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尊重富的傳統基石，那麼這個社會的富就沒有底線
在域外，常聽到朋友感慨某些大陸富豪購物，「那真的是毫無選擇地揮金如土啊」。「他們似乎不能辨別名牌的美醜，沒有個人喜好，審美趣味、尺度，只問是不是名牌！」「旁若無人地吼叫著，無論那是多麼醜陋土鱉的名牌，都毫不猶豫地狂購一通」。「提著五個古茨包從老佛爺裡走出來」。朋友非常驚訝，就是再有錢，也不至於這樣無目地毫不遲疑地揮霍吧？香港台灣巴黎富人也不少，在購物上，那都是些吝嗇鬼哇！
富，備也。一曰厚也。《說文》富是一種關於多寡薄厚的度量，而不是價值觀。但在用於厚這層意思時，厚，指的是忠厚地道，如「周勃重厚少文」（《史記·高祖本紀》）、「行厚而辭深」（柳宗元《柳河東集》）、「寬厚而愛人」（賈誼《過秦論》）、「人心風俗日益厚」（魏源《海運全案跋》），富往往與仁厚聯繫在一起，富最忌的就是為富不仁，只有富之量的無限而沒有底線，富的底線不是形而下的量，而是形而上的仁。仁者人也，為富不仁就是野獸，野獸們對食物佔有的多寡就是叢林法則。仁就是文化，野獸是沒有文化的，在這裡富是一種文化而不僅僅是多寡薄厚的度量。因此，為富，但是「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孟子》）說到底，富，是來自傳統中的，沒有一種傳統不鼓勵致富，也沒有一種傳統不規定富的遊戲規則，這就是仁。
富或有兩種，一種是「仁者」「大丈夫」之富，「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云。」此富乃真金之富，而不是揮金如土。一釐一毫都來自勤勞、智慧、天才或者自我奮鬥，怎可浪費？而且錢被嚴格的法律、會計、審計制度以及道德感管著，來路清白。比如比爾·蓋茨的富，人們不會以為他是「先富起來」的土豪，而以為他是個知識分子，斯文在茲。《時間簡史》的作者霍金也是富人哪。另一種富則不然，這種富是非歷史反傳統的，來自黑暗而不是光明，來得容易、來得無恥，無需智慧、經驗、汗水、辛辛苦苦的個人奮鬥、慘淡經營，長期積累。依靠權力、關係、昧著良心巧取豪奪，「毀國之厚以利其家」，不費吹灰之力，同樣是錢，別人是掙錢、苦錢、血汗錢，他們是斂錢、撈錢、花錢、空手套白狼。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論語·學而》）為富不仁，這是小人之富。因此才會驕氣凌人，目空一切，什麼文明、真理、是非、法律、神祇、經典、傳統、禮節、巨著、權威、大師、智者、文豪、教授、高僧、知識分子、父老鄉親……全不放在眼裡，道在屎溺，怎麼都行。這種富不是文化的結果，因此一旦露富，必然寒酸，敗絮畢露。
如果一個社會只尊重富的結果，而不尊重富的傳統基石：勤勞、智慧、厚道、仁義禮智信。那麼這個社會的富就沒有底線。勤勞，智慧、忠厚、仁義禮智信不一定就意味著就會富起來，富起來也不一定就是勤勞智慧者的終極追求，這方面孔子是個偉大的榜樣。通過勤勞智慧而在世界中安居樂業，樂業，不一定必然富裕，有些業，比如寫詩、像蘇格拉底那樣研究哲學……就不是以富起來為目的。國家要富強，但是作為千千萬萬的個人，則有不同的價值觀、夢想，富起來並非唯一的人生價值，一位開茶館或者賣燒餅、宰雞、開小賣部的小老闆也不會以富起來為人生的唯一歸宿，要富起來的話，這些業無論如何是死路一條。這些業是樂業，要求的只是熱愛這個事情，這個業這個技藝本身，樂在其中。富不起來，但是樂業，就能夠安居而有尊嚴。這是一個正常社會的基礎，如果只鼓勵所有人都朝著可以致富的門路一路狂奔，更高更快更強，那麼就沒有人樂業了。自古以來，樂業是緩慢的、消極的、安貧樂道的。如今現在為什麼樂業、守業者越來越少，打一槍換個地方越來越普遍？醫生去推銷房地產，教授去賣奔馳……因為如果不富起來，就沒有尊嚴，就是失敗者。要老老實實、恪守君子之道，依靠天才、智慧、勤勞、專業精神、內行、技藝……也許慢慢地富起來，實在很難。當你老的時候，富了，因為勤勞智慧了一生，因為一直受到尊重，認證，行嗎？恐怕太難。認證不是根據智慧的難度、勤勞的時間，而是與權力、關係一夜之間的親疏。
自然，中國也有「不食周粟」「獨善其身」「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的傳統。問題是，如果輿論一律都是沒有先富起來就是失敗，就是不成功，那麼，那些真正的中國智慧、勤勞、君子之道將因為他們的安貧樂道「不思進取」的「消極人生」而被遮蔽在黑暗中。最危險的是，如果真正的智慧勤勞得不到尊重保護，投機取巧以權謀私將成為常態，最後文化日益衰落，社會將越來越弱智化。
那些一擲千金的購物狂其實很弱智。瘋狂基本上是弱智的結果。資本積累的過程中幾乎不需要什麼智慧、經驗、知識，更沒有什麼傳統、世界觀、道德感、良知、仁義、原則、審美判斷、修養、內省、天才、技藝、專業、秘傳、師承、見識、創造……僅無師自通的厚黑而已，猩猩都會。
（作者為詩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