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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漢帝國的“龐貝遺址”

來源: http://www.infzm.com/content/117769

2015年下半年,墓葬中挖出一座車馬坑,表明墓主人曾用真車活馬陪葬。史載漢成帝曾下詔禁止王侯以下的官員用活馬陪葬,墓主要麽是身份在王侯之上,要麽生活年代在成帝之前;考古表明,此人是在位僅27天的漢代廢帝劉賀。(CFP/圖)

西漢的窗戶是不糊任何東西的,只是用絲織品做成的帷幔擋一下。風大帷幔擋不住,所以貴族、高官家中一定有屏風,用來擋風。劉賀墓葬屏風上的孔子像,是迄今考古發掘到的最早一幅聖人像。

大塘坪鄉的雞還不習慣外人破壞它們的寧靜生活,即便汽車開到跟前,母雞和雞仔仍悠然佇立街頭,不知躲閃。從2011年開始,隨著一座神秘的漢墓漸為世人所知,開到大塘坪的小汽車多了起來。綠色的護欄將當地村民的祖墳山墎墩山分為兩部分。護欄內是近兩千年前的漢墓,護欄外是當代的墳包和田野。幾個身材矮小的村民在大樹下勞作,老婦毛巾包頭。

經過五年的考古挖掘,2016年3月,漢墓主人劉賀的身份大白於天下:他做過13年的昌邑王,從昌邑王的位子上意外成為西漢第九位皇帝;在位27天被廢,此後10年處於準軟禁的狀態,連舊封邑昌邑都被取消,改名為山陽郡。新皇帝為示寬大,封他為海昏侯,條件是永不參加皇室祭祀,並且遠離自己的“根據地”,從帝國東邊的山陽郡遷至帝國中部的海昏縣。

因為在34歲上以海昏侯的身份謝世,漢武帝的嫡親孫子劉賀就被後世的考古學者稱為海昏侯。確切地說,劉賀是第一代海昏侯。在他死後,海昏侯這個名號又傳了三代,延續了近一百年。

海昏侯劉賀的墓葬中發現了商周時期的青銅器、單件價值抵十件青銅器的精美漆器、記載著古典文獻的竹簡木櫝、能奏出七個音的編鐘(中國古樂一般只有宮商角徵羽五個音)、200萬枚五銖錢、約150公斤黃金制品。五銖錢的數量相當於漢代中期全國一年鑄幣量的百分之一。黃金制品有馬蹄金、麟趾金、金餅、金磚等多種形制。

馬蹄金是漢武帝征服大宛國後,為彰顯收獲汗血寶馬的武功,特意鑄造,用於宮廷封賞。2012年的拍賣市場上,一塊馬蹄金曾以919萬元人民幣的價格成交。同樣的馬蹄金,海昏侯墓出土了48塊。墓主人在世時,絲綢之路開通不久,大量高等級的和田玉於漢武帝及昭、宣帝時期進入中國上流社會,劉賀墓葬中隨葬的玉器玉質都非常之好……

考古進程中持續的電視直播,將漢代貴族驚人的財富展現在世人面前。墓葬周圍幾十里的劉姓鄉民紛紛手捧族譜到考古隊“認祖”,但族譜上寫著劉賀當過豫章王,這與史書的記載沖突。2016年“兩會”期間,江西省政府從海昏侯墓出土的一萬多件文物里精選出443件赴京展覽,當地民眾極力阻攔,直到“省里發了脾氣”。人們擔心:東西到了北京就回不來了,即使回來也是贗品,即便不是贗品,想看的都跑到北京看了,誰還會來江西?

為了把文物留下來,墓葬所在的江西省南昌市新建縣投資3000萬元,在距離考古現場1公里的地方,建起一座國家考古實驗室。“我們是2015年3月下達任務,8月實驗室就建好了,中間還經歷了17輪大雨。”國家文物局派駐海昏侯墓考古現場的專家組組長信立祥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有字跡的文物優先對待

見到生人就狂吠不已的藏獒守衛著國家考古實驗室。留在這座白色臨時建築中的文物主要是難以搬動的漆木器。墓葬中出土的黃金類文物已移至江西銀行,青銅器移至江西省博物館。約5000枚竹簡在實驗室完成了出土後的第一道保護工序:剝離。按照出土時的排列順序,它們幾枚一組,浸泡於密閉容器的劇毒藥液中。如果不事先告知,大多數人會以為那是燒成了炭絲的木條。

出土時,它們跟泥巴一樣。考古隊一度因竹簡的提取發生分歧:有人主張直接提取,但江西考古研究所考古隊隊長楊軍堅持等吳順清看過之後再行動,“不能看到東西就拿,那跟盜墓一樣。”

江西從來沒有出土過竹簡,省考古所對竹簡的提取技術並不熟悉。吳順清是國家文物局派駐海昏侯墓考古現場的專家組成員之一,他所在的湖北省荊州市文保中心曾先後主持長沙馬王堆漢墓、北京老山漢墓以及湖北、雲南、江西、安徽等16省市出土的飽水木漆器的脫水修複。

吳順清確認,劉賀主槨室西側回廊中出土的“泥巴”就是竹簡,但這批簡和其他文物的疊壓關系非常複雜。為了提取竹簡,要切割掉幾只保存完好的精美漆盤。分歧再次發生,最終的解決之道是遵循考古原則:有字跡的文物含有更豐富的歷史信息,理應得到優先待遇。

2016年5月28日,在海昏侯墓的國家考古實驗室,研究人員告訴參觀者:目前,他和工作夥伴已剝離出五千余枚竹簡,約占總量的90%。

剝離之後,這批竹簡還將經歷紅外掃描、試讀、清洗、再掃描、再試讀、脫水、固定等複雜的處理。距離考古學者及古文字專家最終破解竹簡上的全部內容,目前的工作只是“萬里長征走完了納米級的一步”。

與竹簡保存在同一間實驗室的是漆器、木俑以及大型樂器上的木質殘片。實驗室的溫度常年控制在16℃,濕度80%到90%,工作人員必須穿長衣長褲,否則容易得風濕病。

編鐘的木質支架上曾嵌有銅鏡,供樂手在演奏之前正衣冠。未經修複的漆器殘片像黑色的樹皮,外行無法想象其精美的原貌,它們卻是海昏侯墓出土文物中工藝水平最高的器物。“從夏商到先秦,最高等級的隨喪品是青銅器,上面的花紋非常神秘而凝練,給人一種嚴肅而恐怖的感覺,那是不折不扣的禮器。到了漢代,人們更註重實用、註重自己的生活,這是人性的第一次解放。這種時代潮流在工藝上的代表就是漆器。”信立祥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另一間實驗室,劉賀的棺木靜靜地躺在房間正中。外棺長3.7米,寬1.4米,內棺長2.7米,寬0.8米。內外棺之間曾密密匝匝地擺放33塊馬蹄金、15件麟趾金、20塊金板、96塊金餅。因為地震的擠壓,棺槨出土時只有30厘米高,原本中空的地方被擠壓、填平,變成一張狹長的眠床。床上依稀可見琉璃席的痕跡。

實驗室的王迪博士介紹,琉璃片以雲母包邊,用金線連綴成席。琉璃席上,每排5枚,等距擺放20排、共計100枚金餅。現在,琉璃席、金餅、玉璧的殘片已深嵌進棺木的紋理中,而棺木似乎不久就會變成土的一部分。原本安眠於琉璃席上的劉賀,唯一保存下來的是牙齒。這副牙齒已經送到北京,考古隊長楊軍說,經過檢測,牙齒將揭示出劉賀的飲食偏好、疾病史和遺傳基因。考古工作者在棺木中相當於屍體腹部的位置,發現了若幹枚瓜子,他們據此推測他死於夏天。

《漢書》記載,這位皇帝在在位27天中,不斷向四面八方派出使者,攜帶符節詔令,驅使各官署為其辦理各種事務1127件,並在居喪期間,歌唱吹彈,擊鼓奏樂,玩豬鬥虎,跑馬演戲,與先帝宮女淫亂。

但考古工作者在棺木內屍身左手的位置發現了一把玉具劍、右手邊發現了一把竹刀。漢代以竹簡和竹刀為書寫工具,貼身隨葬品應為墓主生前常用。與竹刀一樣,體現這位廢帝文化素養的是在棺柩北側發現的一架漆屏風。屏風上有孔子像以及記述孔門事跡的文字。

“西漢的窗戶不糊任何東西,只用絲織品做成的帷幔擋一下。風大的時候,帷幔擋不住,貴族及高級官吏的居室中一定要有一架屏風,用來擋風。”信立祥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但以孔子像裝飾的屏風此前從未發現。劉賀墓葬屏風上的孔子像,是迄今考古發掘到的最早一幅聖人像。

主槨室西側回廊的“文書檔案庫”中還發現了大批竹簡、木櫝。古文字專家試讀竹簡200枚,發現其中包括《論語》《易經》《禮記》《孝經》《方術》等全套古代文化典籍,還有農書一類的實用書籍和當時流行的漢賦。木櫝中一部分是隨葬品的名簽,另一部分是劉賀及妻子寫給皇帝、皇後的奏章——後者是確定墓主身份的證據鏈中關鍵的一環。

楊軍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海昏侯墓出土的《論語》與傳世的《論語》有明顯不同之處,“它很可能是已經失傳1800年的‘齊論’論語。”如果這一結論成立,中國古代學術史將被改寫。但這一說法被江西省考古研究所所長徐長青和國家博物館研究員信立祥否定:目前的證據尚無法支撐這個大膽的推論。

2016 年在首都博物館舉辦的海昏侯墓出土文物展,曾一票難求。(CFP/圖)

向龐貝古城看齊

2011年3月24日,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接到消息:南昌市北郊新建縣大塘坪鄉觀西村的墎墩山上發現一座高等級的古墓被盜。3天後,秦漢考古專家信立祥、國家文物局考古處處長張磊等專家趕到現場。

楊軍坐著農民的糞筐,由考古隊同事“續”著鉆進15米深的盜洞。洞底,楊軍發現很深的積水,洞穴內部有遭地震擠壓的痕跡。積水讓大家長籲一口氣:一般的盜墓賊只有小功率的水泵,如此深的積水他們力不能及,墓中文物可能未遭洗劫。

“幹文保就是跟細菌賽跑,”徐長青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南方墓葬的修建過程比較嚴謹:膏泥、木炭、沙子一層層地夯起來,形成一個密閉空間。膏泥的密封效果很好,能夠阻止外面的空氣帶細菌進去,所以有防腐作用;而積水有隔氧的作用。”

省委省政府提出要求:海昏侯墓的考古挖掘要向意大利的龐貝古城看齊。

這是一個極富號召性的類比。兩處遺址形成的年代大致平行,一在東方,一在西方。但龐貝古城是石頭組成的硬遺址,這使它可以做到在長達260余年里邊挖掘邊展示,不斷刷新世人對古代世界的認識。但海昏侯墓是黏土組成的軟遺址。南方的酸性土壤,遇水成泥,生苔蘚、黴菌,甚至塌方,在幹燥的環境中,會顆粒化,同樣也會塌方。因此必須盡可能縮短挖掘時間,同時考慮回填方案。

地下水的水位變得非常重要。墓園內的三口水井和墓室之間形成了U形管的結構,控制三口水井的水位即可調節墓室的水位。考古隊員在墓壁東側發現了滲沙,這是極危險的征兆,可能引起墓壁的坍塌。因此需要在墓葬東側再打一口新井,讓滲沙通過兩口井之間的毛細作用,從墓穴流到新井中。打井要避免墓壁位移,必須慎而又慎。挖掘深入,地下水位不斷下降,墓穴又可能因幹燥而塌陷,因此要在墓穴上覆蓋塑料薄膜以保證土壤濕度,薄膜下經常噴水。

按照設想,海昏侯墓將在考古結束後實施回填,即把墓坑整體擡高,按照考古定位,在地面上制作墓園的模型,把一批複制的文物陳列在模型中。此間最大的難題是槨板和棺木的複位。劉賀的槨板由松木、杉木和少量的楠木組成,棺材是樟木的。不同木料與新鮮空氣接觸後縮水不均,產生程度不同的變形、開裂。複位時如何處理尚無良策。

“金字塔有多少人,這里就有多少人”

劉賀留給後人的不只是一座墓葬。與墓葬毗鄰的是其都邑紫金城的遺址。遺址面積3.6平方公里,比紫禁城還要大。但對專業人士來說,這種比較沒有太大的意義,兩者的年代相差久遠。

海昏侯遺址處於機場航線上,考古工作者無法取得更新的航拍圖,只能用小無人機飛到一兩百米的高度,拍一些局部鳥瞰圖。深圳考古所專門從事歷史地理研究的專家向江西考古所提供了一張1960年代美國衛星拍攝的影像,可清晰看到紫金城的內外城、城墻、宮殿、門闕、碼頭遺址。

劉賀從山陽郡遷到海昏縣,4年後去世,他如何在4年里建起一座如此宏大的宮殿?徐長青猜測,劉賀在世時可能根本沒有用過紫金城。但在考古學上回答這個問題,要經過一系列複雜的考證:紫金城最早是不是劉賀所建?劉賀是不是曾對一座已有的城池進行修建?劉賀用沒用過紫金城?劉賀之後的三代海昏侯有沒有對紫金城進行過改擴建?

為此,考古工作者需要解剖多段城墻,這需要時間。“領導催我們趕緊把城池挖出來,在遺址的基礎上把宮殿複原起來,在里面增加一些服務設施……想法很多,但考古可能會因此被綁上戰車。純粹為遺產保護進行考古,可能就忽視了考古本身的意義和它的固有規律。”徐長青說。

但信立祥認為,紫金城遺址考古的前景大體樂觀:“國家文物局和省委省政府確定要在此地建設一座考古遺址公園。這寫進了江西省的十三五規劃,並且國家文物局和省委達成協議:未來誰能建起遺址公園和遺址博物館,海昏侯墓出土的文物就放誰那。省文物局猶豫不決,南昌市已經捷足先登。”6月7日,江西省屬南昌市管的海昏侯國遺址管理局掛牌成立。

今天外來汽車尚不多見的大塘坪鄉,未來將建起面積廣大的遺址公園。“規劃範圍會比遺址的保護範圍大很多。因為要考慮到歷史風貌的恢複。遺址公園內水道的恢複、山形地貌的恢複……這些都需要時間。”信立祥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到時,埃及金字塔有多少人,我們這里就有多少人;西安的秦始皇兵馬俑有多少人,我們就有多少人。”2016年5月28日,江西省委宣傳部副部長黎隆武在南昌大學宣傳他的新書《千古悲催帝王侯》時說。

2016年“兩會”期間,江西省政府從海昏侯墓出土的一萬多件文物里精選出443件赴京展覽,當地民眾極力阻攔,人們擔心:東西到了北京就回不來了……(CFP/圖)

考古前沿並不是“鬼吹燈”

目前,專家組組長信立祥和他的副組長、陜西省考古院原副院長張仲立常駐海昏侯墓考古現場。他們的使命是讓考古挖掘的進度服從文物保護的要求,“我們堅決執行國家文物局的指示,不接受任何行政命令。”

專家組是一支“夢之隊”:楊小林,中國國家博物館研究員、青銅器保護與修複專家;王亞蓉,絲織品文物修複專家;李存信,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所研究員、實驗室考古專家;吳順清,湖北荊州文保中心研究員、國內漆木器文保頂級專家;胡東坡,北京大學文博學院教授、青銅器保護與修複專家;焦南峰,陜西省考古院研究員、大型遺址勘探專家;杜金鵬,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所研究員、科技考古專家。

“在中國的社會科學中,考古學的科技含量是引領世界潮流的。我們使用的紅外掃描、三維測繪、高光譜、多光譜檢測……都是當今最領先的。考古理念也與以前有了很大不同,以前註重對單體遺址的考古,現在是區域考古——不是哪有文物就去挖哪,而是首先把遺址的整體結構搞清楚。再者,考古和文保高度合作。”江西省考古所所長徐長青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江西所在海昏侯墓考古進程中與公眾高頻的互動給業界同行留下深刻印象,“他們這次極大地普及了公眾的考古知識。”河北省文物局博物館處處長李寶才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這是中國考古界第一次把自己推到了公眾的鼻子尖底下。”徐長青說,國家文物局和江西考古所有意讓海昏侯墓的挖掘在全世界的關註下進行,結合考古進展,不斷拋出新的信息。“每天幾十上百個記者,各大新聞機構的鏡頭盯著你。”徐長青受命研究海昏侯墓的整體挖掘情況,在與外界互動中擔任新聞發言人的角色。隨著宣傳不斷升溫,新聞發言人變成了接線員,“每天有上百個電話打進來”,後來又變成講解員,帶各界人士到考古現場參觀。

黎隆武認為,海昏侯墓考古做到了“有組織的、有序的信息發布”:“它能歷經兩千年保存下來,本身就是一個《鬼吹燈》式的傳奇。公眾想知道,這個富可敵國的墓主人到底是誰?官方及時披露考古進展,回應了公眾好奇。伴隨著考古的進展,新聞報道層層引導:這個人有可能是海昏侯劉賀、極有可能是劉賀、他果然就是劉賀,像破案一樣。同時又介紹了考古和文物知識。”

2015年11月4日,海昏侯墓考古的宣傳出現第一次小高潮。劉賀的主槨室在那一天開啟,電視臺現場直播。國家文物局對此持謹慎態度:直播是把雙刃劍。以往,我們中國考古學界好幾次現場直播,都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你們要小心,出了岔子,拿不了年度“考古十大新發現”,不要怪總局沒有提醒你們。

對考古工作者來說,直播當中最難拿捏的是如何在滿足大眾好奇的同時,嚴守學科規範,維護考古學的尊嚴。“記者當然希望在這15分鐘內盡可能多地向觀眾展示各種寶貝,但是考古學做不到。所以我要告訴你:這件,我可以提取給你看,其他的只能露出一點點,你只能遺憾。”徐長青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最終,直播時重點展示的是一只博山爐。有漢一代,王侯貴族都喜歡用博山爐焚香,這只爐保存狀況相對完好,能滿足一般人的視覺期待:鎏金、雙層、紋飾複雜精美。更重要的是,它在出土時與其他文物的疊壓關系不複雜,單獨提取,不會影響其他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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