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濮存昕:作家能借助的只有他的命

來源: http://www.infzm.com/content/116984

 

陳忠實是濮哥心中的“老哥”。(張默然/圖)

陳忠實離世,從旁人的追憶和媒體報道中,濮存昕看到了“老哥”陳忠實更多的側面。因為排演話劇《白鹿原》,陳忠實和濮存昕有幾面之緣,他給濮存昕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

提到話劇《白鹿原》和小說《白鹿原》的關系,濮存昕謙卑地說:“文是雅,藝是俗,我們是白鹿原的推廣者。”

2006年夏天,話劇《白鹿原》首演,首都劇場被堆成了黃土高原,真羊趕上了舞臺;濮存昕、宋丹丹、郭達分飾白嘉軒、田小娥、鹿子霖。常銷小說《白鹿原》以濃烈的方式再次進入公眾視野,此後這部小說又有了歌劇版、陜西版、電影版……今年,“大導”林兆華滿80歲。與林兆華合作多年的濮存昕和朋友們想為他“張羅張羅”。他們計劃重新搬演《建築大師》、《大將軍寇流蘭》和《白鹿原》。這三部作品被看作林兆華近十年來的導演代表作。《建築大師》是易蔔生寫的,《大將軍寇流蘭》是莎士比亞寫的,《白鹿原》是陳忠實寫的。

 

南方周末:《白鹿原》是你做人藝主管業務的副院長之後做的第一個大戲,當時為什麽選《白鹿原》?

濮存昕:我剛上臺進入誤區了。你說我運作什麽啊?(於)是之老師當院長,同時兼任劇本組組長,一個戲一個戲地策劃。我這方面不會啊。我跟“大導”商量,大導說,咱們得啃大骨頭。我們倆不謀而合,哎,就是《白鹿原》。2003年,我們跟陳忠實老師接洽上,2003年年底就跟孟冰聯系上,但是一稿又一稿,拖了很長時間。到了2005年,人藝跟陳忠實老師簽的約快滿了,孟冰又沖刺了一下,洋洋灑灑寫出將近二十段。弄出來之後,林兆華發愁:這二十段怎麽串成糖葫蘆?他找不到形式,只知道劇本已經囊括了小說的一個全貌了。但是在舞臺上怎麽串呢?怎麽換景,怎麽上下場呢?林兆華改了一稿之後,給陳忠實老師看。陳忠實老師說很好,剩下的是你們怎麽在舞臺上幹的事兒了。但就是這個怎麽幹,一直沒有想明白。2005年5月,我們去陜西體驗生活——去看老房子、大宅門、原上和西安之間的關系,滿世界找老農民,找了四五天沒什麽感覺——直奔結果肯定不行,一定是否定、否定……到最後,哎,就是這個。結果那天,我們去聽秦腔。秦腔也來了,老腔也來了。5月份的原上很熱,我們這些演員有的在打瞌睡。吃完中午飯誰不想睡覺?可老腔一吼,所有的人耳朵就立起來,頭發也都立起來了。當時唱的還不是“他大舅他二舅”,當時唱的是“三國”。林兆華就坐在我的斜對面,陳忠實老師坐在邊上,林兆華回過身,一只手擋著半邊鼻子,跟我說:“濮哥,有了。”

南方周末:這是導演“有了”,作為演員,你什麽時候“有了”?演白嘉軒之前,你是有農村生活經驗的,你在北大荒那麽多年,不過兵團戰士跟真正的農民可能還是不一樣……

濮存昕:所有的農活我都幹過,而且不是一年,兩年,我在北大荒幹了七年半。小學的時候,每年暑假,我們家三個孩子都跟著保姆回她的廊坊老家,一住一個星期,被蚊子咬的全是包。

南方周末:作為客人生活在農民,可能還是沒法兒理解農民跟土地的那個關系……

濮存昕:當然沒有命運上和土地的牽掛,但是那口氣我是明白的:你坐在那個土堆上,割麥子餓得不行,就想盼著包子快來的那個勁兒……完全沒有一點希望的那種生活方式。如果說三天就回北京了,什麽苦都能忍,但我們去北大荒之前,是銷了戶口的,如果不想辦法回城,那就是一輩子拿鋤頭,拿鐮刀的人。晚上在昏暗的燈底下熬到睡覺,啥事兒沒有——農民的東西我會接近,這跟我的經歷和年齡有一點關系。而且演白嘉軒之前,我是演過農民的,那是一個根據劉紹棠的小說改的戲。我還得了獎。我對自己的造型,化妝滿意極了。因為是漁民,大冬天還下水呢,胳膊腿露在外頭,塊兒還挺好,抓一把土往頭上一抹,也成了不洗頭的人。但是一張嘴還是文化人。當時沒註意到,口語流露的是你的本性。

演白嘉軒,我沒底。“大導”說:濮哥,你能演。說是這麽說,我這個演員和白嘉軒之間是什麽?我怎麽夠著他?找不著譜兒了。西安咱們也去了四五天,你說在哪兒能找到一個人,他在形象上是接近我那個角色的?喝著酒,吃著飯,我瞪著眼看著陳忠實:其實就是他啊,完全可以就是他!他給我的感受其實也不見得他就是戴著瓜皮帽,穿著大長衫的白嘉軒,而是他的神氣,他說話談吐的味道,他表露思想的時候實實在在的東西,一是一,二是二的東西,他無言的時候和我想象的戲劇動作之間呈現出的可能……

你在他嘴里頭聽不到“行話”,聽不到無謂的贊譽。他基本不說別人,他只說當下。眼巴前兒什麽事兒就是什麽事兒,他從不展望什麽,侃什麽段子,他一是一,二是二。 比如:“你吃了?”,“沒吃。”“那吃飯去吧。幾點?那我在外頭等你”——他就是這點事兒。他臉上的皺紋會讓你目瞪口呆,你會聯想到誰呢?原來有一座聞一多的木雕,臉上的皺紋像刀砍了一樣。陳忠實的皺紋就是那樣。他的形象你得琢磨半天。其實他有一點狠,但是他不橫,只要他一說話,你覺得他就是一好老頭,一個好老哥。他只比我大十歲,他抽煙抽太多了……

演白嘉軒,我是從陳忠實老師身上接的氣。他身上的簡練,提示我在形體上控制。一開始排白嘉軒被打折腰那場戲,我的姿勢很誇張,成心想擰著的那股勁兒,沒過兩天就腰肌勞損了。觀眾看著也別扭,後來一想不行,還是自然一點吧。林兆華是一個不喜歡化妝的人,演《白鹿原》,你最少得提前半個月,自己蓄須、剃刺頭。一旦坐在化妝桌前,穿上那個老棉襖,我腦子里就浮現出陳忠實。這話我跟他說過,他就呵呵一笑,沒說像,也沒說不像。他寫的白嘉軒也不見得是某一個模特。他是一種文明的代表:那種文明里有很狠的東西,對孩子的婚事,他咬定了就認那個死理兒,可他又覺得命比天大,還得救人;他有本能的一面,可他又要維護一種秩序,這個德,他得操持起來——這是二度創作的便宜:陳忠實的文學讀本擺在那里,他的讀者已經在腦子里積累了一些影像和人物,看到舞臺,他會有對比,他甚至會興奮地比較“真假”……

南方周末:對演員來說這是一個很大的挑戰。

濮存昕:說懸了是挑戰,其實是本本分分地,從自我出發。陳忠實當年寫《白鹿原》,他已經是不吐不快地積累了很長時間:他的學養、生活的積累、他對於歷史的直覺思考——他不是教科書式的思考,他是直覺的思考,道聽途說也好,他看資料也好,他在那塊土地上,他頭腦中會自然而然地出現《白鹿原》的歷史脈絡。張家、李家、王家全都安在這白家,丁家、鄭家安在鹿家,它完全是演義的。

南方周末:你怎麽看小說開頭那些看上去荒誕不經的東西?

濮存昕:荒誕不經是他的當代意識。他沒有完全沈溺在自己的資料和生活素材中間,他一定是沒有,他一定是讀過別人的著作,包括《百年孤獨》,西方文學里頭很多有趣的思維方式他一定有,他才能一開頭就用這種傳奇般的婚變的方式,從俗的角度進入到宏大的正史中間去。但同時,它又必須是一個接地氣的、微觀的故事,也就是人的命運,人受即得利益的驅使……他的閱讀量應該有的,但是他從來沒有跟你說,我給你推薦什麽書,我喜歡哪個作家的,他全都沒有。但是那些東西都長在他身上。西安那塊地方、壩上、原上,包括路遙、賈平凹他們這個作家群,還有西安的美術界,跟陳忠實是有聯系的,他們之間聊天形成的審美,都是《白鹿原》的土壤。

我都忘了那個人的名字了。有一次開會,那個人在他耳後說:路遙得獎了,你搞的那個玩意兒,如果弄不到這個份兒上,你就從這個窗戶跳下去。他回家跟老婆說:我要是不把它寫出來,咱倆就去餵雞,咱不幹這行了。後來,終於出版社給了他回信,他知道書馬上要開印了,他像病了一樣癱在沙發上。他老婆說你病了吧?他回答他老婆的一句話,我讀到的時候,甚至有一點辛酸:他說,咱們不用養雞了。

一個行當說一個行當的事兒。至高無上的榮譽,它不是名和利的事,它是歷史、社會的認可。這本書要面世了,還沒有大賣呢,也沒有得獎不得獎的事。他只是說,我付出的心血,我掏了心窩子——就跟馬蜂,蜜蜂似的,蜇了一下人之後它就完了,它就是一次性的,全部付出去了,他的命已經搭在那里了。那個東西要去印了,那個東西已經不屬於他的時候,就好像養了一個閨女,嫁出去再也不見的感覺。他有一種離別,他也有一種欣慰:“咱們不用養雞了。”——那麽豐厚的心里感覺,他就用六個字——“咱不用餵雞了,來表達。”

南方周末:你這個體會非常有意思,既是你對陳忠實的理解,也讓我看到,一個好演員是怎麽做功課的,就憑那六個字,你聯想出這麽一片東西。

濮存昕:我演《李白》,謝幕的時候那一鞠躬,那是死而無憾的感覺:我能夠把這個角色演到這份兒上,這輩子也可以了。但是回過頭你還是會想:第二天咱演什麽?明天還有什麽好角色?退休之前,還有什麽東西可弄?今年的10月13號,我們要重新結構《雷雨》。曹先生的在天之靈,能不能認可我們對於他這部作品重新的詮釋?完全解構式的講述,但又必須讓人家承認我們講述的《雷雨》就是曹先生講述的那個故事,我們要明明白白地震撼你,絕對不讓你竊笑,絕對不讓你覺得你在看偷情,在看亂倫……

南方周末:期待。我之前看過你演的話劇《李白》,最近看了你在葉小鋼交響音樂會上,朗誦《將近酒》。雖然你穿著西裝,但簡直就是李白附體。

濮存昕:一定是西裝,穿古裝反而不對,因為你是在一個當代的舞臺上,後面是一支交響樂隊。李白的情懷,在我們當代知識分子里面誰身上都有,包括俄羅斯人。給我們(北京人民藝術劇院)排《海鷗》的耶甫列莫夫(前莫斯科藝術劇院總導演)去世了,他就說過,我想在中國當李白。所以西方當代知識分子和藝術家是知道李白的,他們把李白當作自由的符號……

南方周末:可是你恰恰讀出了他的不自由,“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好像特別豪放,但其實里頭有深深的無奈。

濮存昕:他進退兩難,他就是在這種糾結中,去抒發他的豪情。這種東西,我有,大導有,陳忠實也有。我60歲的時候,悟出一個道理:得其所哉,安分守己。你是幹嘛的?你到底喜歡什麽?這個確認很重要。陳忠實是一個作家,他寫《白鹿原》掏心,掏肺,掏空了之後,是不是再來一個,“超越”一下?別人會這麽想,但他自己明白:不行了。所以他罵人家:你懂個錘子!我們演員這方面稍微好一點。你還可以演下一個角色,因為你可以借助很多:劇本、導演、舞美、燈光。但是作家借助什麽?他只能借助自己的命。我覺得陳忠實到達了一個得其所哉,安分守己的境界。他安分在西安,守己在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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