶磊總是勸他不要操心自己的事。
黑色江湖
隨著兒子越來越忙，聶毓祥平時和兒子聯繫也越來越少，有急事需要通過聶磊妻子朱新萍傳達。
此前，聽到過兒子是「黑社會」的說法，他並不確信。在他的印象中，兒子從小打架並不行，只是愛交朋友，而且身邊的朋友，不少也是干正當職業的生意人，還有銀行系統人員、政府公務員等，這些都打消了老人的擔心。
但兒子的一部分生活是他接觸不到的。據判決認定，聶磊犯有組織領導黑社會性質組織罪、故意傷害罪、組織賣淫罪、開設賭場罪、尋釁滋事、強迫交易罪、妨礙公務罪、非法買賣槍支罪、非法持有槍支罪、窩藏罪等十項罪名。
據公訴機關指控，聶磊團夥犯罪事實多達37項，多與青島當地涉黑勢力間利益爭奪有關。而從庭審過程展示的情況看，上世紀90年代，青島當地的涉黑團夥，除了聶磊團夥，還有以於竹君、孫立飛、林軍等人為首的多個團夥。
開設賭場和夜總會，是各路勢力集中投資的領域，因競爭關係，矛盾時常發生。處理糾紛時，暴力成為最常使用的手段。聶磊團夥的涉黑犯罪行為，也大多發生在聶磊經營賭場和夜總會後。
1998年，另一家遊戲廳的人員王軍到聶磊開設的遊戲廳發傳單，與聶磊團夥成員發生衝突，被毆打不治身亡。後聶磊每月向被害人父母支付5000元贍養費，且提供一套住房給他們居住。
1999年，一個叫胡玉海的人士被指騙取了聶磊遊戲廳的錢款，被聶磊團夥成員毆打致死。
雖然聶磊並未親自參與這兩起傷害致死案，但他並未得到從輕處罰。這兩起案件成為聶磊被判死刑的主要依據。
2000年5月，聶磊為打擊競爭對手，攜帶槍支到青島市香港中路山孚大酒店陳平開設的賭場內打砸。2004年，聶磊團夥的一名成員被孫立軍團夥持槍打死，聶磊率眾反擊，將孫立軍勢力趕出青島。從此，聶磊被坊間稱為青島「黑老大」。
但聶磊這個「黑老大」在另一方面卻有著不錯的口碑，「大方，有求必應，講義氣，對手下人很大方」，是不少接近過聶磊的人的共同說法。對「混得不 好」的朋友，聶磊會安排到自己公司。多年來，他身邊聚集了一批人。這些人在聶磊經營的經濟實體中各司其職，盧建強、劉峰國、謝龍等負責賭場；2004年， 劉峰玉獨立出來成立全濠實業有限公司經營房地產，並利用公司名義處理各種關係；2006年，聶磊與李岩一起經營新藝城夜總會，聶磊每月分100餘萬元；安 俊宇等負責處理糾紛。
他對手下人也有嚴格約束。據聶磊自己及多位被告人供述，聶磊規定手下成員不准為別人要賬，不准吸毒、賭球，不准插手拆遷項目，不准插手民間經濟糾紛，不准插手工地行業，且要求手下人對外不能說自己是公司的人，更不能打著公司的旗號在社會上辦事情。
在劉峰玉之後，2006年6月，曾是青島市政協委員、具有夜總會管理經驗的李岩與聶磊合作經營新藝城夜總會。此次，李岩也一審被判處無期徒刑。
隨著聶磊名氣漸大，他的關係網也逐漸增大。儘管他在未成年時即遭遇「嚴打」，此後也有犯罪記錄，但在這次審判之前的公開材料中，自2000年到2009年，聶磊並無新的案底。
白道通吃
聶磊團夥落馬之後，引發青島警界地震。在一審宣判前一天的3月19日，青島市中院院長鄒川寧在一場新聞發佈會上說，聶磊案審理的難點在於，不少部門機關為聶磊充當「保護傘」，將很大一部分證據銷毀，導致無從查證。
青島市公安局曾於2011年通報，青島公安系統有14名警察涉及違法違紀和充當「保護傘」被查處。據財新記者瞭解，這些人包括青島市原市北區公 安分局局長於國銘、原李滄公安分局局長馮越欣、原青島市公安局團委書記陳鵬、原青島市公安局特警支隊一大隊副大隊長王曉青、原青島市市北區治安大隊大隊長 葛強、原青島市市南區刑警大隊副大隊長辛克水等人。
今年2月21日，山東省檢察院檢察長國家森在山東省「兩會」期間披露，聶磊案中，已有30多名「保護傘」被查處。這些人與聶磊團夥「沆瀣一 氣」，「有的濫用職權為其實施犯罪提供便利，有的通風報信幫其脫逃，有的以罰代刑、重罪輕判，使其逃避打擊，還有的公然參與該黑社會性質組織的犯罪活動， 致使其有恃無恐、坐大成勢」。
財新記者獲悉，在2012年春節後，原青島市公安局局長長王永利，現任副局長姜集喜以及青島市委政法委常務副書記王延球也被調查。
不過，「保護傘」問題在聶磊案審判中沒有涉及，這些人均「另案處理」，目前尚無公開的案情披露。
但聶磊案判決中也顯示了一些蛛絲馬跡。負責處理「白道事宜」的人是聶磊公司中負責房地產經營的劉峰玉。劉峰玉在2004年聶磊成立的全濠實業有 限公司中任總經理。據聶磊手下的一名保安供述，劉峰玉主要是在北京、青島等地「處理政府關係」。在此次審判中，劉峰玉並未出現，他將可能和「保護傘」案件 一道處理。
在聶磊團夥牽涉的九起故意傷害案中，其中多起案件，尤其是一些輕傷案，是由公安機關主持調解，雙方達成和解。聶磊一般會用經濟賠償的方式了事。有手下犯事服刑期間，聶磊會給其家人幾十萬元以供生活。
一起妨害公務案揭示了聶磊通過劉峰玉和警方交涉的過程。1999年7月27日，青島市文化局、工商局和公安局組成聯合檢查組到聶磊開設的震泰遊 戲廳檢查，發現未經審驗的博彩性電子遊戲機，準備扣押時被聶磊及其相關手下阻攔。當時一位市級領導在附近的車裡指揮檢查，聶磊打電話叫劉峰玉過來說情。最 後，聶磊同意拆除五台，保住其餘的機器，文化局對震泰遊戲廳罰款幾萬元了事。
在相關人士的供述中也提及，聶磊還曾利用警方對其他遊戲廳的檢查來打壓競爭者。
黑道生財的娛樂場所需要有警界人士做靠山，而這些人有時也「有求」於黑道。據與聶磊相熟的人提及，一些公安難以處理的醫療糾紛等事項，有時候會找聶磊帶人出面協調。
但聶磊和警界的甜蜜關係止於2010年3月27日，聶磊手下在青島頤中假日大酒店的打砸事件成為轉折點。事情源於聶磊旗下的新藝城夜總會「小姐」去頤中假 日酒店開房，被設在該酒店的霧之花夜總會保安阻攔而起衝突。聶磊一個叫任昊的手下在請示聶磊卻聯繫未果的情況下，擅自帶十餘人到霧之花夜總會打砸搶。
第二天才得悉情況的聶磊感覺「事情不好」，並得知公安機關已立案偵查，便讓任昊拿了10萬元到外地躲藏。當年5月，網上出現了有關該事件的帖子，且提及聶磊公司的其他事情。聶磊認為是霧之花夜總會實際控制人於竹君勢力所為，又吩咐手下人砸了於竹君開辦的一家酒店的玻璃。
但「3·27」打砸搶事件的影響已經超出了聶磊過往的經驗。當時正值青島「李寧杯國際跳水系列賽」期間，運動員入住的酒店剛好是頤中皇冠假日酒店。該事件的惡劣影響引起高層震怒。聶磊十餘年間被隱匿的案底被翻了出來，青島警界也開始了大洗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