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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斐遜與美國奴隸制之一傑斐遜與黑人女奴的愛情

來源: http://www.infzm.com/content/118021

好萊塢將傑斐遜與黑人女奴賽麗的故事拍成了電影,圖為劇照。(南方周末資料圖/圖)

傑斐遜和賽麗的故事相當長一段時間里受到史學界、媒體和影視界的重視。可以說多數美國歷史學家傾向於認為那是真的,而且認為它不但是奴隸制歷史的一部分,也是性別關系史的一部分。

家奴與田奴

美國獨立戰爭期間,1781年6月3日晚,攻占弗吉尼亞首府威廉斯堡的英軍司令康瓦利斯得到密報:弗吉尼亞議會所有成員和總督、《獨立宣言》起草人托馬斯·傑斐遜都在西北方約80英里的查洛特維爾,周圍沒有任何武裝警衛。康瓦利斯立刻派一支輕騎兵長途奔襲,企圖一舉抓獲所有這些“叛國犯”。

英軍的馬蹄聲驚醒了附近的民兵軍官傑克·居埃。他猜到了這支英軍的動向,飛身上馬,抄小路連夜去報警,只比英軍早十分鐘趕到傑斐遜在查洛特維爾附近蒙塔切羅的家。傑斐遜匆忙出逃,但一些議員被英國人抓獲。

當英軍來到傑斐遜的莊園豪宅時,傑斐遜的黑人家庭奴隸自發聚集在門口保護主人的房產,阻止英國士兵進去擄掠;但在附近傑斐遜的煙草種植園里,十多個黑人奴隸卻視英軍為“解放者”,跟著他們走了。

為了給北美獨立運動釜底抽薪,英國人宣布,黑奴只要脫離參與“叛亂”的主人跑到英國人一邊就獲得自由,康瓦利斯的大軍後面跟著數千逃離主人的黑奴,甚至拖累了行程。獨立戰爭結束後,英國人履行承諾,用船帶走了大約一萬名投奔他們的黑奴,將他們安置在加拿大、英屬西印度和英國本土,一小部分送回非洲。美國南部的奴隸主後來一直喋喋不休,要英國人賠償他們的這一筆“動產”。

一百多年後,1963年,黑人運動領袖馬爾科姆·艾克斯(Malcolm X)在一次演說中提出兩種黑奴(negro)的區分:一種是“家奴”(house negro),另一種是“田奴”(field negro)。前者幹的是家務,穿的是主人穿舊的,吃的是主人剩下的,住在主人家的地下室或閣樓,和主人挨得近。他們認同主人,視這個家為自己的家,急主人所急,想主人所想。主人病了他們會憂愁地說“我們”病了;主人家的房子著火了,他們會著急地說“我們的房子”著火了。“田奴”則是在種植園的地里幹粗活的,他們和家奴完全不一樣,他們從不把主人的家看成自己的家,他們巴不得生病的主人明天就死掉,主人的房子如果著了火,他們會在火上澆油。英國人來了,他們會拋棄一切跟著走。

北美革命者稱自己為“愛國者”,顯然這三個字完全不在田奴的觀念世界里。他們在這個“國”中是奴隸,沒有權利所以也沒有義務更沒有責任去“愛”它。而那些家奴則不同,至少他們相信主人對他們有“恩”,他們要對主人盡“忠”。他們不一定有“國”,但卻有“家”的概念。英國人來了,他們不但不會趁火打劫,甚至連到手的自由都不敢要。艾克斯舉例說,《湯姆叔叔的小屋》里的那個溫順善良的黑人大叔就是這類讓白人奴隸主放心的“家奴”的典範。

艾克斯可能不知道傑斐遜莊園的那一幕,不然那個事例更適合他的兩種奴隸的分類。艾克斯是黑人運動的激進派,對自己族群的劣根性深惡痛絕,所以會把很多同胞說成“家奴”。其實很多黑奴對主人的態度不像艾克斯形容的那麽簡單或兩極分化。田奴雖然活重,但畢竟不是整天在主人眼皮底下,還有自己的“業余時間”;而家奴則是全天候24小時等待主人的差遣,主人心情不好會首先把他們當出氣筒。所以“家奴”中會有叛逆的,“田奴”中也有視主如父的(傑斐遜的多數田奴就沒有跟著英國人跑)。很多人兼有兩種“奴性”,並不是非此即彼的。

傑斐遜和女奴賽麗

傑斐遜一輩子都離不開黑奴。他幼年的第一個記憶是黑奴把繈褓中的自己從馬背上抱下來。他病榻上臨終一句話是讓身邊的黑奴把枕頭調整一下。他一生前後有過六百多名奴隸,除了從自己父親那里繼承的,也包括他結婚後從嶽父家得到的。他的嶽父是弗吉尼亞最大的奴隸主。

傑斐遜婚後不久,嶽父意外去世,正好有一船他訂購的黑奴抵達,傑斐遜只好都買下,結果自己成了弗吉尼亞最大的奴隸主。黑奴在傑斐遜莊園里種植弗吉尼亞的主要經濟作物煙草,加上傑斐遜自己試驗的小麥和各種蔬菜瓜果,據說有三百多種。此外莊園里還有做釘子和修理工具的工場,由手腳靈巧的黑奴打理。

1769年,一個奴隸(黑白混血)逃離莊園,傑斐遜在地方報紙刊登追捕他的告示中列明此人的特殊技藝是鞋匠,兼做木工,說他可能正以此謀生,還說他是左撇子,好酒,幹活時喜歡打趣,常說粗話。

今天很多歷史學家和一般公眾都相信傑斐遜和奴隸的關系還遠不只是接受勞作和伺候。美國獨立後,1784年,傑斐遜取代年邁的富蘭克林出使法國,成為共和國唯一重要的對外使節。傑斐遜的太太瑪莎兩年前去世了,所以傑斐遜到法國安定下來後,把兩個未成年女兒接到法國和自己在一起,同時也見世面受教育。和她們同行的還有一個叫賽麗·海明斯的奴隸少女,是他女兒的保姆,雖然只有14歲。同在巴黎的還有賽麗的哥哥,也是奴隸,他是為傑斐遜做法國菜的廚師。傑斐遜在法國一直待到1789年美國第一屆聯邦政府成立,華盛頓總統任命他為國務卿。

賽麗原來是傑斐遜嶽父的奴隸,後來成了傑斐遜的奴隸。她膚色很淡(這是現今唯一能夠確認的她的外表),因為她的祖父和父親都不是黑人。她母親是奴隸,父親就是傑斐遜的嶽父威勒斯(是個鰥夫)。所以,她是傑斐遜太太的同父異母妹妹(比傑斐遜太太小20歲)、傑斐遜的小姨子,也是她伺候的那個小姑娘的姨媽。但在奴隸制下,奴隸母親生下的就是奴隸,如果父親是白人,就算他承認,但只要不簽署釋奴的法令文件,小孩就是奴隸。雖然賽麗和傑斐遜太太同父異母,但她用母親的姓氏。美國的奴隸制莊園中當時這樣的混血奴隸難以計數,也是奴隸勞動力增加的一個來源。

1802年,傑斐遜當上美國總統不久,弗吉尼亞一家報紙刊登了一篇文章,說傑斐遜自擔任駐法國使節以來一直和這個叫賽麗·海明斯的女奴保持性關系,有過好幾個孩子。文章作者叫凱倫德,過去和傑斐遜同為弗吉尼亞的律師,不但是他的政治盟友,而且一度是他的槍手,替他寫過一些和聯邦黨人論戰的文章,後來據說是傑斐遜當選總統後沒有滿足他入閣的期待,導致兩人反目。

盡管傑斐遜和女奴有私情這件事在弗吉尼亞政界私下相傳已經好久了,但由傑斐遜昔日的好友在報刊上公之於眾還是第一次,開創了民主制度下政治家的私德成為政爭工具的先例。

DNA檢測把謠言變為了遙遙領先的預言嗎?

從小道消息到報刊文章,傑斐遜對外界傳得沸沸揚揚的這段關系沒有任何澄清和表態,臨死也不予置評。賽麗本人沒有留下任何文字記錄,但她1835年去世後,她的子女對外人說他們的母親告訴他們,傑斐遜是他們的生父。他們的說法和凱倫德差不多,也是說這段關系始於傑斐遜在巴黎時期,一直維持到傑斐遜去世。賽麗後人的敘述是今天有關這段情史的幾乎唯一有細節的記錄,當然很多人因其敘述者的立場而懷疑其可信度。

傑斐遜和瑪莎的後人(傑斐遜和瑪莎有過六個孩子,多半夭折,活下來的只有兩個女兒)堅持說這段關系是謠言,理由是那不符合先人的高尚道德,在當時莊園生活的現實下要保持秘密也不可能。他們懷疑和賽麗生下孩子的那個白人很可能是當時偶爾出入傑斐遜莊園的他的兄弟和或侄兒。

但這些解釋在以下事實面前顯得有些單薄。由傑斐遜過目甚至可能就是他本人記錄的莊園女奴的生育史中,只有賽麗的孩子沒有父親的姓名。盡管傑斐遜頻繁出門,但凡是賽麗懷孕(賽麗一共生下六個子女,全都是混血兒,兩個夭折)的那段時間,他都在莊園。傑斐遜活著時,在他手上得到自由(或者是由他釋放或者是逃跑後他沒有像其他逃奴的主人那樣去追捕,這使得人們猜測是得到他的默許)的為數寥寥的幾個奴隸,全都出自賽麗家庭(她的兄弟或者子女)。賽麗本人在傑斐遜去世後,由他的女兒釋放,這讓人懷疑是否是執行他父親的遺囑。

賽麗那個當廚師的哥哥在傑斐遜1789年回美國擔任國務卿後不久即獲釋,旋即又去了法國,這也讓人懷疑是蓄意的安排:法國本土不承認奴隸制(英法當時的奴隸制都在殖民地實行),凡是隨同主人進入法國的奴隸的身份在法國期間不被法律認可;主人如果回國,奴隸有權向法國的法庭提出留在法國。根據賽麗後人的說法,當初離開法國回美國時,賽麗的哥哥已經發現妹妹和傑斐遜的私情,由於傑斐遜的身份,這個關系不能公開,雙方約定:傑斐遜答應自己永不再娶,會一直和賽麗保持關系,遺囑中給她自由,同時他答應如果賽麗的哥哥保守秘密,他一回美國就給他自由並幫助他立業。

既然如此,為什麽傑斐遜不給賽麗自由?因為弗吉尼亞的法律規定,被主人釋放的奴隸必須離開本州(可能是為了限制開明奴隸主主動釋奴後,主奴繼續在一起但改為雇傭關系),那顯然是傑斐遜和賽麗都不願意的。

1998年,Y染色體檢驗被遺傳學界接受為確定男性父系血緣的科學手段,它為這段延續了近兩百年的事出有因查無實據的傳言提供了有利於賽麗後人的證據。因為傑斐遜和瑪莎只有女兒,遺傳學家只能對比賽麗的男性後裔和傑斐遜侄子的男性後裔的染色體,得出的結論是賽麗小兒子的男性先人確實來自傑斐遜家族。檢驗報告刊登在權威的《自然》雜誌上。報告對傑斐遜究竟是不是賽麗孩子的父親這個問題的回答是模棱兩可的,因為當時在整個弗吉尼亞的傑斐遜家族中,男性成員有25人,他們都攜帶這個染色體,但是它又說“最簡單(意為最可能)的答案”是傑斐遜就是那個父親。這個所謂“最簡單”的答案就是當DNA指出明確的範圍之後,科學無法進一步確認的那部分真相,可以由社會生活的一般常識來推斷,只要不是在法醫學的意義上做當事人是否有罪的結論。

盡管報告的傾向性很明確,但它的標題“傑斐遜是那個奴隸最後一個孩子的父親”還是引起了爭議,因為它給人的印象是染色體對比確認了傑斐遜(特指托瑪斯·傑斐遜而非那個家族的其他傑斐遜)和賽麗的關系。《自然》雜誌後來就這個標題黨事件道了歉。

染色體檢驗報告一出來,負責傑斐遜故居博物館的傑斐遜基金會就召集了一個專門委員會,在2000年發表報告,承認絕大多數證據都顯示傑斐遜是賽麗子女的父親。但一個叫傑斐遜傳統協會的組織也很快發表了一個報告,拒絕這個結論,認為傑斐遜的弟弟蘭道爾夫最有可能是那些孩子的父親,不過這個結論不但同樣沒有染色體的最終排他性證據,而且缺乏生活常識的支持。

國父的道德汙點?

自DNA結果出來後,美國起碼有五六十個不同姓氏的人出來說他們是傑斐遜的後代,其中包括賽麗女兒的後人。他們來到弗吉尼亞州蒙塔切羅傑斐遜的故居歡聚一堂,和瑪莎女兒的後代也正式相認。這些人多數很早就從長輩那里聽說自己家族和傑斐遜的關系,但一直將信將疑,也有人因為公開宣稱自己是傑斐遜的後人而受到嘲笑。現在他們都認為DNA檢測為自己驗明正身了。

傑斐遜和賽麗的故事相當長一段時間里受到史學界、媒體和影視界的重視。可以說多數美國歷史學家傾向於認為那是真的,而且認為它不但是奴隸制歷史的一部分,也是性別關系史的一部分,學術“賣點”很好。一些美國大學歷史教科書都肯定了這個關系,高中課程上講到奴隸制時有些教師也會提及,這是比學術界的承認更廣泛和權威的接受。在傑斐遜問題上最有可能偏袒這位偉人的傑斐遜基金會和博物館也從很肯定的角度把這段不能百分之百確定的關系當作歷史上的傑斐遜的一部分。

在美國公共歷史的討論中,這段有爭議的情史是從寧可信其有的角度被處理甚至普及的,說明社會輿論和心理總是偏向於用社會生活的一般常識來判斷真偽,也符合美國政治史上屢見不鮮的有關名人的緋聞常常總是被證實的慣例。

今天在網上搜索這個話題,可以得到很多圖像資料,除了紀錄片,好萊塢出了好幾部影視作品,男演員都是明星。這些影視作品對賽麗的形象、人品、氣質和個性做了各有特色的發揮,盡管就文字記載而言,賽麗其人根本沒有像樣的記錄。她就像一個普通的奴隸,在莊園的花名冊上有一個名字、存在的時間和勞動分配,所以我們知道她一直是傑斐遜女兒的保姆,也做縫縫補補的女傭雜事。不過好萊塢需要的可能正是這種原始資料的闕如,無中生有才是最充分的想象空間 。

圍繞傑斐遜和賽麗情史真偽的爭議具有很強的政治意義,一向是美國保守派和自由派在國家歷史敘述上明爭暗鬥的一個戰場。保守派認為在科學上無法排除家族其他成員的情況下認定傑斐遜是這些孩子的生父,這本身就是一種對國父不負責任的態度,是自由派和一些群體對國家歷史的抹黑;其次,即使事實真的如他們認定的那樣,也沒有必要大肆炒作,導致在公眾心中削弱對傑斐遜真正的歷史貢獻的承認和對整個國父一代的尊敬。

實際上,如果傑斐遜和賽麗的情史為真,尤其是按照賽麗後人的敘述,反而說明在一個奴隸主對女奴具有絕對支配權的時代,對賽麗沒有始亂終棄的傑斐遜是一個相對來說最不壞的奴隸主。他無法給賽麗一個正式的名分,但卻信守諾言,甚至可以說是從一而終。傑斐遜對莊園內的奴隸也可以算是仁慈的。他的女兒在法國時面對法國人的“《獨立宣言》之父怎麽會是奴隸主”的困惑時理直氣壯地說“我們的父親是整個弗吉尼亞州最好的奴隸主”。他莊園里絕大多數奴隸在英國軍隊打進來時的表現也說明了這一點。在對待奴隸問題上,傑斐遜唯一不如有些奴隸主(例如華盛頓)之處是除了賽麗的哥哥和子女,他沒有釋放過其他的奴隸。歷史學家對這個問題的答案是傑斐遜雖然家業不小,但他不善理財,經常出門旅行,莊園一直處於負債狀態,承擔不起釋放奴隸的代價,只有出賣奴隸來維持收支平衡。他去世後不久,他的女兒就不得不將莊園出售來還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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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斐遜與美國奴隸制之二傑斐遜的矛盾和遺產

來源: http://www.infzm.com/content/118020

傑斐遜畫像。(南方周末資料圖/圖)

《獨立宣言》原稿對奴隸制的譴責

美國國父中最核心的成員多半來自南方各殖民地,無一例外都是奴隸主。他們從父輩那里繼承了作為家產的奴隸,有的通過婚姻增加了奴隸的數量。傑斐遜是這樣,華盛頓更是如此。如果不是奴隸主,他們就不可能成為南方殖民地的精英,也就不可能成為獨立運動的領導人。奴隸制成就了他們的社會地位,使他們有余暇和財力投身公共活動,但也將他們置於無法擺脫的政治和道德困境。

身為《獨立宣言》的起草人和奴隸主,傑斐遜一生都對奴隸制有深刻的罪感,是他把奴隸制帶入和建國有關的政治問題的討論,把它和美國立國原則的沖突明確而尖銳地提了出來,這是他的歷史貢獻。“我們認為下面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賦予他們若幹不可剝奪的權利,其中包括生命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利。”世人熟知的傑斐遜在《獨立宣言》開篇的這一段話,當初宣言起草小組的另外兩個成員富蘭克林和亞當斯讀後贊美不已,因為它把北美殖民地要求獨立的政治訴求提升到了人權的高度,從而確立了美國革命在世界歷史中的地位(“不言而喻”是富蘭克林的修改,傑斐遜的原文是“神聖和不可否認”,富蘭克林認為修飾過度,他的修改不但語氣更平實,而且意義上還有遞進)。在一個大量存在著奴隸的國家,立國大綱的這段話隱含著對奴隸制的否定,可以被廢奴派拿來作為現成的最權威的口號。廢奴運動的歷史證明了這一點。

傑斐遜在《獨立宣言》草案另外一段話提出了奴隸貿易問題。傑斐遜列舉了英王的斑斑劣跡,其中之一是為了獲利而發起“海盜戰爭”,用暴力侵犯了那些“遙遠的、從未冒犯過他的人們的生命和自由權,將他們捕獲並將他們運到世界的另一端作為奴隸,並導致他們很多人在淒慘的狀況下死於途中”。在北美,英王又竭力阻撓任何有關中止和限制奴隸貿易的法律措施。傑斐遜接著說,“現在他又用允諾給他們被他自己剝奪的自由來煽動這些人拿起武器反對我們”(指英國鼓動奴隸起來反對“愛國者”主人的政策),從而危害到北美人民的生命權,犯下了雙重罪行。

這段話充分體現了傑斐遜的苦衷:為了強調北美革命的合法性,他提出了奴隸貿易問題,把這個惡行歸結到英國國王身上,同時完全回避了北美奴隸主自己在奴隸制問題上更大的政治和道義責任:他們不但參與了奴隸貿易,而且在北美建立了奴隸制。但是,如果他把北美奴隸主也明確包括在內,那這個宣言的草案是不可能被南方奴隸主的代表接受的。

即使不提奴隸制,北美脫離英國獨立的理由也已經很充分了,而且也沒有人期待奴隸制問題出現在《獨立宣言》這個歷史性文件中。但傑斐遜做了一個折衷的選擇:提出這個問題,但把對奴隸制的譴責限制在英國國王身上,而且為了不過分刺激南方各殖民地,他用詞含混,只提“奴隸制”,既沒有提“非洲”也沒有提“黑人”。對於提出奴隸制問題,參與初審的亞當斯完全贊成,但富蘭克林認為南方各殖民地代表在審讀時肯定不會通過。代表馬薩諸塞殖民地的亞當斯從未有過奴隸,是國父中堅定的廢奴派,而富蘭克林曾經有過個別奴隸作為僕人,但此時不但名下已經沒有奴隸而且轉向支持廢奴。對富蘭克林的質疑,傑斐遜的回答是:奴隸制是一個罪惡的制度,這個問題必須提出來,但他並沒有任何解決的方案。

《獨立宣言》激勵了廢奴運動

當《獨立宣言》的草案交由大陸會議的代表討論時,南方卡羅來納和喬治亞殖民地的代表果然堅決反對有關奴隸制的內容。他們對奴隸制問題會使立國大綱在道義上受譴責的後果非常清楚。當北方殖民地代表尤其是亞當斯等人力主保留這段文字時,南方代表威脅退出反英獨立聯盟。最終北方在奴隸制問題上做出妥協,傑斐遜草案中的有關文字在審讀時被全部刪掉,但指責英王“在我們中間煽動內亂”的幾個字卻在修改後被保留。在譴責奴隸制的內容空缺的語境下,這句話反而置投奔英軍獲得自由的黑奴於不義(當然它也指殖民地的保皇黨),這大概是傑斐遜始料不及的。

出於對獨立建國這個當時更重要的政治大局的服從,對奴隸制的譴責最終沒有寫入《獨立宣言》的正文。如果承認這是一個可以預料的結局,那麽傑斐遜的貢獻就是身為奴隸主和南方殖民地代表,他在一個本來只是為獨立而起草的政治文件中不但提出人權的概念,而且譴責了奴隸制度,走在時代的前面,站在了歷史的正確的一邊。

今天一般讀者只看到《獨立宣言》的正文中沒有對奴隸制的譴責,並不知道草案中有關內容,也不清楚圍繞這段文字的討論和沖突的重要意義:它使得奴隸制問題在美國建國之初就深入各州政治家的意識,成為懸在南方諸州頭上的德摩克利斯之劍,從而在國家政治的最高層開啟了長達八十多年的廢奴和蓄奴之爭。

在實際的歷史發展中,傑斐遜在《獨立宣言》開篇人人生而平等這段話以及關於奴隸制的那段文字在大陸會議上引起的爭議,激發了北方各州和中部各州對奴隸制的討論。新教各派虔誠的教徒中原來就有的對奴隸制的反對,現在和獨立鬥爭中的人權觀念相結合,形成了對奴隸制的強大道義壓力,導致了這些州在獨立戰爭前後通過法律,或是強行廢除奴隸制或是鼓勵奴隸主主動釋放奴隸,甚至有奴隸前往地方法院根據《獨立宣言》和有關地方法律要求人身自由。

盡管獨立前,南北方在經濟上就分別形成了奴隸制經濟和小農/工商經濟,但獨立後,到了世紀之交,北方和中部各州先後廢除了奴隸制,美國從此形成了法律上的自由和蓄奴一國兩制的局面。南北圍繞奴隸制的存廢展開了半個多世紀的爭鬥,並最終為此付出了內戰的慘重代價。在此意義上,把整個“美國”和奴隸制劃等號是不公正的。這段歷史的演進,和傑斐遜起草《獨立宣言》所引發的爭論是分不開的。

傑斐遜的殖民方案

1783年,法國知識界出於對新生的美國的濃厚興趣,邀請美國各州總督就各自州的情況做一些介紹。大多數總督都沒有把這個要求當回事,但非常親法的傑斐遜鄭重其事地寫了一本《有關弗吉尼亞州情的說明》的小冊子,先在法國知識分子里流傳,1787年在英國出版。它是傑斐遜繼《獨立宣言》之後最重要的出版物之一,篇幅也很長,但一般讀者卻很少知道。在這本小冊子里,傑斐遜對奴隸制這個弗吉尼亞的基本州情作了全面的辯護,為此提出了一系列種族主義概念和解決美國黑白種族矛盾的方案,這在美國種族關系的歷史上是具有開創性意義的。

當傑斐遜寫作這本小冊子時,北部各州已經廢奴,中部各州或是已經廢奴或是準備廢奴。傑斐遜告訴法國人,弗吉尼亞州議會正在起草一個廢奴法案。但事實上,這樣的法案從來沒有在弗吉尼亞議會被提出過。傑斐遜充其量是把個別人正在議論的東西當作已經在運作的議程告訴法國人,目的可能是向法國人顯示他代表的州也開始了廢奴的進程,雖然有誤導的嫌疑,但說明他並沒有從起草《獨立宣言》時的立場後退。更重要的是,傑斐遜以這個空中樓閣的法案為由,提出如何為奴隸制善後,把《獨立宣言》的道義呼籲放在了技術操作的層面來討論。

傑斐遜的善後方案是殖民:將來弗吉尼亞議會通過廢奴法案時,同時還應該通過另一個法案,規定黑人的孩子到一定的歲數後,白人國家必須承擔對他們的教養義務,將他們置於公共權力的監護之下,保證他們受到充分的教育和訓練,學會謀生技能和自我管理,然後向他們提供所有必須的物質條件,例如工具、武器、家具、配對的牲畜和家禽以及農作物的種子,再把他們安置到美國以外的地方,幫助他們建立自己的黑人國家,宣布它們處於美國的保護之下直到它們能完全獨立。

傑斐遜又說,實行黑人殖民方案的同時,國家也必須訓練和組織一批白人,數量和這些黑人相同,也把他們送到海外去單獨建國。對於這個白人也殖民的方案,傑斐遜沒有解釋理由,但從上下文來看,明顯是他要給歐洲人以美國處事公平的印象:有多少黑人被禮送出境,相應地就有多少白人也離鄉背井,兩個群體在同一條起跑線上同時在海外建國,國家一視同仁。

如果傑斐遜的方案能夠實現,那麽以頒布黑奴自由法令劃界,此後出生的黑人離開美國(包括那些混血但被劃為黑人的,想來賽麗的子女也包括在內)。經過一兩代人的時間,美國就不再有黑人了。但是,黑人是被歐洲白人販賣到美洲來的,又被美洲白人作為奴隸使用的,為什麽他們作為奴隸可以在美國生存,作為自由人反而必須離開呢?這是我們今天會想的問題。而在當時,傑斐遜說你們法國人一定會問為什麽要花這麽大的代價去實現這個反向的殖民方案呢,讓黑人留在美國不是很省事嗎?

傑斐遜自問自答:關鍵就是黑人是比白人低劣的種族。奴隸制是不義的,但只有它才能保證黑白共處。離開了奴隸制,在黑白平等的情況下將出現三個大麻煩:黑人無法和白人競爭;白人對黑人的歧視和黑人過去受奴役的怨恨會引發種族暴力,甚至會使得其中一個種族滅絕;黑人和白人之間可能的性關系會產生白人種族被汙染的危險(對比之下,殖民地時期的南美承認各種混血後代的獨立的身份地位,但同一時期北美的黑白混血都被劃入黑人,就是為了防止出現南美那樣的種族混合社會)。所以傑斐遜對“廢奴以後怎麽辦”這個問題的答案是兩個種族必須分開立國。

傑斐遜的種族主義理論

在今天,傑斐遜的黑人比白人低劣這個觀點,即使是為他辯護的人也坦承是種族主義的。他們會說:“Yes,he was ALSO a racist。”雖然他們可能會接著說,在那個時代所有白人都是種族主義者,所以傑斐遜不過是並不例外罷了。但傑斐遜的問題並不在於“他也是”一個隨大流的種族主義者,而在於他比較全面地描繪了黑人的所謂種族低劣性,把黑人從一般人類的概念中單列出來,在相當一些方面開啟了種族主義理論的先河。

傑斐遜首先從膚色、毛發、體味、排汗功能甚至呼吸和肺功能等生理特征入手,把黑人描繪成一個和白人在外形、美感、社會接受性和在不同氣候條件下的生存能力方面優劣立判的種族。他以白人的膚色和體格特征為美(深諳歐洲古典文明的美國國父多半接受古希臘雕像中表現的美學觀),說即使黑人男子也偏愛白人女子而非他們自己種族的女性。

其次,他在感性、知性和行為的層次上突出了黑人的所謂動物性,強調他們的麻木、遲鈍和顢頇。他舉睡眠為例。一方面,黑人對睡眠的需求似乎比白人要少,例如當一天的辛苦勞作結束後,只要向他們提供一點淺薄的娛樂,他們就興奮到深夜還沒有睡意,盡管他們都知道第二天一早就要起身。另一方面,只要他們的身體處於靜止狀態,他們就很容易進入休眠而非思考。這些都是動物的特征。他們和白人一樣勇敢,甚至更能冒險,但那可能是他們不具備預知危險的人類本能,而一遇到危險又很快放棄或屈服。他們的行為更多源於感官而非大腦或心靈。他們的兩性關系完全由欲望沖動支配。

總的來說,傑斐遜斷言黑人缺乏理性思維、抽象分析、想象力、反省、深思和細膩微妙的情感。但他說黑人對音樂節奏的敏感優越於白人,黑人的記憶力和白人一樣強,盡管他們對悲慘事件的記憶非常短暫,容易被轉移和淡化。在黑人的社會性方面,他認為黑人有忠誠感和道德感。很多白人說黑人有偷竊癖,他說那完全是因為財產法是為了白人制定的,黑人連人身自由都被剝奪,所以不可能培養也沒有義務去遵守相應的道德概念。

傑斐遜承認黑人的有些所謂低劣性是他們被奴役的境遇造成的,他們在非洲可能並非如此,但認為奴隸制並非最根本的原因。他斷言北美奴隸的境遇要好過古希臘和羅馬的奴隸,但希臘和羅馬的奴隸中出現了很多傑出的人才。北美奴隸人口的數量巨大,如果黑人確實具備和白人平等的心智和思考能力,這樣一個人口基數完全能夠突破奴隸制的束縛,產生一些能夠和希臘羅馬奴隸制下那些人才相媲美的黑人才俊。很多黑人其實有多種途徑接觸西方文化,尤其是那些在開明的主人家受過教育、自己也很努力的黑人。傑斐遜那個時代有一些自學成才的奴隸或前奴隸在英國發表或出版了文學作品(這在北美殖民地是不可能的),但傑斐遜說“悲慘境遇往往是詩歌中最能打動人心的詞句之源。上帝知道,黑人遭受了足夠的苦難,但他們沒有產生詩歌”。一個從非洲被販賣來名叫菲麗絲·惠特萊的女奴1773年在倫敦用英文出版了詩集,成為黑人文化史上的重要事件。對於這樣一個艱難困苦玉汝於成的黑人女詩人,傑斐遜缺乏基本的同情,說她的作品不值一評。

在一定程度上,傑斐遜這一套種族主義觀點和新興的美利堅民族主義意識有關。傑斐遜這個小冊子首先是寫給歐洲人看的(先在法國後來又在英國用英文正式出版),出於民族主義自尊,也是官方身份使然,傑斐遜必須為他的國家“護短”,為其陰暗面辯護。美國另一個國父本傑明·富蘭克林也是如此。富蘭克林經營過奴隸貿易,收購和囤積奴隸,此外買賣奴隸和追捕逃亡奴隸的廣告也是他的《費城紀事報》的收入來源。獨立戰爭前當他作為北美殖民地駐英代表時,受到在英國發展起來的廢奴主義思潮的影響,在思想上已經逐步轉變為廢奴派,後來又和賓夕法尼亞州廢奴主義的主要推動者貴格教徒建立了聯系,不但和奴隸制劃清了界限而且加入了廢奴運動。但在被英國人質問北美殖民者為什麽一方面向英國人要自由另一方面又奴役黑人的問題時,他也用一些和傑斐遜類似的說法告訴他們,奴隸制是不得已的,很多奴隸主其實很仁慈。

傑斐遜的矛盾和遺產

把起草《獨立宣言》前後的傑斐遜和寫作《有關弗吉尼亞州情的說明》時的傑斐遜聯系起來看,出於人性和人道主義,他對奴隸制的否定和譴責沒有改變,但他卻從黑人的種族生理特征入手,認定黑人各個方面的資質(faculty,指心理素質、智力、思維、創造性等高級的人類神經活動能力)低於白人,發展起了一套種族主義概念,在此基礎上他不但強調了廢除奴隸制的困難,而且實際上是為奴隸制辯護,視奴隸制為難以避免和無可奈何的惡。如他所說:“這個非常不幸的膚色的差別,加上很可能的資質的不同,構成了給這些人以自由的強大的障礙。”雖然他在“資質”前加了限制詞“很可能”,但從前文來看,這不過是一個修辭而已。

傑斐遜的政治活動反映了這個兩面性。一方面,他試圖限制奴隸制的擴張。美國獨立後,他受邦聯國會委托為新獲得的西部土地起草法令,他將這些土地劃分為九個州,規定它們加入聯邦時不得蓄奴。他當選總統後,1808年簽署了國會通過的法案,禁止從海外購買奴隸(雖然這個法案是1787年討論聯邦憲法時南北方在奴隸制問題上再一次妥協時就已經做出的安排,規定20年之內海外奴隸貿易問題維持現狀,也就是說20年之後再廢除)。但另一方面,他沒有為廢除奴隸制采取或提出任何具體措施。18世紀末19世紀初,海地黑人和混血人種發動反對法國殖民統治的革命,其間一度濫殺白人(包括婦女兒童),美國舉國震驚,似乎證明了傑弗遜在《有關弗吉尼亞州情的說明》中黑人一旦獲得自由會用暴力發泄在奴隸制下的怨恨的預言。傑弗遜作為總統,拒絕承認這個世界上第一個黑人國家,盡管美國革命中前來支持傑弗遜們的法國誌願軍中有數百名海地黑人,海地革命本身也是美國革命和法國革命的影響的產物。

但在私下通信中,傑斐遜對於奴隸制的罪感始終沒有消減。他在給朋友的信中說:“上帝在給予我們生命的同時也給了我們自由。當我們漠視這個信念(即上帝給了所有人以自由)的時候,難道一個國家的自由還是有保障的嗎?每當我想起上帝是公正的、他的公正是不會永遠休眠的時候,我就為我的國家顫抖。奴隸制是專制制度。在命運之書上,沒有任何東西比這些人(指奴隸)應該得到自由寫得更清楚。要為教育公眾制定相關法律。這應該是國家的責任並置於總的日程中。”

盡管傑斐遜說要為廢奴制定日程,為此教育公眾,但他的種族主義觀點他南北方在奴隸制問題上尖銳的矛盾,又使他認為這不是他這一代政治家能解決的問題。在他離開總統的位置後,遵照華盛頓為退休總統建立的規矩,他不在公開場合評論國家大政方針,尤其是最敏感的奴隸制問題,但私下卻對奴隸制問題在整個國家政治中越來越成為一個沖突之源深感不安。他曾形象地比喻過美國國家和奴隸制的關系,用中文的成語來說就是騎虎難下。他預感到美國一國(統一的聯邦)兩制(北部廢奴南部蓄奴)下的內在矛盾總有一天會沖破憲制的規範。這個問題拖得越晚,解決的代價就越大。

從長遠來看,傑斐遜在黑人問題上的遺產可以概括為兩點:給黑人自由,但黑白分治。前者體現了崇尚自由平等的美國立國原則,後者又為美國種族主義制度提供了基本觀點。他提出的殖民方案(黑白分治)在1820年代由當時的政治家付諸實施,建立了美國殖民協會,總統門羅擔任會長,把一部分自由黑人運回非洲,建立了獨立的利比里亞黑人國家。一直到美國內戰前,對於北方的廢奴主義政治家和很多廢奴主義社會活動家來說,殖民方案是解決奴隸制和黑人問題的理想辦法。但隨著黑奴人口的增加,這個方案究竟有多大的現實可能性越來越是一個疑問。美國內戰的爆發,是在這個問題沒有答案的情況下發生的。

美國內戰中黑奴得到自由,然後通過第十四和十五條憲法修正案,他們獲得美國公民身份和選舉權,這樣殖民方案就煙消雲散了。這是人類社會進步沖破既定思維和觀念框架的一個例證,也是林肯那一代政治家的偉大之處。但傑弗遜當年的那個問題—黑人自由以後怎麽辦?—在社會現實而非法律條文中仍然沒有一個完整答案。黑人固然得到了被拒絕了兩百年的自由,也得到了原先即使是廢奴主義者也沒有想到的公民權,可以留在這個國家,但在美國南部他們很快就開始面對種族隔離的制度性現實,北方廢奴主義政治並沒有發展到種族平等主義和融合主義。在這個意義上,1776年和1783年的兩個傑弗遜仍然同時活在美國歷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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