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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村 黎智英

2014-02-06  NM  
 

 

京都人非常低調,或可說他們喜歡隱藏自己,他們的家可以是沒有門牌號碼,有些將自己的姓氏當作門牌,例如門口寫上佐藤是佐藤的家,有些在門口寫上堂號,例如隱逸居,郵差的郵件卻送遞不誤,更奇怪是有些門口什麼都沒寫上,郵差仍知道哪些郵件是屬於這家人的,正如我們家入伙一年了,門外沒什麼標誌,郵差送遞郵件從未出錯過。在這隱晦人群中運作,京都郵差一定有他們傳統的巧妙方法確認門戶,但一般京都人沒這能力。福村說半小時到,哲學之道日間不許汽車進入,他要走路過來,怕他找不到我們的房子,我在門口等他,他準時在哲學道上出現。紅葉落過了,櫻花還未來臨,京都像落了妝仍未粉墨登場的戲子般落泊,到處是禿枝枯葉,這時候哲學之道,雨後陰森鬱鬱,寒風颼颼,更顯得淒清荒涼。福村穿着黑西裝,遠遠瘦削身影一片孤寂,垂低頭兩手搖擺着,恍若兩手空空無一物的從街尾,南禪寺溪邊的石板小徑蹣跚走來,我趨前去迎接他,他才擠出點笑容。

福村是位古董商(他也有個古董拍賣場,拍賣的是廉價古董和舊物件,跟他自己買賣的大戶貨色不同),深受京都的古老大家族信任。那些古老家庭小圈子用人重視信譽,互相抬舉,互相依賴,愛用同一個人做同樣的買賣,有古董買賣都找他。近年一般大家族的家境漸趨衰落,經常拿藏品出來套現,或有些從京都的豪門大宅搬回家鄉的祖屋去,大宅賣了,裡面的古董字畫裝飾品拿出來拋售,都由福村經手。上次他兒子拿了一批古董到我們家給我們看,我們看中了的一對銀器花瓶和一尊石雕佛像,他留下在我們家裡,將我們的還價匯報給福村拿去給賣方考慮。這次福村親自拿對方的回覆來與我們商量。其實毌須商量,賣方已接受了我們出的價錢,他還是要鄭重地當面確認價格和完成交易。我們買到心頭好很高興,他說也為我們高興,說時可是臉無悅色的,到我們開瓶香檳慶祝,他卻在狂飲。我們最後喝了兩瓶香檳,大部分是他喝的,他真是個酒鬼。這樣的酒鬼會是可靠嗎?有這許多保守的大家族信任他,他應該是可靠的,這不是他的常態吧,我想是他最近有心事才喝酒喝得這麼兇。

喝完香檳聊天一陣子就到五點半,我們訂了嵐山吉兆六點半的晚飯快要出門了,請福村也跟我們一起吃晚飯,他答應了,我們打電話過去加多個位置便出門。到達嵐山太陽已落山,看不到嵐山保津川河上的日落景色我說可惜,福村說沒什麼可惜的,嵐山保津川河上的日落不一定美麗。吉兆是我最愛的餐廳,在房間坐下來看它的畫、屏風和外面的花園已是種享受,它的菜每次予人驚喜更沒話說了。福村叫了清酒,我說今晚我不喝了,這裡的清酒天下一流誰都知道,福村問我為什麼不喝,我說剛才喝過香檳,午飯吃烤肉也喝了清酒,再喝酒我今晚會失眠。他聽了沒有堅持,但看得出他不太高興。吉兆的菜好,吃過一兩道菜我們的氣氛便愉快起來。我女兒除了魚不吃海鮮,而懷石主要是海鮮,她的菜都分了給哥哥吃,她吃得很少,到上牛肉時她很高興。福村見她高興將自己整盤牛肉給她,她說不要,他推過去堅持她要,她說不餓還是推回去,如是者來回推卻了幾次,我女兒一直禮貌地笑着婉拒他,福村突然叱喝地說:「不,你一定要!」嚇得我女兒驚惶失色,馬上將那盤牛肉接過去,我們也給嚇呆了。福村知道自己失儀,垂下頭閉上眼睛在沮喪,為了緩和氣氛,我拿個酒杯來哄他一同喝酒。這頓飯我們最後吃得還算愉快,回程他坐在我旁邊講了些心事,還說他現在每晚失眠,吃安眠藥愈吃愈多。我說你安眠藥愈吃愈多,喝酒也愈喝愈多,很危險,要小心啊!他望着我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再沒說話。

之後六七個月沒見他。後來才知道,他精神愈來愈差,快要崩潰了。有天他上班在公司門口碰見一美少婦行出來,穿着紫紅緊身綢緞長裙,身姿玲瓏剔透,令他眼前一亮。看着少婦離去了,問送少婦出門的職員那少婦是誰,他說是祇園綢緞近藤家族的媳婦,前年丈夫去世,現在要搬回神戶的娘家住,將一些舊東西拿來拍賣。他這段日子吃安眠藥睡覺很少發夢,當晚卻夢見一老婦抱着一小孩來求他,請他不要將她拍賣出去,她要跟少奶回娘家。連續幾晚他都夢見老婦跟他說同樣的說,他不知少奶是誰,突然想起那天碰見的美少婦,回公司請職員將近藤媳婦拿來拍賣的舊東西給他看,嚇然發現其中有一塑像就是那老婦抱住個小孩。他隨即拿着塑像到祇園綢緞去找那少婦,將夢見的情景告訴她,她聽了毫不動容,淡然地對他說,她正在搬家東西太雜亂,不如塑像先放在他公司,改天有空去拿好了。這少婦實在太美艷了,他離開時心好像是被掏空了的,一直在想念着她。少婦的東西拍賣掉了,錢也存到她銀行戶口,那塑像她可很久沒有來取,而他再也沒有夢見那老婦,卻經常夢見美少婦坐在他旁邊,沒作一言微笑望着他。他再拿着塑像到祇園綢緞去找她,說她已搬回神戶娘家,他到神戶娘家去找她,說她搬到鄉下祖屋去了,到鄉下祖屋去找她,說她在鄉下住不習慣不知搬到哪裡去了。他找搬運公司,鄰居去問,隱約知道她到了哪裡,他繼續去尋找她,她像大海的浮木一樣在不斷浮游,他也不停在尋覓。他日間專心在找,太忙太累了,酒也沒閒情喝,晚上慢慢也不用吃安眠藥便睡着了。過了一段日子少婦不再在夢中出現了,他突然醒悟;啊!那少婦出現原來是來拯救他的!他人生失去了追求的目標,遺忘了愛心,終日沉溺於酒醉和怨恨的焦慮中,他追尋少婦令他人生有了目標,人振作了,人生豁然開朗。他返回離開了一年多的家,將生意交給一直在公司協助他的兒子,退休後和老婆搬到家鄉去,閒時種植園藝頤養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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