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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不要想得太多，用心把事情 做好，便什麼也不用害怕了！」女兒啟程返美國，我跟她這樣說。我說做人不一定要有什麼大目標，亦不一定要做什麼大事，或者要有什麼野心；既無須有個假想 敵，也不用跟別人比較。擦掉虛榮、用心感受，率性而為，便能快樂地投入工作，那麼你還用擔心不會成功嗎？放下野心、忘掉銀碼數字，那麼你便能隨心所欲，這 不就夠了嗎？

我們要造就的是自己而不是事業，造就好自己，事業自然大功告成。只要心不旁騖，激情地投入自己的追求，則必有所得，那麼你不便成功了嗎？當然，能否率性而 為也要看你是年紀多大，是個怎麼樣的人。誰不希望做到隨心所欲的境界？問題是什麼時候會將率性隨心變成意氣用事。年輕時誰不會見獵心喜，無論是見到錢或是 見到女人都心如鹿撞？在人生路上，當一個人還是處於意氣用事的階段，便不難讓物慾主導理性。這個時候一個人如果率性而為也就難免會破壞多於建設。如若讓心 靈來主導，那麼既然心純如處子，而思路清明通透，那樣率性而為便一切像是天地明鏡般清晰，一切都是天性使然了。我們從永遠中來，到永遠中去；天長地久，站 在前人的肩膀上，我們聽見福音，看到聖靈閃耀，我們的直覺便如一面明鏡，將福音、聖靈反射到生命裡去。

從心出發率性而為，憑直覺與天地的如來靈動，從而超越人的極限。要是天地萬物都是人們設計出來的，這個世界會來得多麼無聊。可幸世界上是有奇跡的。不管那 是神來之筆也好，是巧奪天工也好，那往往都是率性而為的結果。 如若沒有天地靈氣之助， 那又何來神來之筆可言？那又何來天工可言？人如若知道自己的極限是什麼，那麼在人的能力極限以外發生的事情便是奇跡了，而每一天世上又真的發生許多許多人 的能力極限以外的事情。若然這一切都是人的本事，世界又還何須奇跡？那天我一個人在巴黎的Musee d'Orsay博物館蹓躂。在地下大堂新近擺放的展覽中乍見一幅油畫，畫的是一位母親跟兒女傍晚在村屋門前休息的景象。那是一幅十九世紀的作品，我已忘記 了畫家的名字。看到那幅畫， 我心中泛起一團快樂，整個人掉進到畫中去；既忘記了從前，亦忘記了以後的一切，我感動得忘我地快樂。

那一陣子我像是迷惘，可又是那麼清醒。那一陣子我像是完全無助，可又是那麼陶醉。我不知站在畫前多久，到站得累了，我再沒看什麼別的展覽便離開博物館。那 陣子我心情愉快，覺得樓上展覽的梵高、高更和馬蒂斯（Henri Matisse）都無關痛癢。離開博物館，我只顧一直往前走，走到馬路前，聽到汽車聲喇叭聲，我才甦醒過來，才知道有危險。這幅畫給我這個神奇的感覺，那 到底是誰的本事？畫這幅畫的畫家早已逝去，他筆下的感情可仍在靈動，深深感動了我，這不是奇跡又是什麼？或者你會說，畫是人畫的，故此感動是人為的。人 為？你只消試試將一個死去多時的人的精神保存下來，你便知道這是絕無可能的，你也因而知道我受到的感動是個奇跡。因為沒有人有本事創造這樣的奇跡，故此人 還是謙卑點好。如果某人是Facebook最初的一批投資者，事後孔明不難會說他有洞悉先機的眼光。不管他作這個投資的原因是什麼，我想其中最大的原因可 能是他聽了Zuckerberg的大話西遊，信以為真，率性而為，豪擲一二十萬元美金作投資。到了上市之時，也不知為了什麼原因，一夜之間，他便變成了個 坐擁幾十億美元身家的富豪了。

不管發了達的富豪怎樣說，我就是不相信任何人可以在事先預料到像Facebook上市發大達般的盛事。我覺得那始終是個奇跡。沒有奇跡的世界是蒼白的，是 奇跡為世界添上色彩。這個美好的世界之所以美好，正是因為一半的美好是人為的，而另一半的美好卻是奇跡。奇跡這一半的美好正好顯示出人的極限，展示出無限 的希望——世上有奇跡，故此一切都有可能。這是一條永遠都走不完、到處都是牛奶和蜜糖的豐饒之路，故此這也是永遠的涅槃（nirvana）。只要我們相信 一切都有可能，而永遠都可以有奇跡發生，那麼我們便會相信創造奇跡的上主。不相信奇跡的人，滿以為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計算之中，對這樣的人來說，這又是個 多麼平坦、多麼悶蛋的世界啊！這是不可能的！那一年跟老婆在京都，吃過好high的懷石料理晚飯，走出餐館，外面正下着大雪。沒有風，雪花飄落得很慢，而 也不覺得泠。紛紛落下的白雪，帶來眼前一片透明白光，照亮了一巷舊屋古寺，一抹神靈潔淨，一襲古氣書香。我們在透着白光的街道上漫步，用心享受白雪落下給 我們心裡響起的鈴聲。街道兩旁都是舊屋，屋前白雪映照出紫紅翠綠的花卉。眼前景象散發着虔誠的禪意，我們踏在鋪上雪花的石板路上，心情輕快，彷彿走進了人 間的殿堂。

巷情街景古雅而矜持，雪光幻影的景色是欲拒還迎的漂亮。老婆緊緊的握一握我的手，示意我向前望。赫然見到一名少女屹立對面街頭。她身穿淺綠色長裙肩披粉紅 外套，一臉天真無邪，儼如天使下凡。風過屋簷，吱吱作聲，那一刻我們的心裡聽到了千年的傳說，寂靜中到處都是竊竊私語。到我們匆匆走到對面街頭，少女卻已 消失了。我們轉過頭來也不見她的蹤影。尋仙不見，老婆說不如在窗前櫻花樹下坐坐吧。櫻花仍未開，花蕾蓋上白雪，在暗淡的天色中透着熒光，比開了的櫻花美麗 多了。天曉得屋內睡的不是神仙？老婆對我說，可知當前景色有多美麗！

我們坐了一回，又再走了一段路。這裡看看，那裡逛逛，大雪直是將京都變成了我們的大觀圓。我們找到家小咖啡店，店前魚池裡還有一尾鯉魚在游着。老闆說他是 在等老婆從鄉下回來，要不然早已經休息了。喝過杯熱咖啡出來，我問老婆還想到哪裡去逛？她悄聲說，你帶我到哪裡去，我們便到哪裡去吧，我們不是一路這樣走 過來的嗎？如若不是二十多年前一樁偶然的世事，如若沒有那趟偶然的邂逅，如若沒有今夜的月光，沒有今晚在京都街頭牽手，沒有今夜的白雪，沒有那杯熱咖啡， 沒有那一樹櫻花，也沒有那尾優游池中的鯉魚，京都會依舊美麗，而我相信今夜我也依舊跟你在一起，因為早在二十多年前，我已相信了這個奇跡。但是，我們還是 用心走在京都街頭，不是走入街巷，而是進入人生的讚嘆。眼前舊屋古寺留下了前人的心血，上蒼一場白雪令它化作詩情畫意。我們都不忍心離去，只想盡情享受這 刻的奇跡。一切這麼難得，一切卻又如斯自然，一切美如仙境。人生本是奇跡，何不率性而為！

我離開時覺得對你講的話語氣太重了，有點後悔。我這個人什麼事情都想馬上解決，不理人家感受，永遠心急累事。看到你剛才的電郵我可放心了，你沒惱我，還講了這許多想法和感受，我看了很高興。我總覺得你不夠成熟，看了你這封信，我知道自己錯了。看到你成熟，通透的分析，我好安慰，講得嚴重些，應該是感謝上帝。

我奇怪，你不過才三十歲，對虛榮竟看得這樣通透了。你說，擺脫了虛榮，別人的眼光頓時在頭頂上消失了，恐懼也隨之消失了。以前害怕這世界，躲藏在黑暗中靠別人凝視的眼光認路，走到哪裡都不知道，只要有別人的眼光帶路就好。擺脫了虛榮，走出了燦爛包裝的黑暗，放棄了別人的羡慕，豁然海闊天高，自由輕鬆，真實的世界太好了！你說得太好了。你有這樣的家境，擁有這許多，真實已很漂亮，不去看清楚，卻還追求虛榮，全部人都在責怪你。他們不知道，窮光蛋肚子空空，怎去虛榮，只會是擁有愈多的人愈虛榮。這看似匪夷所思，卻千真萬確，做了皇帝想做神仙的大有人在，你追求虛榮天公地道。真的，你的出生太優渥了，你的世界太美好了，沒有魔鬼不公道。虛榮就是你的魔鬼。好了，現在給你驅除了，你看破了名銜，放過了高貴，有血有肉地活着，好的壞的都是真的，至少你是活着的。過去你只是躲在你的銜頭裡假裝活着。那些藝術家，建築師，設計師，董事長的銜頭多累，你也受夠了。這是uncle Bob告訴我他自己的故事。有天Dina進到飯廳跟家人吃早餐，胃就開始痛了，這一陣子都是這樣。醫生說這是她心情突然緊張造成，不是胃有問題。她覺得這情形不能繼續下去，於是埋怨說：「為什麼早上規定要一齊吃早餐，吃時我們又總是不開心，這樣開始我們的每一天不是傻嗎？我們為什麼不好好談談這問題？」她建議明天早餐時商量這件事。母親Betty認為，早上一家人聚在一起吃早餐，見見面一齊開始一天才像一家人。父親Bob也同意，不過，他也發覺，一家人坐在一起晚餐或早餐時，神情繃緊的情形很不好受。Bob對Dina說，反正我們正在吃早餐，不如我們現在就談。他說，我們以前一家人團結一致，在人前擺出一派活在Rose Garden的幸福景象。無論你兩姊妹的生意虧蝕多嚴重，我們都假裝你們做得很成功，我們做父母的盡量表現出多麽安慰多麽為你們驕傲。你們生意的窘境逐漸被外人察覺到了，我和媽媽還利用我們的關係，給你們公司找些有名氣的公司合作做推廣活動，來掩飾你們生意的窘境並提高你們在別人眼中的地位。外人一提到你們姊妹，我和媽媽便滿口謊言，像小偷一樣鬼鬼祟祟的活在別人跟前。我們愛你們，為了不讓你們丟面子，唯有這樣做。

你們的公司虧損愈是嚴重，為了撐起你們快要崩潰的自尊心，我們假裝的姿態也愈離譜。我們好天真，以為外在的裝假不會影響我們互相的信任，但我和媽媽不知不覺間用愈來愈多假話來安慰你們，你們也愈來愈不敢對我們講真話了。為了保護我們的虛偽，我們之間慢慢築起了一道圍牆。這圍牆沒有掩蓋到我們的虛偽，反而使我們見面時繃緊的神經更緊張。Dina，彭醫生告訴我，你最近因神經緊張常常胃痛，要我留意你身邊發生的事情，他怕你會患上抑鬱症。Zoe，你的情況也好不了多少，我知道你最近經常吸食大麻，借助大麻來紓緩情緒，深夜走過你房間便嗅到大麻味，但是這樣只會令你的情緒更焦慮。我們的家變成這個鬼樣子，快要家破人亡似的，怪不得別人，這是我們作繭自縛。我們太着意跟黃太、詹生、培哥和恒叔等人的家庭作比較了，我們太着緊要比別人活得幸福，活得風光，活得有本事了，因而我們作繭自縛，變成活在別人的眼底下，我們太介意別人怎樣看待我們了。我們真的要這樣生活嗎？我們既然是一家人，為什麼不可以老老實實，將每人自己真正需要的生活講出，互相幫助成全各人的需要呢？我們有足夠的錢、修養、品味和相愛，可以好好地生活，這會是多容易。但不容易的是，我們是否仍認識真實的自己呢？我們看着別人眼光活着的日子太久了，我還可以找回真我嗎？Bob說得激動，忍不住哭了，他哀求地說，「Please don't try to be somebody, just try to be what you are! 讓我們拿出勇氣去做自己吧！」一家人跟着都哭了，抱在一起，都點頭說要重新開始。早餐一席話後他們同意不馬上行動，讓各人心情平靜了，真實的感覺在心中復甦了，他們才去找尋解決的方法。但這一席話後每個人的心情都輕鬆了，此後他們每天晚上飯前都相約到聖堂祈禱。不久他們找回內心的安寧，重拾自信，在互相的關懷下各自尋找新的出路。Dina和Zoe相繼將各自的生意結束，雖然都三十多歲了，她們重回大學讀書，給自己時間和空間找尋以後的生活。Bob將生意全盤交給他弟弟，Betty和Bob真正退休了。他們搬到美國東部去陪伴兩個女兒讀書。他們一家現在已搬回香港，Zoe現在是獸醫，Dina是成功的畫家，都結婚，有兒女了，兩老平日謝絕社交，弄孫為樂，活得從未這樣快樂過。一念之間，回頭總是岸。Uncle Bob的故事是否說了你心裡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