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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倬雲談話錄精句


今日沒有時間寫文,但是看完了一本書,特摘幾句金句和大家分享。


生物科技深入到我們人體裡面,可能改變人,改變動物以後改變人。這就直接碰到了嚴重的問題,人的價值在哪裏?如果人可以像別的物種可以改做的話,你的價值在哪裏,你的獨立自主性在哪裏?如果這個工具給獨裁者所擁有,創造兩批人,一批統治者,一批被統治者,這是非常可怕的現象。


歷史中有很多偶然的因素,甚至人的因素很重要。歷史沒有所謂的必然發展定律,,但是有個大的形可以看出來,沒有必然的定向。人不加以干預,它就順著原來的方向走下去。一條船,你不繼續校定它,它就往左邊偏,或者往右邊偏,你要較正它,它可以往中線走。所以不加校正,本身也已經是在做決定。


沒有一種學問是一個人獨創的,都是在前人的累積上,多走一步路。這一步路往往不是向前走,而是綜合起來提出一個周密更周密的涵蓋而己。...基本上,我們沒有太多創新的東西,只是許多東西累積,再進一步闡釋而已。


生活改良了,我們的精神生活沒有提升,我們的智慧沒有提升。20世紀裡,完全找不到哲學家。...現在美國...只有專家...沒有知識分子就沒有批判...沒有批判,這個社會就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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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倬雲談話錄精句(2)


上次未寫完,今日再談。


今天生存不是兩碗飯的問題,是有房子住,有汽車開,有一個中等階級的生活標準。他的標準極高,需求大,慾望大,依附在給他的一個團體上,需求愈大,愈不敢批評。


....


今日,無欲則剛很難做到,因為慾太多,生活水平提高,不可能不依附。以前可以:一把鋤頭,一片空地,足以生活。現在哪裏找鋤頭?哪裏找空地?今天所有職位都是大團體擁有的,唯一的辦法就是,我想著自己的能力高,不必向你求,要自由:「老子不幹了!」...這句話,你就有自主權。所以,越來越少「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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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的五倫在打擊後不存在了,讀經的人是在尋找認同,不是在尋找內涵,所以全世界是一片價值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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針對病狀...孔孟老莊,都是以人為本,孔孟積極以人為本,老莊寧靜淡泊,以人為本,個那個寧靜淡泊是對個人的尊重,比孔孟是更為積極而不是消極。孔孟有一級一級的群體....一圈圈順序是有次序可走的。而老莊,個人尊嚴是最重要的,為人頂天立地。


...


我想大多數研究人員都喜歡過程。誠實的研究人員一定會說:我這個過程是到現在為止暫時得來的結論,這個結論還可以向前推,還可以改變,還可以修正。假如一個人說,我這結論一定是對的,沒有再改進的餘地了,這個人的學術生活就到此為主了。


...


江山後代有人才出,一定將前人的作品改變到合理更周密的地步。李白幾句話留下來,蘇東坡幾句話留下來,那是天籟。...做學問,天籟的機會不多。


...


我學了一輩子的目標,就是不糊塗....但是不糊塗很痛苦,不糊塗是咒詛。看到許多人盲目地跑來跑去,做各種奇怪的事情,愛莫能助,心裡難過。不糊塗並不是聰明,是自己不蒙蔽自己,自己不欺騙自己。

希望大家有所得著,我不是無的放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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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倬云說歷史大國的興衰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83f36780101874s.html

口述者:許倬云

帝國衰敗這個課題,實際上從二十世紀初期大家就開始問了。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夕,大家就覺得西方的殖民帝國,像英國、法國、德國,都儼然是一代天 驕,可謂帝國,可是現在衰敗了。因此,當時就有一些歷史學家拿週期性來討論,說這次衰敗是一個週期,從興盛到衰敗是一定的過程。這個我接下來會再說。

討論了一陣之後,一戰、二戰兩次世界大戰,再加上中間經濟大恐慌,確實很多人覺得整個西方文明到了盡頭,尤其殖民帝國是不是已經到頭了。可是在二戰以後, 似乎整個西方文明又翻出一個新的高峰,所以,有一段時間,沒有人再提衰敗這個話題。而且,前不久,還有人,例如福山,曾樂觀地宣稱:歷史已經終結。歷史終 結,就是說歷史不會再變化了,接下來只是調適一下,這個小螺絲釘轉轉,那個小螺絲釘轉轉,這個機器可以一直用下去。福山以為:資本主義、民主社會、科學技 術,就是歷史的最後結局。這個樂觀的情緒,大概到上世紀七十年代左右,到了巔峰。

可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就已經有人針對「現代」,提出「後現代」,認為現代已經過去。

回溯更久,在二戰剛剛結束的時候,眼光遠大的哲學家,比如德國的哲學家雅斯貝爾斯,就說西方文明不是可以一直走到頭的,中間還會有大轉變,而且他認為,大 轉變馬上就在眼前。可是一般人不知道,也不相信,都認為是經濟榮景永遠可以繁榮的。尤其經濟學家認為,對榮景的期待是沒有問題的。那餅永遠可以做大,財富 永遠增加,市場永遠擴大,生產永遠提升,生活的品質永遠可以改善——那是無窮無盡地往樂觀方面走。一到(上世紀)七十年代,有些人,例如剛才講到的福山, 就認為說資本主義形勢大好,社會主義已經失敗,此後天下太平。

但是這個時候,也有一批歷史學家就開始討論這個問題,說不對,歷史是否已走到盡頭處了。第一批討論的,主要是在美國的學界,是回溯大英帝國怎麼解體,討論強權的衰落。這種論調後來愈演愈烈,最近十幾年來一直有人在熱烈地討論這個問題。

我跟我的一批朋友,在艾森斯塔德領導下,大概25年來——主要是前面的15年,最近10年沒有怎麼太聚會——我們討論,文化共同體,經濟共同體,各種複雜體系走過的道路,和將來發展的趨向。

吉本和湯因比等人的解釋

我們這些人的背景比較複雜,有古老文明的研究者、宗教學家、神學家、歷史學家,也有現代文明的研究者、社會學家、人類學家。我自己又參加了另一批學者的聚 會,加入到美國西南部,像亞利桑納和新墨西哥州,研究那一地區印第安文化的一群考古學家。在阿伯克基和聖塔菲有兩個基地,我們主要就是討論墨西哥的瑪雅文 化,以及秘魯的印加文化,這兩個文化怎樣崩潰的因緣。

印加文化崩潰,很容易解釋,被西班牙人連唬帶蒙,打敗了,而且被殘殺得非常厲害,破壞得非常厲害。這是西班牙人負大罪,天主教教會要負大罪。但是瑪雅文化 在西方人到達以前,就已經經歷過兩次轉型,其起伏因果是我們非常有興趣的事情。可惜瑪雅文化沒有足夠的文字記錄,只有許多的考古成績,我們不知道它的文化 究竟怎麼崩解。

因此我25年來就一直琢磨這個衰亡的問題。這個課題早在漢朝,大名鼎鼎的《過秦論》,就討論秦帝國怎麼垮掉的。《過秦論》本身是很短的一篇文章,它只是一篇散文,在學術研究上,不是真正端出證據來的研究論文了。但實際上,大半後來討論帝國問題的,跟他討論的範疇,有不少,竟是相符合的。

在十八世紀,英國人愛德華·吉本,寫了《羅馬帝國的衰亡》。羅馬帝國1400年的歷史是他終身研究的課題。這個課題寫成6卷本大書,濃縮出來是一本小書。 那6卷大書收集資料之多,討論之細密,卻可稱歎為觀止。他是真正拿文化和政治權利衰退再到完全垮台,做最細緻的研究的人。他跟當年賈誼《過秦論》其實是有 很多地方類似。當然,兩個國家完全不一樣,秦國和羅馬帝國很不一樣,跨越的年代也不一樣。秦朝,就算從秦國開始到終結也不過兩百年,羅馬帝國時期根本是涵 蓋了1400年的發展。不過,1400年的羅馬帝國,分分合合,起起落落也好多次了,所以它敘述的是羅馬稱霸的1400年間的事情。

它歸結起來有這幾個條件。內在的條件很多,包括稅收太重,包括勞役太重,包括軍人專政等,也包括官僚集團的敗壞,各地經濟條件的盛衰,經濟中心的轉移,凡 此,涵蓋面已經很寬,氣魄非常宏偉。但是他沒有討論到外在情況,比如說環境的問題。他討論的角度,可以說,還是討論衰亡的主要方式,就是從內在條件著手。

另外一批我以前說過的,二十世紀初期有一批人,包括斯賓格勒、湯因比卻以為,歷史有個週期循環,有生必有老,有老必有死,生死循環是躲不開的。但是循環論 走到盡頭的時候,就變成數學推測了。這個就沒道理了。人壽命有長短,國家和文化它也有長短,也有各自條件,不能單單用循環論來討論。所以湯因比在週期性的 發展之上加了一個因素:文化的接觸與挑戰——挑戰與調節,這個非常重要的因素加進去。內在條件可作為根本的改變。因此討論這個時候,內在條件已經擴大,加 入外面文化的接觸。

近年來,尤其因為考古學家的研究,也因為氣候和自然條件的討論,研究者看到環境的作用。最近這幾十年來,我們對環境因素非常敏感。這個環境的因素擺進去, 自然條件的介入就和文化接觸、文化融合拼在一起,變成某種圈外的條件,打進了圈內條件之內。這個議題已經擴大了,但是我自己認為這兩種解釋都是不夠的,待 會兒我說明一下我自己的想法。

綜合講起來,假如過去帝國毀壞的話,我前期說內在條件,大概總不外乎官僚制度的敗壞、軍隊的專政、老百姓貧富的差距擴大、人民工作的意願降低甚至沒有意 願,等等。吉本討論這個時候,他倒果為因。他說羅馬帝國垮下來最大的原因,是因為基督教信仰。他錯了。羅馬帝國垮掉,是因為自己沒有信仰了,基督教的信仰 才趁這麼一個空當裡很迅速鑽進來。

羅馬帝國為何衰亡

本來羅馬帝國外圍的所謂「蠻族」,其實他不是那麼蠻,是新進入的雅利安人,轉化為帝國的軍隊,為羅馬打仗。然後這些武裝力量滲透到羅馬帝國,最終才改變了 羅馬帝國。在羅馬帝國晚期,貧富差異,有很大數量的奴隸、貧窮的城市居民,還有很多失去土地的農民,他們要找心靈寄託的時候,基督教乘虛而入。所以基督教 信仰,上達公卿,下達平民。羅馬帝國的上層本身,已經空虛,那一內在因素,已經削弱衰敗,不經一推。

羅馬帝國本來是什麼樣的理念?而這個理念吉本認為可以維持住呢?吉本是錯誤的。他認為這個理念就是羅馬帝國城市居民的公民意識。對城市公民權的重視,城市 共同體的團結一致,構成了一個很強固地,防衛羅馬式的貴族民主制。我認為貴族民主制,中下層是沒有權力參加的,公民是上層,公民只佔全體人口的少數。這種 貴族民主制,他們認為是羅馬上層團結一致,就是工作效率好、制度良好等的原因。吉本認為這個東西敗壞,基督教精神就推翻了他。我想這個是翻果為因,假如羅 馬帝國不是老早就喪失這個公民精神,根本沒有讓基督教進入上層的機會。羅馬帝國造成兩個問題,一個是上層本身腐敗,第二個是下層人數極大擴大和沉淪,經濟 上的沉淪,生活上沒指望,就是所謂的貧富差距太大。

貧富差距太大的原因是從哪裡來的呢?是帝國的無限擴張。每次擴張,羅馬兵團——就是你們在電影上看見:一隊一隊頭上留髮的兵丁,列隊行進——雄壯地出去, 很少凱旋。勝利的將軍帶著他的部隊佔領了一個地方,不是做總督,就是用羅馬的辦法,和當地原有的政權取得妥協,雙線的統治。羅馬的將軍們、總督們佔地為 王,但是統治的法律、統治的權威,都委託當地原來的王、原來的酋長去執行——等一下我們再去看英國近代的殖民政權,基本上都是用同樣的方式——在得勝的地 方留下的將軍們和他的戰士們,不再回到羅馬。羅馬把本來是鄰邦的居民拉進來,變成羅馬的公民,人數不夠,甚至於奴隸,也一批批解放,變成新的羅馬公民,成 為羅馬兵團出征,每一批出征的隊伍中,大多數是不回來的,所以羅馬中心本身是掏空了。中央掏空了,卻在東邊成立了新的中心。擴張最多的地方是東部,他沒有 往南部去擴充,南部是非洲。撒哈拉以南不值得擴充。往東擴充的後果,就侵略到古代波斯帝國的地區,所以東羅馬就建在君士坦丁堡,今天的伊斯坦布爾,於是羅 馬有了東、西兩個中心。上層本身已經掏得非常非常空虛,羅馬公民這個名詞,實際上不斷吸引了外邦人進來,而這些外邦人根本就沒有什麼公民精神。古羅馬犬儒 學派,是他們公民精神所依附的思想系統,後來也無多少傳承。

吉本分析這一套,設定了這個模式,影響了二十世紀下半期的後半段,尤其最近三十年到二十幾年的歷史學界,大家感覺到吉本描述的羅馬後五六百年的情況,實際上和西方帝國從大英帝國擴張到美利堅共和國的霸權,其興衰演變的模式,基本上相當類似。

大英帝國日不落,在每個地方都和當地的土王合作,大英帝國的官員實際掌權,但是這種模式並不真正依照大英的精神來治理。大英帝國在各處都設立英國的制度: 印度、新加坡、澳洲的國會,都是大英帝國國會的翻版,但是沒有大英帝國的精神。印度的國會跟英國國會對比,就猶如菲律賓的國會和美國的國會對比一樣,貌似 而神異。現在,從這個角度來說,英美上層的發展情況也在逐漸掏空,美國當年立國者們的一些理想,實際上也在沖淡。美國現在的政治,受制於財富,而不見當年 華盛頓、傑斐遜、漢密爾頓的立國理想。

美國的體育場和羅馬鬥獸場的殘跡很像是一樣的。你們到羅馬去看那個殘墟,圓形鬥獸場,和今天的體育場一個樣子,今天球員跑出來的地方,就是當年放出來獅 子、大熊的地方,另一個門放出鬥獸師,在中間格鬥。而當年羅馬公民第一要緊的事,是政府發放紅酒,發麵包,各種社會福利,讓他們觀賞鬥獸。羅馬帝國後半段 的將軍們,有時候一年裡面換一百個王,一百個皇帝,三天一個皇帝,猶如我們殘唐五代換節度使,說小兵冊隊長,隊長冊節度使,節度使冊天子。冊本來是從上往 下冊,這是從下往上冊,一模一樣。警衛軍官可封皇帝,三天兩天封一個,倒下來的皇帝,穿了三天紫袍——不是黃袍,就身首異處,或者上吊。

各處殖民地的變亂也無時無刻沒有,卻是當地原有的統治者跟羅馬兵團一起鎮壓當地的叛亂。耶穌基督和猶太復國主義者是合作的,耶穌說我的王國不在地上,猶太 法判定他死罪,還說他自稱為猶太的王,這只是一個例子而已。耶穌在世的時候,許多地方有類似的運動,就是各處翻來覆去地抗爭,也和今天對殖民強權的抗爭很 類似。

拿吉本的羅馬衰亡過程和今天的情況來比,難怪許多歷史學家、社會學家、文化學家,也說,我們是快要走到帝國崩潰的局面了。

究竟可以如何對比?龐大的軍費?當時羅馬時代不需要做那麼精密的武器,但是必須維持駐防的軍隊,住在以色列的耶路撒冷,或者在埃及的亞力山大城,每一個 兵,要五六個人伺候他,所謂「兵大爺」,有人管他的馬,有人管他盔甲,和滿清旗營大爺一樣的——清朝後來進了滿營的滿大爺,滿洲將軍滿城,真正在冊的士兵 不會超過三百個,但是手下的伺候人可能兩千人,這種軍隊怎麼打仗?但是必須要維持這些人。羅馬兵團亦復如此,這是龐大的軍費。

還有打仗時候的殘忍。斯巴達克思的奴隸造反,被大軍鎮壓,用北方的蠻族來鎮壓斯巴達克思的奴隸軍,吊在木桿上的屍首,從羅馬城一直到西西里,沿路掛排滿 了,殺多少人啊?被殺的是奴隸軍,但奴隸軍也不是死人,「殺人一千,自傷八百」,羅馬人自己軍隊得死多少?今天有強大武器的人,人命死得少,可是無辜得 很。每天電視上,美國軍隊在伊拉克,二十歲的伍長,三十來歲的中士,一個個年紀輕輕的,莫名其妙死掉。4000個在伊拉剋死亡的美國軍隊,代價是伊拉克人 3萬-8萬,這種代價不公平。羅馬帝國就在這樣的情勢下,一步步耗損自己。今天,美國進入伊拉克,進入阿富汗作戰的軍人,他們的槍在黑夜裡面紅外線自動瞄 準。你不看他的槍,看他背上,他都端在手裡了。就扛著的這些武器,價值60萬美金,他身上是子彈打不穿的馬甲,頭盔是直接通信的,等於小雷達,也等於接收 站。60萬美元一個兵,而今天駐留在阿富汗的5萬兵,你想人們的稅都交到哪裡去了?昨天你看他撤兵回家,連子彈都不帶回來了,丟掉不要了,這個浪費你想想 看有多大。這個消耗跟當年羅馬的消耗相比,不知道要多幾千萬倍。歷史上,任何帝國都消耗了資源;今天的消耗,尤其快速,因此,歷史學家說西方的強權,正在 走向窮途末路了。(待續,敬請期待下週二的「許倬云說歷史」。)

□許倬云口述 陳珮馨 陳航整理

 

許倬云說歷史大國的興衰之二

轉載於《南方都市報》


羅馬帝國的衰敗,更要緊的就是理念,我用了不亞於十年的時間一直在討論這個問題,我想你們大概也聽過了——當年對基督教的真神信仰。對基督教神的負責 任的人生態度,三十年代還有,四十年代打仗時還有,二戰以後,逐漸向錢看來代替向上帝看。基督教衰敗有許多原因,貪慾是最大的緣故,而貪慾沒有約束它的精 神力量,這個沒有了。現在是多元化時代,信仰很多,為什麼單獨信仰基督教?這就是在宣教和信教的過程裡面,一些教條太僵硬,不是精神本身的宣揚,而是儀式 和教條做主,認為我這個宗教不能跟別的宗教同存,要麼就是我接受幾個宗教中的一個,我不必信得那麼誠,要麼就是說別的宗教在胡說八道,我非滅了它不可。


第一個,多元之下懷疑自己的信仰,這是很重要的因素。第二是心理學發展,科學本身裡邊太空的探索等等,生物學的發展等等,使得靈魂縮小到沒地方走,天庭看 不見,我們人只不過是化學物質而已,宇宙我們到今天不能懂得它。今天早上我看一條消息,我們這個宇宙是許多宇宙的一個,我們的黑物質在宇宙裡面看不見的, 黑能活著暗能,這個暗能可以探測出來,黑物質卻無法見,無法觸摸,這個黑物質在擴大,當黑物質擴大到一定地步的時候,我們就毀了。我們在宇宙裡面非常小的 一塊東西,它不在萎縮,而是在擴大,擴大是一種稀釋,一大片黑裡邊一小塊光明,稀釋到黑裡面慢慢就不見了。因為基督信仰失去了,不僅是人自己沒有內心聲音 告訴你錯了,你不應該這麼做,周圍群體、同仁、社群、社區對你的約束力也沒有了。因為社群、社區、城市在擴張,個人在稀釋,社區散掉了,社群散掉了,你不 知道也不在乎隔壁鄰居他做什麼,他想什麼。

資本主義最大的要點就是信用。日常生活中, 這張支票我簽出去,你能相信,就是因為我相信你嘛。不然我看得起你嗎?信用如果被貪慾改變了,問題就很嚴重。這次(2008年開始的)全球經濟風暴就是貪 慾造成信用破產。所以這個是一個制度,這個文明的許多支柱裡面很重要的一支在垮台,民主政治在垮台。媒體掌握了宣傳,錢財掌握了媒體,窮人別想影響媒體, 窮人買不到國會議員的支持。跟台灣一樣,台灣每一個「立法委員」是被某個財團包掉的,美國國會三分之二的國會議員,尤其南方的都是被富豪「包」的。而愚昧 的老百姓會跟著茶葉黨,會跟著一些晚上出來、極會煽動的電台,聽他們的想法,不從道義上講,不從公平上想。所以公開公平競爭,它只講的是公開,沒有公平, 所以這個第二根支柱也撐不住了。

這兩根支柱爛了,剩下的支柱是科學技術。科技的「技」已被富豪「包」了,科技的「科」依附在大學上,大學慢慢被錢控制住了,所以好像我們研究人員還有自己 的研究自由,但是要申請研究經費的時候,整天都按照評審委員會的想法做,把靈魂也賣掉了。所以最後剩下的科學和學術本身的良心能維持多久?但是這個良心很可能是突破之後的主要的力量,這個是我所勸大家把《強權的崩潰》拿來和吉本的書對著一起來看的原因。

在羅馬帝國崩潰的時候蹦出一個力量,是城市裡邊的工藝、工程師、工匠、技術人員、教書的老師、藝術家,再加上一些靠著城市裡邊不受封建制度管束,有一點生 活餘地的自由市場,在城市維持一個小大學。那個時代小大學三個教書匠,每個背著像個木頭箱子,十本書,一個小箱子,三個教書匠背在一起,租一間這個房間就 是一個學校,三五個學院合在一起就是大學。這就是當年的自由精神出現,所需不多,五塊錢就可以讓你上學聽兩個禮拜。靠這些教書匠、藝術家、工程師,撐出一 個新的學術基礎,等到文藝復興,大量的文籍反過來,從神回到人。文藝復興畫的圖畫都是最真實的人。人的重新發現,是後來啟蒙運動的主要力量。

啟蒙運動就是靠城市裡面的這個自由精神,它的基礎就在追求真正的知識,追求真正的現實的世界。但是基督精神把神抽象化,我對著抽象化的神,我要對他負責, 這個是新教精神,所以新教教會裡面沒有神像,只有十字架。我們下一步的大突破,我認為是科技文明,而科技文明衍生一套將來的理念,善惡,真偽,又由此規 律,化出來美醜,要真、善、美三個條件約束我們良心。這個條件要在科技文明中衍生出來,但是配合什麼呢?要配合人的理性。我講過,無數宇宙裡面的小宇宙, 小宇宙裡面更小的太陽系裡頭,更小的一個行星,一個行星裡面更小的、多少億年裡面的一小段裡面出現的小動物,小動物的一種叫人,人裡面有我們一個,一堆灰 塵都不夠。

用佛家的話,恆河沙數里面一粒小沙,微不足道,可這一粒小沙有個了不起之處,他有理性,獲得知識,可是知識擴張的智慧,從智慧裡面可以造出一個東西,所以 人性的小天地間有一個永恆,這永恆是上帝, 這永恆是道。這個是了不起的,靠這個,人類在整個宇宙裡面非常短的一段過程,居然可以過得有聲有色。這個是科技文明在重新定義的時候,最主要的基礎。所以 這個題目,我非常願意講,因為這個確實是我最近25年、30年來,一直在追問的這個問題。這二十幾年來,我沒有按照學術界的習慣,將中國的東西,用西方的 理論解釋。我在找的是另一類知識,很累,但我不懊悔,我覺得一輩子活著,能夠下半輩子專門想這個問題,就值了。

我最近在找一些科學家幫忙,盼望科技人文互相瞭解,也許就從科學的思考,衍生出可以討論真善美的問題。生物醫學家錢煦先生,研究血的流動。血裡面有紅血 球、白血球,有血小板等等,血管的河流,所以他用水流體動力來討論血流的方法,而血小板移動的方式迴旋周轉,就等於一條沒有漿、沒有馬力的小船,在河流裡 面它自己循環周轉的方向一樣,一堆血小板,彼此迎拒,周轉之間,在他看來像跳華爾茲,他拿華爾茲的舞曲來和血小板的動作配合在一起,完全合拍,天地之間有 種美,這個美是自然的美。音樂家感覺那個美, 用音樂來告訴我們這個韻律。舞蹈家他知道這個美,用舞蹈舞姿來表現那個永恆的東西——韻律。他的感受跟我歷史上的感受一樣。我的《萬古江河》,歷史也是河 流,我們合拍的就是都用流體學的觀點來看問題。這種想法跟我們同僚們的想法是很不一樣的。(敬請繼續關注下週二本版「許倬云說歷史」。)

□ 許倬云口述

陳珮馨 陳航整理

謹啟:貴報所載我的師承,傳聞有誤:我的業師是李宗侗、沈剛伯、李濟、勞幹、芮逸夫、董作賓諸位,教誨之恩,終身感激。傅斯年是台大校長,我入校一年,他 就去世。在這一年,他沒有開課,也因此無緣受他的教誨。他是中國上古史大家,我受他著作的影響甚多,高山仰止,感佩拜賜。王世傑是「中研院」的上司,我奉 命協辦學術國際事務,因此學到一些難得經驗,但不在我專業的範圍。以上情形,請惠於更正。又啟:在貴報刊登的系列,是我在匹(茲堡)城華人朋友聚會時的談 話記錄,都是口語,不是正式文章。囉嗦之處,在所不免。請讀者原諒。 許倬云啟

 

許倬云說歷史:大國的興衰之三
 
轉載自:南方都市報

 

這個題目,最初從帝國崩潰開始岔出去的,一岔出去就跑到宗教了,在宗教上就討論了許多問題。這兩個話題都沒有完。我們是唯崩潰還是唯宗教? 上次講到羅馬帝國的崩潰,講了一半,著重點是指明吉朋的說法,有點倒果為因,認為是基督教讓羅馬帝國崩潰掉。其實不是,羅馬帝國自己沒有信仰以後,留下的空白,基督教正好填補進去了。實際上來說,還有許多其他的原因。

打一個比喻,任何一個大的系統都是多元的複雜的。帝國是系統之一——我們人的身體也是一個系統,也是非常複雜的——帝國當然也是一個非常複雜的系統。我們以羅馬帝國為例來說。

羅馬帝國實際上是繼承希臘——一個沒有完全成型的帝國而來。希臘帝國是沒有真正的國家屬性的東西,它的核心就是以雅典為中心的幾個城市,構造了殖民和商業 的概況。這一強權,最大功勞不僅是把地中海變成了內海,整合起來大的商業網,而且因為它各處殖民的生產,包括農業生產和其他產業,比如說生產鹽、挖鐵礦這 類的工作,也都集中到了地中海周邊。希臘大帝國,希臘化的世界,有點像今天美國的情形,它不是稱霸,可它是一個核心,工業、經濟、產業的各種分佈都擴散出 去,而核心支柱在中間。核心富足,才能維持必要的武力,維持帝國的秩序。

可是等到整個大的地中海世界形成以後,因為希臘內戰,不僅有城邦與城邦之間的內戰,城邦之內還有內戰,核心除了有核心的雅典,整個帝國因為不斷有不同政見 團體和不同利益團體的爭鬥,核心都垮掉了。這以後,在羅馬帝國——羅馬城市,還有意大利半島地區,以邊緣的地位,沒有捲入希臘世界的大爭鬥,因此保存的實 力最多。另外,它後面還有一大片西地中海大腹地。西地中海包括什麼呢?包括法國,當時叫高盧,包括西班牙這一塊,都是它的腹地,就等於它面對著一個大的希 臘世界。它的後面還有一個廣大的腹地,在北非洲這三面,西面、北面、南面,三方面構成了半月形的後面的基地,支援了他在前面去鬥爭的力量,所以它就變成了一個新的羅馬帝國,所以羅馬兵鋒四出,處處得勝。

帝國這個多元的產品,是需要用不同的方法來治理的。早期的波斯帝國那樣子,派總督管理屬地。羅馬帝國,不像希臘世界一樣以經濟力量來維繫,而是用軍隊來維持的。羅馬兵團駐屯在各處—— 今天地中海四周圍最多的考古遺址就是羅馬兵營的遺址。羅馬兵團跟司令官在各處住下來,於是羅馬城裡面一批一批本來是羅馬的農民當兵,最後兵源不夠了,先由 周邊的農民補充,周邊兵源不夠了,就征發奴隸,提升為公民,從北非的奴隸到俄羅斯的奴隸都有。公民的人數多了,品質卻複雜了。這些新公民,又分散出去,駐 屯各處。所以羅馬帝國從它的巔峰狀態開始,有四百年之久,持續不斷地掏空中央核心,核心人口掏空了,人口結構怎麼改變?除了最有錢、最有力量的大貴族以 外,就是大批奴隸,或者是剛剛由奴隸升的公民。原本維繫希臘和羅馬的精神,跟中國的道家和儒家是一樣的,是虛無學派和斯多葛派,兩個學派的對立和互補,構 成了希臘、羅馬的精神。希臘、羅馬的立國精神,在從奴隸逐漸轉成公民後便沒有了,社會上層,本來是市民的精英,富足安樂,也只顧享受生活。羅馬帝國的末世,基本上是人口品質降低,缺少生活的精神價值。

下面,我要講的是經濟方面。

本來條條大路通羅馬。羅馬帝國中央指揮系統是這個神經中樞,當這個神經中樞不能管用的時候,各處分支的中心就出現了。北非靠近東邊有一個中心,就是今天的 埃及的河口,當年叫亞歷山大城;在亞洲和歐洲交界的地方,伊斯坦布爾,那裡是東羅馬的首都。這幾個中心逐漸出現了自己的地區性。我們看吉朋分析的羅馬經濟 的發展,就看得出來,各個中心自己變成區域性中心以後,大支柱沒有了,各地做了小支柱,再到後來壟斷了中央的政權、中央的經濟,這個是羅馬帝國扛不住的最 大的緣故。

羅馬本來為了統治東方,派副皇——就是副的皇帝——分管帝國的東方,年深日久,尾大不掉,漸漸不再聽中央的號令了。甚至到基督教教會成立以後,東邊教會、 西邊教會都是分開的,東羅馬伊斯坦布爾成長起來,羅馬帝國本身力量大為削弱。剛才講到的亞歷山大,東歐的華沙,甚至於和西西里島非常接近的北非,處處都是 地區性的中心。這五六個中心根本不服羅馬帝國管理,財政上、經濟上逐漸變成地區自己控制,他們不聽中央命令了,羅馬帝國就非垮不可。

而羅馬帝國要維持不垮,就得繼續把軍隊調進來,精銳的部隊調進首都來防衛首都,進來之後就要自己稱王,篡位。另外一支軍隊不服氣,就打進來又篡了位,末世時,一年換一百個皇帝,三天一個皇帝,真是亂得不堪。

這個時候基督教出現了。基督教是在羅馬精神空虛的空白中出現的。基督教的成長非常辛苦,因為羅馬帝國一直是把基督教定位在猶太人的復國運動。基督教的滲透 力非常強大。它本身只是個宗教,不是一個政治組織,可是羅馬卻認為它是政治組織,抓得非常凶。羅馬城那邊地下的大墳場——羅馬的墳場是埋在地底下的,地面 上的城是羅馬城,地底下的城是墳場,非常廣大,也有街道,一區一區的——就是基督教聚會所,地面上不敢聚會,就在地底下聚會,可見它的滲透力之強。最後基 督教滲透到了外族進來的軍隊裡。羅馬自己的兵不夠了,就到外族招兵,外族都是窮人,窮人和窮人容易說話,基督教就滲透進去了。

等到基督教滲透到外族的軍隊,羅馬皇帝發現如果不舉起十字架的旗,軍人們就不聽話,羅馬帝國才不得不公開承認基督教,然後才變成皇帝支持的國教。這個時候 羅馬帝國就變了質了。除了這種變質之外,最主要的原因是經濟的垮台,到後來羅馬帝國終於四分五裂下去,崩潰到有各族的外國軍隊紛紛割據,建立了自己的地方政權,也就是西歐和中歐封建制度的開始。

我們要知道,歐洲的這個「封建」和中國的封建是不一樣的事情,中國的封建是周人有計劃地封自己的子弟去掌握東方被征服的地區。而羅馬的這個「封建」是借用 中國「封建」兩個字,是在各處佔山為王,佔地為君,自稱伯爵,大的地方自稱侯爵,再大的地方,有幾個國家並在一塊有一個王。這是從下往上的發展,而不是從 上往下,和中國封建是完全兩件事情。所以馬克思主義——馬克思搞不清楚這個,就把二者比在一塊,於是近代中文,在對歷史的解釋上,就都用了「封建」兩個 字,1840年以前所有的統統都叫封建,完全不懂歷史。(敬請繼續關注下週二本版「許倬云說歷史」系列)

□許倬云口述

陳珮馨 陳航整理

許倬云說歷史:大國的興衰之四
轉自:南方都市報

 

一個政治共同體的內在結構,必須取得各方的平衡。內聚型的發展是往中央集團擠,擴散型是往四周分散。四周分散要有條約關係和利害的均衡,構成一個不能太近也不能太遠的制衡。

法蘭西帝國一直沒有知道怎麼樣讓權力分散,一直讓巴黎成為大家統統要去爭的紅蘋果,這是法蘭西最大的苦處。

英國起家,並沒有一定的策略,也沒有一定的制度,從無到有,又從興到衰,都因應情勢,自然而然。法國則處處按照一定製度管理,結果是來也辛苦,去也辛苦。兩者,一柔一剛,過程和結果,竟如此不同。

回到羅馬帝國的話題。

帝國要持續,必須要有精神力量支持。羅馬變質後,基督教的教士,組織了教廷,用基督教精神力量來統治大諸侯和小諸侯。羅馬帝國僅是個空殼。羅馬帝國的皇 帝,是諸侯選出來的,十幾個大諸侯,再加上幾個大主教一起投票選出來的,這一「帝國」,其實是空的。神聖羅馬帝國是一種世俗的組織,上面真正管它的是基督 教會,是羅馬教會。

羅馬教會主教仿造什麼呢?仿造波斯原來的傳統,派總督,主教其實就是總督,所以羅馬教會能統治中歐、西歐、南歐這麼長久,就因為它有一個中央集權制,它權 力集中,不像羅馬權力不集中。精神權力集中,它又掌握了世俗權力。皇宮、諸侯不聽話,教會開除他的教籍,誰也不能和他來往了,他就完了,這個力量反而是神 聖羅馬帝國和教皇的秩序維持新的羅馬帝國。但這個不是真正的帝國,這是一個經濟、政治上的聯盟,用精神統一的大帝國,這個基督教的帝國要等到宗教改革時才 崩潰。

基督教帝國的內部,成分複雜。那些諸侯自己獨立在各地落地生根,比如說本來在波羅的海到裡海之間的一批日耳曼人的祖先,搬到中歐,中歐附近其他原來的民族也不止一種人,也是一批批過去的,吸收構成了 大的日耳曼集團以後,他們力量強大了,就會想,為什麼國家每年莫名其妙進貢多少錢給你羅馬教會?為什麼你主教一個命令下來我就非得聽不可?我可以管我自己 的事情。於是由地方化開始了民族本土化,他們找自己的根源說,我不是羅馬人,我是日耳曼人,我是法國人,我是高盧人,我是英國人等等,自己找自己新的認 同。

實際上,根源是他先有地方化的利益、地方化的權力,把自己從只有被管理而沒有實際好處的大機構裡面解散出來。這可能是宗教改革的第一階段,然後一直經過思 想的革命,啟蒙運動,第三步再經過民族國家的革命,從宗教革命到拿破崙的革命為止,民族國家的形成,大帝國的持續解散,這個是秩序本身裡面多元因素的一個 崩解,不是外來的力量,是從裡邊崩解了。

一個政治共同體的內在結構,必須取得各方的平衡。內聚型的發展是往中央集團擠,擴散型是往四周分散。四周分散要有條約關係和利害的均衡,構成一個不能太近 也不能太遠的制衡。制衡的局面,就是可以長期發展,過幾百年。中央一垮,而在新的地方各種力量沒有構成制衡的一個局面之前,這是動態發展。列國制度,就是 在永遠不斷調整它自己,因為常常難以持續下去,任何中心力量(最強大力量)不能維持太久,像美國就不能維持太久。

近代的列國制度,曾經英國、德國聯合起來制衡法國,曾經英國又撐起來,中間起起伏伏,為什麼起起伏伏呢?每一個國家本身又是小的制度,小的制度裡頭也有文官制度和經濟力量,軍事力量之間互相制衡。

現在的各國,官僚體系的效率都在衰退。英國、法國、德國都有統治集團本身逐漸老化、逐漸敗壞的現象。大系統在分解為若干小系統,小系統套著小系統,任何小的系統,出一個問題就可以影響大的系統, 用系統來解釋的話,任何東西不能固定,一固定它就死,它沒調節能力,任何一個小破洞,它就全垮了。佛家叫成、住、壞、空,或者是生、住、異、滅。生、住、異、滅叫生物體,成、住、壞、空叫非生物體。生、住、異、滅講得很對,異就是分化,滅就垮掉了,任何生長都有這個過程。

舉例說,有一個單位,有五個人,從70歲到 40歲,分配職務,分配功能非常好,互相信任,互相合作,這五人開了新的公司,資金、經驗、幹勁、能力、技能都有,20歲到30歲的人進來,這些人進來找 到位置,這五個人拉拉扯扯,就變成動態的系統了。除了性格的問題,還有一個是跟他的能力是不是相稱的問題。從國家到家庭、任何群體,都不斷面臨本身的變 化,變化引發更多變化,小的變化就影響到大的變化,最後影響到一個國家的變化,國家變化影響到帝國系統的變化。所謂「蝴蝶抖抖翅膀變成暴風雨」,就是這個 道理。為什麼許多帝國、許多國家到了後來能力弱了?說到底,第一點是權力會腐蝕人,掌權久了,不捨得放下;第二,他會期望讓他的權力,交給子孫,永遠把握權力。

權力誘人,造成紛爭。舉例言之,一個教派的大師帶領一批徒弟,開始時,大家一團和氣。教派成長,徒弟中最聽他的話的,就接他位子,最反叛的就叛出去,變成兩個學派,生、異,異就分化了,如此這般。等他成功以後就異,異了以後就完全亂了。所以各種各樣的權力,各種各樣的利益,都會因為中間這種因素而造成小集團的變化,影響大集團,以至於整個帝國的變化。

舉一個例子講,法國路易十三——路易十三很像雍正皇帝,殘忍、厲害、鬥爭本事特別強——用了一個紅衣大主教,一文一武,一世俗,一神權,兩人奠定了法蘭西 大帝國的基礎。路易十四像乾隆,享福得很。法國看上去覺得路易十四時期是欣欣向榮的,全世界最大的國,最富的國家,路易十四號稱太陽王,舉世矚目。你們看 過三劍客的小說,正集、續集那一段就講了路易十三和十四。路易十四時,教會的主教和世俗的王室分開了,路易十三時那個合作沒有了。路易十四時期,宮廷裡面 就開始有一些近臣,像和珅一樣的人物,另有一批死幹活干的大臣,還有一批很忠於皇室的警衛軍,就是火槍手。這個就是內部的分化,巴黎市變成財富中心,到今天法國只有一個城,巴黎。十個二等城市加起來,也比不過一個巴黎,是為外省。可是,省區掌握軍隊,比中央警衛軍強大,中央和邊緣易位,法蘭西慢慢落下去。

大革命的時候,是社會革命,社會的分化,窮人太多了,富人太富了。窮人起來革命,省區軍隊來勤王,軍隊和革命的群眾一起,推翻了皇政。巴黎公社時期,今天 甲殺乙,明天丙殺甲,今天我宣判誰是革命的叛徒,明天被宣判是革命叛徒,統統掉腦袋,一天掉十幾二十個。為什麼?不是政權的不合,是每個領頭人物後面有一 支軍隊支持。法蘭西帝國如此這般垮了。法蘭西帝國從此沒再重振成功。法蘭西帝國一直沒有知道怎麼樣讓權力分散,一直讓巴黎成為大家統統要去爭的紅蘋果,這 是法蘭西最大的苦處。

相對來說,英國彈性很大。英國是一波又一波地換政府。每一波,新的政府當政,原來的政權靠邊站。征服者進入英倫三島,通常並不趕盡殺絕,經過合作,通婚 姻,加封號,不動搖你的基礎。一個地方領袖, 封了侯爵,他就忠於我,不忠於他原來的王了。英國的羅賓漢,不是江湖綠林,而是薩克森的一個貴族,薩克森族王國敗了,餘眾打游擊為生,後來的故事,盎格魯 人收編羅賓漢這批力量,兩族合在一起,是為英國人的祖先。其中,教會也扮演了一定的角色——英倫三島的教會和羅馬是一直若即若離的,因為它距離太遠,所以 他們和世俗權力結合得最密切,等到後來亨利八世和羅馬鬧翻的時候,英倫主教寧可和亨利八世合作,不要和羅馬教皇合作。教會就幫著這些個不同族群的王國,構 成了一個英倫三島新的世俗和神聖的總聯合,靠聯合王國通婚姻,用主教的族群,用共同禮拜來構成了這種新的東西,沒有一樁事情是傳統的合法的,諸多事情都是 靠妥協、將就出來的後果。

所以英國的王室本身,和今天的王國根本是不相干的。他迎來一個沒有兵、沒有土地、只有空頭番號、伯爵的一個遠方女婿,迎他做王。這樣的王國,國王聽話,貴 族和主教說啥聽啥,什麼都將就。於是,出現了一個什麼事都能調節的王國。英國在克倫威爾時代,百姓起而革命,克倫威爾殺了一個王,自己擔任護國,革命得到 好處的是,一幫城裡面的小店主、小地主、小佃農、小富農等等。很多人以為他們都是城市裡面的小資產階級,不是的,他們大多數是鄉下做地主的,不大不小的農 莊的地主。地主有個特別好處,他有地,有糧,還有人,可以組織軍隊。城裡面百貨店老闆組織不起來軍隊的,百貨店老闆最多連老婆帶兒子三五個人,搞什麼軍隊?但地主卻可以組織軍隊。這批百姓是新的中產階級。

英國的不渙不散,就是靠什麼時候將就,什麼時候就馬馬虎虎,慣例變成法律,彈性夠大。英國、法國兩個國家對比著看,就可以看出哪個容易垮,哪個不容易垮。

大英帝國的建立,大陸上沒有它的餘地——法國和日耳曼帝國的後裔還在戰爭,西班牙、東歐,處處戰爭。英國最多是坐觀成敗,兩個鷸蚌相爭的時候,我漁翁得 利,哪邊快要輸了,我給他一把倒過來,他贏了,我佔點便宜,如此而已。英國的政策是往海外發展,發展商業,發展殖民,慢慢搞出殖民帝國來。它這個殖民帝國 也不是靠皇家力量的,而是組織公司,這公司怎麼樣?像海盜一樣出去,能殖民就殖民,能做生意就做生意,碰到人家西班牙船路過的時候,路上攔襲,劫奪金銀財 寶。等到外敵來犯,這些人員就回來救援。這些團體合併,成立皇家公司,東印度公司經營印度和太平洋地區,美洲公司是經營美洲地區。東印度公司,等到做了一 陣之後,由皇家收回經營。所以在後來在各地皇家經營的分站,本來都是貨運站、倉庫,後來變成公司,在中國叫洋行。

大英帝國整個的經營,是逐漸發展的。本來, 英國的人員只是幫助印度土王收稅,管警察和治安。土王的孩子也在英國受教育。還派一個秘書陪讀。回去的時候,下一代土王、秘書和助手,都是英國人。這樣的 馬馬虎虎,印度大陸都屬英國管理了;糊糊塗涂,英國發展為日不落的大帝國。等到二次世界大戰後,帝國解散,也和平地下旗回國。大英帝國的力量,保持到今天 才慢慢削弱,卻由當年的殖民地美國接下了霸權。

將英國和法國的殖民帝國對比,英國起家,並沒有一定的策略,也沒有一定的制度,從無到有,又從興到衰,都因應情勢,自然而然。法國則處處按照一定製度管理,結果是來也辛苦,去也辛苦。兩者,一柔一剛,過程和結果,竟如此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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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倬雲:人類沒有優秀品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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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5月,85歲的許倬雲新作《說中國》在內地出版。歷史學者葛兆光評價:“這部著作不是為了借助歷史引出民族主義的盲目情感,而是通過歷史達成世界主義的理性觀念。” (廣西師大出版社供圖/圖)

“中國五六千年的內外變化,猶如各種不同的豆類被倒在一個鍋內,不斷地攪和成臘八粥;假如把它們磨成漿,則出現的將是混合的豆漿。”

“為什麽過去‘中國’有如此強大的吸引力,能將許多外圍的文化吸入華夏圈內?為什麽到了近代,中國喪失了過去的彈性和可塑性……”

——摘自《說中國》

2015年5月,85歲的歷史學家許倬雲新作《說中國》在內地出版。230頁的容量以簡馭繁,梳理了中國上自新石器時代,下至晚清的歷史。此番貫穿萬年的追溯,緣於兩個問題:中國究竟是什麽?我們究竟是誰?為此,耄耋老人“二年刀圭,三載療治,長夜不寐,隨時思索”。

新書付梓之際,應出版社之邀,許倬雲在美國匹茲堡家中錄制了一段視頻。

“身處海外大半輩子,身體經過兩次開刀後,回到故國的機會已經沒有了,所以借這個機會,向我的讀者,也是我的同胞,有這一番交代。”視頻中,他習慣性地把拐杖倚在胸前,自謂書出過不少,面對讀者多是在演講會一類場合,對著空氣說話卻是頭一遭。

歷史學者葛兆光特意為許倬雲新著撰寫“解說”:“什麽是‘華夏’,什麽是‘中國’?討論這一問題,既可以從今溯古,來論證國家合法性,也可以從古到今,以理解歷史合理性;它可以是一個政治話題,也可以是一個歷史話題;它可能惹出民族主義情感,也可能培養世界主義理性……這部著作不是為了借助歷史引出民族主義的盲目情感,而是通過歷史達成世界主義的理性觀念。”

2015年6月6日,許倬雲接受南方周末記者的電話訪問。在近九十分鐘的問答中,他邏輯清晰,條分縷析。所敘述的史觀、史實看似久遠,卻往往直指當下。

秦的惡名,有冤枉的成分

南方周末:有學者認為,近代以前,中國社會幾千年最大的變化是周秦之變。秦開辟的統治模式在中國歷史上持續了兩千年。除了周秦之變,中國歷史上重要的節點還有哪些?

許倬雲:周秦之際,全世界幾個重要的文明差不多都在大變動中。不同文明提出不同的價值觀念:基督教提出神的概念;希臘提出自然和秩序的概念;中國提出了人的概念。這些概念確定了幾大文明系統後來發展的方向。

中國一直關註人的問題,所以在人的處理上是中國最重要的關口。因為時代的轉變、歷史的進展、外面的侵犯,人與人之間的秩序有好多次不同的調整。這些調整反映於社會的組織方面,反映於思想方面,反映於國家和人民的關系上。

南方周末:第一次大的調整就發生在從周到秦的轉變中。國內很多學者對“酷秦”評價不高,認為其遏制了思想和學術的自由,你在書中卻認為,中國文化對其他文化的包容性是秦漢奠定的基礎。

許倬雲:秦是管得比較兇。但是秦的惡名也有冤枉的成分。秦始皇做的事情基本上是總結了戰國時代幾個強國已經在做的事:把權力從貴族手里拿過來,放在中央手里;以專業的官吏人員去管理地方。這就是所謂的“編戶齊民”。“編戶齊民”照說在中央政府到老百姓之間就沒有其他間隔了,只要是戶口里的老百姓都是國家的公民。這個觀點不是頂錯誤的觀點,只是要看它發展的程度。

秦始皇打了幾十年的仗,對社會的傷害不小,他的法令非常嚴格,後來又有焚書坑儒的“事跡”,這是人們說他殘酷的主要原因。

南方周末:以法家的一套治國,是從秦朝開始的。按照內地的說法是“儒法鬥爭兩千年”“儒表法里”。

許倬雲:我們要把儒家和法家的概念稍微界定一下。法家不是獨立的一個學派,它是劉向整理圖書的時候,把討論國家治理的一些論文,放在幾個人物身上,稱他們為法家。其實“法”不是法律的法,是管理方法的法。法家處理人的問題,可是法家跟西方法律管理人的觀念不一樣。西方的法律是從上帝那里來的,中國的法全部是人際關系上的處理。

最重要的幫助秦始皇的兩個人,一個是他的宰相李斯,一個是李斯的師兄弟韓非子,這兩個人是秦朝建國理想以及規模的根本。這兩個人都是荀子的學生,而荀子是儒家第三把交椅。荀子著有《富國篇》和《強國篇》。儒家在荀子手上從一種理論變成大家都知道的規則,人要跟著規則走。但他不大許可有顛覆這個規則的人,所以荀子只差一步就到了獨、專思想了。荀子認為,國家要上軌道,人民要過幸福生活,個人的感情要放到一邊。

我們看漢書上官職的來歷,一般第一句話是“承秦制”。漢代的政府組織結構跟秦差不多,只是法律沒有秦代那麽苛細。漢代還有察舉制度,地方上的俊賢先在政府里面做地方官的助手——官員不許在原籍做官,必須派到外地,但他的班底通通是本地人。這使得從中央到地方基層縣有非常暢通的消息管道,基層需要什麽,不要什麽,中央很快知道。所以這個政權有相當程度的代表性。中國是靠秦漢打下的基礎,這個基礎很難動搖。

南方周末:如果秦制很厲害,為什麽秦那麽快就亡了?漢之後幾百年的亂世,是否意味著秦漢帝國體系第一次重大失敗?

許倬雲:秦漢秩序為什麽會崩潰?社會上起來一批大族,把編戶齊民的社會結構隔斷了。大族盤根錯節,占領了所有政府職位、所有的社會上升渠道。秦漢帝國的體制因此僵化。三國到魏晉就是一個崩潰的局面。

面對崩潰,關起門慢慢調理,也可能調得出辦法來,但是來不及了。中國面臨外敵侵犯。通西域是因為打匈奴才通的,結果歪打正著,中國的國際貿易長期順差。另一方面,匈奴遠走,漠北地空,匈奴留下的余部,代替匈奴的一些新型民族,在“絲綢之路”周圍爭奪地盤。跟著這條通商線路開通,力量有限的族群,像羌人、匈奴遺種在社會組織方面有了相當的進步,他們入侵中國。這就是五胡亂華的開始。

這個關口很重要,中國內部民族的大混合開始了。中原在北邊、西邊吃了大虧,大族紛紛退縮到農村里面,動員北方大批的漢人往南走,開拓東南和西南。於是,漢代沒有做完的南方開拓,都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完成了。中國人的血統變成多元的。祆教、佛教從中亞、西亞傳進來,儒家獨尊的局面被沖淡了。民間的巫覡信仰被沖淡了。佛道儒三家又競爭又合作,共同占領了中國的思想陣地。中華文化變得更加多元。

“聰明正直謂之神”

南方周末:秦漢之際,帝國的體制已經僵化。人種和文化固然多元了,魏晉亂世怎麽讓帝國體制恢複彈性?

許倬雲:沒有一個王朝制度在身邊,大族不能獨占權力。在北方,新進來的胡人政權希望跟老百姓直接掛鉤,所以直接管理民間的機制逐漸出現。北魏武帝時代,解散部落系統,模仿漢朝的鄉里制度,重建基層的行政機構。在南方,氏族壟斷了大約三個世代之後,也希望建立起一個中央到地方直輸的管道,恢複編戶齊民的制度。

所以隋唐才有可能重建帝國。唐代還有宰相是世家的習慣,但到唐明皇時代,實際上世家大族沒什麽力量了。安史之亂把唐朝分為兩段:前面一段總結過去亂局,重整秩序。我常常開玩笑說,中國歷史最要緊的轉折點是唐宋,唐宋最重要的大關口是安史之亂,安史之亂最要緊的事情是唐明皇的出奔。《長恨歌》寫:“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這個“驚破”是很要緊的兩個字,“驚破”意味著中古的局面完全打破。要經過一段亂,一段破,破了才能立。從安史之亂到五代,亂得夠嗆。這個時候,我們中國的外面是有世界性的大事情在發生。伊斯蘭教興起,構成歐亞大陸中間一強大的力量,它一方面隔絕了中國和歐洲之間的關系,由它做中間人,並對中國的西疆造成了重大的威脅。

高仙芝怛羅斯河大敗,中國西部邊界從此到蔥嶺為止,中國從此不能進入歐亞交界處。玉門關外興起的力量得以在兩大文明之間左右其間。吐蕃變成大國,對中國西疆造成重大威脅。

中唐之後,中國要學習從來沒有的經驗:怎麽跟人家平等相處。原來是獨霸,誰也比不上我。從日本到今天的阿富汗,誰能跟我挑戰?在唐代,中國皇帝還自稱天可汗。後面突然發現,跟吐蕃打仗要吃虧,跟回紇打仗,也占不到便宜。這樣一來中國慢慢知道怎麽跟人家相處,所以跟吐蕃訂的條約是平等條約。

吐蕃常常打敗中國西邊的部隊,吐蕃的國土面積西到阿富汗,東邊一直下到中國的雲貴一帶,往南籠罩大半個印度。可它的天然資源極其有限。就是靠擴張、做生意,跟中國每打一次就擄一次,把中國老百姓擄到西藏去。到了今天維州(四川理縣)關口:這里你哭吧,從此你不能回家了。所以今天西藏人有不少漢人的血統。

這個歷史時期,中國在文化上受的刺激很多。印度的知識進來了,伊斯蘭教的知識進來了,歷法、數學、醫學、冶金術、許多工藝,都經過異族的入侵傳進來。中國的工藝有了飛躍的進步。中國做瓷器世界第一,因為他們的刺激,中國瓷器上的釉變成新的一種東西,有了光亮的玻璃質地。

南方周末:你在書中總結了古代中國的幾種體系:從華夏體系、列國體系到天下體系、帝國體系。能否說這些體系的更叠,並不是中國單向決定的,更取決於中國與周邊國家力量的此消彼長?

許倬雲:取決於世界性的波動。這部《說中國》以及前面的《萬古江河》,我的說法跟自尊自大的史觀不太一樣:我不老是拿中國的擴張作為盛世;把中國的分裂作為衰微。在亂的時候,中國民間的力量反而很強大。中國工藝的進步都是在亂世里完成的。很多民族史觀學者不大願意承認這個事情。

南方周末:唐朝是怎樣調適它和周邊國家關系的?在唐朝,“華夷之辨”是不存在的嗎?

許倬雲:不存在的。李家皇室本身就是胡人後代。唐朝里面大官、大族、名人,胡人多了去了。

“華夷”自古有之,春秋戰國時期就有這名稱。但是華夷之間的界線是常常改變的。要說如何承認別國的存在,如何開展遠交近攻的外交政策,中國是一直都有的。比如唐朝對吐蕃打不大贏,李泌這個天才就說:我們聯合回紇、大食來夾攻吐蕃。這就是中國的智慧:利用國際矛盾參與國與國的競爭,打得過的時候要平等,打不過要聯絡第二、第三個國家實現平等。要知道怎麽在國與國之間自處,而不是關起門來稱老大。今天的中國離真正的崛起還有相當的距離,這個階段決不能充老大,絕不能張牙舞爪,沒用的。

南方周末:你書里說:天下體系的“天下”是沒有邊界的。牛津大學的歐洲當代史教授蒂莫西·加頓艾什說,歐洲是沒有邊界的。他的這個說法跟你的很像。

許倬雲:華夷觀念出現的時候實際是在周代。周代的力量沒多強大,諸侯都管不下來還管夷?所以他的“天下”觀念是文化觀念,講的是文化的接近程度,人們過日子的方式的接近程度,而不是政治權力的邊界。它的華夷觀是同心圓逐步擴散的過程。如果中間的核心變大變強,文化涵蓋的範圍就越來越大。“天下”觀的了不起在於它的寬泛,把政治的疆域丟開,把文化作為理解人與人之間、族群與族群之間關系的關鍵。

但西方是追求核心價值的。它的核心現在發現有一些問題,最大的問題就是排他性太強。排他性就會講究你疆我界了。基督教有非常多的好處,仁愛、犧牲、博愛,最大的不好,它是獨神信仰。今天中東的糾紛,這是兩個獨神信仰碰到一塊。

中國人認為,“聰明正直謂之神”,假使一個人生前大家佩服他,死後他就是不朽之人。中國文化不發生神和神之間的沖突。 你問到宋朝的軍事衰敗和儒家結晶化。宋朝確實是軍事衰敗。但宋朝是真正進入列國體制的時代。宋朝人懂得:我不是天下共主。我在中間,四面八方都可以攻我。打不過,要辦外交。民族主義者認為這是恥辱。其實辦外交不是壞事情,宋朝拿錢糧換來了和平,這是很上算的。它跟大理國也沒有送錢糧,跟吐蕃通商搞得很好,也不要送錢糧。中國動錢糧是跟遼國,但遼國一樣賣東西過來,中國並不虧本。

宋以後,中國唯我獨尊的念頭老實講就沒有了,“天下帝國”嘴巴說說而已。一直到清朝乾隆才糊里糊塗,對英國的使者說,你一個小國,我什麽都不要你的,你出產的我都有。宋朝不這樣,宋朝最大的毛病是把儒家思想僵化成一套形而上學。就哲學系統來說,朱子唯心論做得不比康德差。可惜迂腐的儒者到後來只記得教條,從讀書到生活,中間是隔開的。我講“結晶化”,儒家在宋朝就變成水晶了。這個對中國是相當不幸的事情。

漫畫中的唐朝軍官、禁衛軍形象。8世紀中葉,唐和阿拉伯之間爆發了著名的怛羅斯之戰。唐大敗,此後,“中國要學習從來沒有的經驗:怎麽跟人家平等相處”,許倬雲說。 (南方周末資料圖/圖)

施耐庵不是瞎說的

南方周末:蒙元之際,因儒家受到打壓,道教和佛教承擔起以前由儒家承擔的社會服務功能。而民間宗教如白蓮教等也正是在這個歷史時期得以形成。從此,中國官方社會之下,有了一個十分隱秘的地下社會,幾百年不絕於縷。不知道這樣的概括是否準確?

許倬雲:中國的地下社會源遠流長。南朝進來的祆教後來跟道教合流出現救世主的信仰。中國本來沒有救世主的觀念,從南北朝開始,傳進來外來宗教,佛教、祆教都有救世觀念。

這個觀念跟中國民間信仰合在一塊,就有種種的民間傳承。

朱元璋起來就靠紅巾部隊,紅巾部隊的團結就是靠救世主的信仰。不然的話,中國的農夫有什麽力氣可以跟蒙古的騎兵部隊打仗啊。

儒家脫開了皇室政府的尊崇以後,影響沒那麽大了。儒家知識分子轉而研究實用的學問,醫學、方劑學。道教佛教跟民間信仰合流,構成後世中國人生活里的基本觀念。中醫的理論、陰陽八卦,這些都哺育了民間社會。

蒙元時代,華北新道教做了許多很了不起的事情,我在河北訪問過他們的遺存。金庸武俠小說里寫的全真七子,在河北,地方治理都由全真教維持:地方建設他們監工,地方教育他們教書,地方醫藥他們治病……漢軍元帥管不到這樣的事情。漢軍元帥只管打仗、收稅。

在中國的南方,南宋開始,每個地區,縣一級都有若幹讀書人家,以地方領袖的角色出現。他們不一定有官位,不一定有財富,但這幾個家族人數多、組織良好,肯維持地方秩序。這些人也為政府接下民間的社會福利工作。我是江蘇無錫人,太平天國之前,兩百年軍隊不用進無錫。無錫的社會福利是十家左右紳士人家一起合作辦的,孤兒院、養老院、獎學金、救濟金、乞丐收容所……都不要勞動官府。地方井然有序。錢鍾書的叔父錢基厚先生,就是最後一位地方領袖。

這種地方自治,蒙元之際中國北方,南宋之後中國南方都在進行。這種力量一直延續到民國,在抗戰中仍有相當的存在。抗戰期間,河南西部有五個縣民團自保,日本人打不進去的。這五個縣的頭叫別廷芳。到了最後國民黨的部隊都打光了,別廷芳還抵抗了一陣子。別廷芳那五個縣,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窮人都有飯吃。瘸子,像我,都有路人幫忙。蔣介石派去的那五個縣的縣長不過是坐那里看看。這五個縣的人自己管理自己。

《水滸傳》有祝家莊、李家莊,一個莊頭把附近幾個縣也管下來了。施耐庵不是瞎說的,他采擷了南宋蒙元之際民間的許多故事。這些故事有相當程度真實性的。

南方周末:你在書中還提到,儒家的價值觀可以超越“中國”,此話怎講?

許倬雲:儒家討論的是人性。人自修之際,完成獨善其身,一個人自修到一定地步,一定要幫四周的忙。從讓四周人相信他開始,互助合作。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建立小圈子互相信任的原則。進一步擴大到鄉黨鄰里。再擴大下去,最後世界大同。所謂兼善天下。真要做到這地步,近者悅,遠者來。你有從政的機會,你要安民,安你國內的同胞,你更有力量的時候,安百姓。這個百姓是眾民的意思。孔子說了,安百姓這條連聖皇堯舜都做不到。這個境界懸在那里是一個大的理想,我們至少希望,人自己饑餓的時候想人家的饑餓,自己渴的時候想人家的渴。推己及人,一層層把人感化。更大的資源可以調度的時候,做好它。這種天下國家就跟國家不相幹了。所以說儒家的價值觀可以超越中國。

福利國家的理想也就不過如此而已。今天世界,福利做得最好的北歐三國都是小國寡民。國家定完福利法律,國家並不執行。執行都在社區、城市。

南方周末:在今天回顧天下國家和華夷體系這些往昔經驗,對中國適應今天大國的角色轉換來說,你認為有什麽借鑒意義?

許倬雲:我希望華夷關系不要解釋成民族國家的大沙文主義,尤其不能講中國優秀論。人類沒有優秀品種。真正的優秀品種是賽馬的品種、賽狗的品種。品種好的馬和狗都有其他毛病。純種的狗,是色盲,品種好的馬是關節炎,這是“世襲”的。不能講種族優秀論,也不能講文化優秀論。每一個文明都有其獨到之處,大家能夠糅在一塊,去其短,大家互補,采其長,這才有前途,才有希望。所以我講中國這個大的共同體是彈性的,是沒有邊緣的。它可大可小,內部常常變,適應、調節、吸收、消化、成長。外部也在變,它的周延可以從中原一小塊包括整個東亞一大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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