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NSE隨筆150105
點解要投票「畀佢」?上篇
朝日執筆:選舉簡介系列 特別篇(續集)
大家還記得十一月份的演說《點解要投票?》嗎?(若然錯過了,可到香港野人讀書會的網頁點播,還附有Power Point的呀!)演說分析了「投票」其實是一種相當「不理性」的行為,又嘗試解釋何以「咁蝕底都有人做」,之後還介紹了一些關於投票率的知識。
上次我們的問題是「點解要投票?」,就當已經解答了。好了!我肯出來投票了,那到底投給誰呢?這就是我們今次要問的問題—-「點解要投票……畀佢?」。也就是說,選民的投票選擇究竟受什麼因素影響呢?
「投票選擇」,或廣義一點的「投票行為」研究,在歐美選舉乃至政治研究中歷史非常悠久。原因很簡單,當近代的「科學研究」興起,「計量方法」就成了一個研究或者一個學門是否「科學」的重要指標。 「投票」就最好了,都是一堆堆的數字,而且還非常實在—- 影響國家大事還不夠實在嗎?況且,這些數字還是「動態」的,每一屆每一次選舉都有所變動,非常適合用作「科學研究」。所以有「研究政治先從選舉入手,研究選舉先從投票行為入手」之說。
經過這許多的研究,現在的「投票行為研究」一般還是會把「壁壘理論」作為基本框架。這個用以分析選民投票選擇的經典理論,還有另一個非常性感的名字—-「鴻(乳)溝分析Cleavage Analysis」
Cleavage作為一個政治學名詞,指的是社會中的不同「群組」。 這些群組對不同政策、政團,會有截然不同的取向和態度。 各「群組」之間就仿如以鴻溝相隔的「斷層」,涇渭分明。 而「群組」之間的政治取向和態度差異,會透過在選舉中支持不同的政黨和政團表達出來。*** 這些「群組」就是所謂的「壁壘Cleavage」。換句話說,某些政黨就是某些「壁壘」的代表;反過來說,某些「壁壘」就會投某些政黨。****
以這個理論為基礎,會得出以下結論:各政黨的支持度「先天上」已是固定的,選舉的結果其實只是「動員能力」的比併。**** 誰能鼓勵更多己方的支持者出來投票,誰就是贏家!這正好呼應了《特別篇—-點解要投票》一文中的「動員理論」。
「壁壘理論」從邏輯上而言,似乎是無懈可擊的—- 我想要A,甲黨的目標就是A,於是我就投甲黨,甲黨爭取了A,符合了我的利益。然而,它其實暗含了一個相當「西方」的預設—-「人是理性的」!
「鴻溝分析Cleavage Analysis」建基於「理性選擇理論」, 認為選民和政黨的行為,皆是穩定而理智的,能透過「合理預期」,作出相應的行為以將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在傳統「西方思維」中,宗教、階級、意識形態、價值取向等都是較高位階的「利益考慮」,因此也很自然地成為「壁壘」劃分的界線。***
但是,不要說遙遠的東方,即使在歐美的人民之中,真正「理性選擇者」又有多少呢? 選民投某候選人一票,可能只是因為他「靚仔」; 投某政黨一票,只是因為它的黨名「好聽」。不行嗎? 選民在投票之時,當真清楚自己想要的是A而不是B嗎?又清楚甲黨的政綱爭取的是A而不是C嗎? 套用《點解要投票?》一文中「終極理性理論」的說法:「興之所至,隨心亂投」這種「不理性」行為,可能才是「最理性」的行為!
況且,還有一點非常重要,就是並非所有的「壁壘」都能在選舉中,找到相對應的「代表」。
因為雖然現在的「政治光譜」已經極度細緻,甚至連以「爭取啤酒補貼」為唯一政綱的「啤酒黨」也有(「啤酒黨」在波蘭國會中有三個議席),但還是不可能(至少目前還沒見到)再細分為不同口味的「啤酒愛好者政黨」。
因此,即使「理性選擇」的預設成立,「壁壘理論」還是只能夠解釋到社會上若幹組的「主要矛盾」。至於什麼是「主要矛盾」,除了受本身的社會文化影響外,有時與政黨結構、選舉方式,以至競選活動中標舉的議題,都有很大關係。***
以香港為例,這二十多年來的選舉中,「泛民」與「建制」作為一組最重要的「壁壘」,明顯就蓋過了其他所有主要的矛盾。 儘管在所謂「建制陣營」中,「工聯會」與「自由黨」顯然是格格不入的左右兩端,但在一般選民的眼中,還是會覺得「他們是一夥的」!
然而,儘管「壁壘理論」有以上諸多的不足,但其仍然是迄今為止,分析選民投票行為最重要的理論。事實上,我們現在常聽到的所謂各黨派的「基本盤」,就是根據「壁壘理論」作出的論述。
傳統上分析「壁壘」的形成,一般分為三大類:「命定Ascriptive」、「取態Attitudinal」和「行為Behavioral」。
「命定」這個概念在之前的幾講都有提到,就是一些生而具有的特質,例如「種族」和「階級」。 請註意這裏說的「階級」,指的是Caste而不是Class!雖然在不少「發達國家」內,社會流動性已經日漸下降,但以經濟力量為劃分的「社會階級」,尚未至於被認為是「與生俱來」的分野。 Caste指的如印度等「傳統社會」的「種姓」之類,現今尚有少量社會中仍存有這類的「階級」劃分。廣義而言,香港的「原居民」也可以歸入此類。不過這類型命定的「階級差異」,在全世界範圍已極為罕見,即使在曾經種姓森嚴的印度,時至今日力量亦漸見消減。「語言」和「宗教」也常被認為是「命定特質」。固然語言可以學習,但對大多數人而言,母語始終只有一種。至於宗教,在很多族群之內都並不一定具有「宗教自由」,因為往往在剛出生還沒有意識時,就已經「受浸/割」了。
「取態」一般指的是政治上或意識形態上的價值取向。 由於「科學的」選舉研究興起於冷戰時代,故這道由意識形態造成的「鴻溝」曾被提到無上的高度。這一組「壁壘」將選民劃分為「左派」VS「右派」,一切的社會議題都能夠放進這個框架之內作出二分。這大概也不必特別解釋了吧!
至於所謂的「行為」,從某個方面來說,與上述兩者或許也有點關連。一般指的其實是選民對某些組織的認同。 例如教會、工會、互助委員會之類的組識。在很多政黨政治傳統深厚的社會,「政黨認同」往往是地域認同,甚至身份認同的一部分。
如果你問一個美國人支持哪個政黨?他可能會回答你自己三代都是德薩斯的農夫,這就是告訴你他是共和黨的支持者;若他說自己在新英格蘭某著名大學教書,就表示他的票會投給民主黨了。這種分野固然也有上述兩種「壁壘」為基礎,但更多的時候已成了一種「身份認同」,固定把票投給某黨成了一種習慣性行為。
(西歐)傳統的「鴻溝分析Cleavage Analysis」會將社會上的主要壁壘,化約為兩組主要矛盾:「階級壁壘」與「宗教壁壘」,並可用下面的十字座標圖概括。在這個模型下,基本上所有選民的意向和政黨的立場都能在這個座標系中找到相應的位置。
「階級壁壘」分析假設「物質利益」是左右選民投票意向最重要的因素。這種主張「物質決定意誌」顯然源於「唯物史觀」—- 馬克思主義的核心理論。由此就會導出「屁股決定腦袋」的「階級鬥爭」理論。在選舉中,「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的「戰線」,就是勞工權益、稅務制度、社會福利、私有化等議題,不同的政黨會佔據光譜中的不同位置,為支持者爭取最大的物質利益。在現代,這種對抗通常會被演繹為「自由」和「平等」之爭。
「宗教壁壘」分析則著重道德倫理等精神價值,對於選民投票行為的影響。這在不同國家會以不同層次表現。 在部分保守的國家如愛爾蘭,是基督宗教內部的「公教」與「新教」之爭,該國甚至在近幾年才通過容許「離婚」的法案。當然也有不少國家的「宗教壁壘」是源自於宗教的分歧,例如印度國內印度教徒和穆斯林的長期對峙。對於一些較為「現代」的國家,則往往會表現為「屬靈」和「世俗」的對抗。且不論矛盾最為激烈的土耳其,就算是西歐「先進國家」,墮胎、性小眾權益、(學校內的)宗教教育、家庭價值等,往往都是政黨用以建立「壁壘」的重要議題。以墮胎為例,是否反對一切形式的墮胎,因姦成孕、胎內缺陷、母體安全,以至幾多個月才算是「胎兒」等,都是各政黨在上述「座標」上的定位。
按照這個模型,各政黨都會在上述的十字座標中找到相應的位置,這就是它們的「政黨身份」。由於「政黨身份」本身已具有價值指標的作用,不同價值取向的選民,也就不必逐個議題審視和判斷,而可以將票直接投給在座標系中與自己最接近的政黨,讓其成為自己的代表。這種分析架構在長久以來,一直被認為是解釋投票行為最有效的理論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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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解要投票「畀佢」?下篇
朝日執筆:選舉簡介系列特別篇(續集)
然而,約在上世紀七十年代開始,「壁壘理論」備受挑戰,其解釋力出現了所謂的「脫軌現象Dealignment」。比方說,以前這個理論能夠解釋大約80%選民的投票行為,另外的20%就通常以「例外情況」搪塞過去算了。不過,近年來的研究表明,「壁壘理論」對投票選擇的解釋力只得約60%,餘下的40%連(向來無恥的)選舉學者們都不得不認同,很難以「例外」去蒙混過關了。須知當今之世任何一場選舉,40%都已是一個「決定性多數」了。
針對「壁壘理論」解釋力日減,各路專家當然要提出不少(不知有沒有解釋力的)解釋。上面說過「階級」和「宗教」是劃分「壁壘」的兩大主軸。故此,最主流的解釋正是以此二者為基礎的。
首先是所謂「意識形態的終結」。其實早在冷戰結束前,意識形態的影響力已逐漸減退。在後冷戰時代的今天,選民投票時對「階級意識」的自覺更是大不如前。這種現象在一些已進入「後物質時代」的社會更為明顯。「工人」不必一定投「工黨」;反過來說,全國首富也可以認同「更公平」的社會資源分配方式。「最低工資多一兩塊錢」、「個人免稅額增加10%」,這些零星的「物質利益」顯然已不是這些「先進國家」選舉中的「大議題」了。
至於「宗教」方面,「壁壘」的力量也隨著社會日趨世俗化而逐漸消退。一方面固然「虔誠的信徒」和「信徒的虔誠」都正在減少,即使是自命虔誠,每周上教會的教徒,亦不一定會認同世俗事務必然要與宗教掛鈎。一個虔敬的公教徒即使不認同「同性戀」行為,卻並不表示他不可以把票投給一名他認為能力卓越的「同性戀」候選人。另一方面,即使他仍反對墮胎,但卻會以公共衛生等面向去申述其主張,而不一定開口閉口就是「神的旨意」。這些「世俗化」的趨勢,促使「宗教壁壘」對投票行為的影響力與日俱減。
況且,與「壁壘理論」密切相關的是「動員理論」。然而毋容置疑的是,相對於以前各種團體生活對身份認同和肯定個人價值的重要性,現代社會的生活方式日趨「個人化」。工會、教會、互委會對選民建立自我身份的意義大不如前,對其投票行為的影響力當然也就大幅減弱。大量選民傾向擺脫壁壘「行為層面」制約的同時,也不落彀於傳統「十字座標」的羈絆,轉而按照「個人意向」投票。
除此以外,隨著社會越趨「多元化」,新產生的社會議題也非「過度簡化」的十字座標所能包羅。 政黨作為一些相對嚴密的組織,從好的一方面有其定錨的力量,從壞的一面則顯現出頑固的惰性,以至在新時代來臨之時往往難以「轉身」。舉例現在流行「環保」議題,從聖經角度解釋,究竟應該是「珍惜神的恩賜」,抑或「不必擔心,儘管交托神」才對? 對於「保育」問題,究竟馬克思會認為這個「殖民地建築」是「勞動人民的輝煌成果」而必須加以保留,抑或是「帝國主義的醜陋殘跡」而務求除之而後快?也許當這些傳統政黨開了三次大會,仍未決定正式立場之時,各種民間團體、網絡組織已經示威遊行了五次!「新議題」此起彼落,流轉速度極快,令傳統政黨措手不及,然而這些往往卻就是當次選舉中選民最關註的議題。這種變化急速的政治形態也是「壁壘理論」失效的重要原因。
總體而言,只能說選民的投票行為越來越「不穩定」。即使同一名選民(尤其是年輕選民),在各次選舉中的投票選擇,往往亦表現得「無跡可尋」。隨著這類「不穩定選民」數量日增,「壁壘分析」在解釋投票行為上亦越見乏力。不過,值得一提的是,根據相關研究,相對於「階級」,「宗教」力量崩壞的速度還是較慢,在選舉中仍能保有相當的影響力。***
既然新世界已非舊理論所能有效解釋,那有什麼適應這個新時代的新理論呢?很遺憾,目前還沒有一個像「壁壘分析」一般的「大理論」,可以較為有效地描述乃至預測「後現代」選民的投票行為。正如大部分的「後現代理論」一樣,有的只是一些較為零散,解釋力也相對局限的「現象分析」。
第一種分析強調「個人票」的重要性。所謂的「個人票」,就是由於某些原因,選民投票支持的對象是某特定的候選人,投票取向與該候選人的政黨,以至政策取向未必有太大關係。
以美國為例,大量選舉研究發現,有個別州份的國會議會已經多屆連任,而其支持者甚至是跨黨派的。 選民對該議員的忠誠,有部分也許由於難以言喻的「魅力」因素,但更多的原因是「個案跟進」、「成功爭取」等地方政績。 顯然這種對個人的支持是雷打不動的,一旦該議員放棄爭取連任,其所屬政黨亦不可能將其支持者有效地吸納。 當然這種「個人票」的形成,與選舉制度也不無關係。一般只有在「單議席單票制SMS」或「排序複選制IRV」等「單議席選區」較為常見。當然,在需要有效「配票」的制度,如「可讓渡單票制STV」和「不可讓渡單票制SNTV」之中也不少見。
另一種更為直接的就是所謂的「恩從關係Patron-Clientelism」。這種利益交換關係向來存於任何政治層面,也毋需太多解釋。 簡單來說,就是政客透過選舉以獲得權力,並運作這種權力將資源分配予自己的「客戶Client」,客戶自會感恩圖報,有錢出錢,有票出票,在選舉中支持其「恩主」,以維持這種利益紐帶。這種關係可以發生在任何政治層級,大的如中央地方關係:國會議員甚至閣員為某省爭取建造一條新的鐵路,既促進經濟也增加了就業機會,成功幫助了省長連任。國會大選之時,省長自會知恩圖報,盡力動員,交出十萬八萬顆「人頭」。小的如某區議員運作政府撥款,資助一個與其友好的街坊會辦個「中秋聯歡」,然後一眾公公婆婆就可以一邊吃著月餅,一邊看李龍基,一邊抽奬,一邊聽街坊會的領導們不斷地大力「唱好」該名議員。
最後一個被認為重要性不斷增加的因素,就是各種「競選活動Campaigning」(臺灣一般會翻譯為「輔選工程」),或所謂「政治/選舉市場學Political/Electoral Marketing」所造成的影響。 正如上面所說,「意識形態」、「階級」、「宗教」,以至「物質利益」,都未必能夠左右選民的投票意向了,各大傳統政黨的招牌當然也招不了多少客人。研究表明,在各種選舉之前,往往都有30%的選民還未決定投票意向。這些「未定票」的流向顯然足以決定結果,而以「形象」、「點子」、「想象」等「文宣」為主要武器的「競選活動Campaigning」,就是吸納這些「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的選民最有效的方法了。
下一篇文章,我們將會集中介紹有關「競選活動」,也就是所謂「選戰」的林林總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