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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名曾被關「黑監獄」的訪民鬥智鬥勇，堅持不懈，找到犯罪場所和證據，推動警方立案並將「黑保安」送上被告席◎ 財新記者 任重遠 實習記者 楊寶璐 文遲來的正義也算正義，如果它能不打折的話——2014年4月2日， 王光遠等三名「黑保安」非法拘禁案在河北省固安縣法院一審開 庭，來自黑龍江、山東等省的十多名被害人出庭參加了訴訟。 這些被害人都在2012年11月遭到非法拘禁，時間長短不一，多者20天左右。 拘禁地點為固安縣獨流村的一間民房，距離位於北京的國家信訪局馬家樓接濟服務中心約80公里。他們多為訪民，有的甚至只是曾經上訪，當時恰好在北京，也被截訪並強制遣返。 被關押期間，訪民們用盡一切方法觀察、打聽「黑監獄」的具體所在地，暗中傳遞紙條交換聯繫方式；被釋放後很快聚到一起，彙總信息、尋訪現場，取得一定證據後聯繫媒體和警方，用不斷提供新線索和送錦旗等方式持續推動案件進程，將自我救濟發揮得淋漓盡致，結果依然不盡如人意。 和過去的多起同類案件相同，此番被訴的三名被告人都是非法拘禁的實際執行者，兩個打零工的「黑保安」 ，一個「黑監獄」老闆副手，老闆仍未歸案，將訪民們交給他們處理的地方政府信訪工作人員暫未受到牽連。 截訪噩夢 2012年11月，40歲的黑龍江人呂醒胡來到北京上訪。他在2011年曾被人毆打致輕傷，加害人被警方治安處罰後獲得取保候審，並趁機逃逸。 呂醒胡認為當地警方在此過程中負有瀆職的責任，多次反映無效後來到北京，一為上訪，二為看傷。 11月5日，他準備到同仁醫院檢查眼睛的傷，被民警發現是訪民，於是被帶到附近的東交民巷派出所。民警打電話聯繫當地駐京辦來接人。 來接呂醒胡的有兩個人，黑龍江鐵力市時任駐京辦主任王躍軍和市公安局治安大隊大隊長周鐵暉。王躍軍從北京警方得知呂醒胡進京上訪的情況後，很快聯繫了案件的相關單位湯旺河公安局，並得到了積極的反饋，該局局長非常重視，一名副局長已遠赴河南將逃逸的加害人抓捕歸案。 然後，就是日常的程序。下午1點半左右，他們從派出所出來後，將呂醒胡交給了省裡聯繫的截訪人員，委託他們送他回鄉。 據呂醒胡回憶，他當時被塞進的是一輛棕色的金盃麵包車，車窗上蓋著黑色的幔子，並用黃色的膠帶封死，完全看不到外面。他進去時，車裡已經有了7個人，4個「黑保安」 ，3個訪民。 車子離開後即向南行使，到達北京郊區後開始停下，直到夜裡8點左右，天色全黑時再次啟動，約一小時到達目的地，一處高層建築的地下停車場。呂醒胡等人被帶了出來，乘電梯到了20層 的一間住宅。就是在這裡，他被「黑保安」們打傷。 衝突的發生是因為手機。呂醒胡等人在車裡時，被「黑保安」們要求將手機上交。同車的兩位女性訪民，一人當時帶了兩部手機，交了一部後，另一部偷偷藏在了襪子裡，卻忘了關機或靜音。 汽車快到目的地時，手機鈴聲響了。 據呂醒胡回憶， 「黑監獄」的老闆「老柳」柳東林當時就在車內，他暴跳如雷，命令手下將訪民帶到房屋內報 複。呂醒胡進去時，屋子裡已經有了20 多人，有訪民，有「黑保安」 ，還有「老柳」的妻子，訪民們叫她「老闆娘」 。 後來的事情有如噩夢。 「老柳」夫婦帶著手下將兩位女訪民的衣服全部剝下，讓她們跪在地上，邊辱罵邊毆打。 一名手下起初不忍動手， 「老柳」就脫下皮鞋朝他的臉上抽打，直到他參與打人才罷休。 呂醒胡起身呵斥並阻攔，結果遭群毆。他清楚地記得， 「老柳」先是給了他一個耳光，然後一個高抬腿向上踢到他的下巴，他被打倒在地。 隨後的毆打持續了約20分鐘，他中間昏過去了兩次。由於一直嘴硬， 「老柳」甚至一度讓人把他架著放到陽台的窗前，威脅要將他從20層摔下。 其間有位老訪民呼籲停手，也被「老柳」一腳踹到了一邊。呂醒胡回憶，除「老柳」外，打他最兇的是個河南口音的胖子，即此次受審的第一被告人王光遠。隨後他就進入了半昏迷狀態，被人帶到附近的一個村子，丟進一處平房看押，直到11天後被送走。 進入平房之前，他曾被帶到村裡的一個小診所接受治療。 「黑保安」們向村醫自稱是政府工作人員，說呂醒胡是犯人，恐嚇其不要多事，簡單包紮用藥後即離開。 呂醒胡到達平房時，四個大的房間基本還是空的，只有一對訪民夫婦，他們第二天早晨被接走。不久，越來越多的人被送來，高峰時一天能有七八十人。 就是在這裡，他遇到了後來的「戰友」崔雅賢、李文成等，最終聯合報案成功。但之前被脫衣毆打的兩位女訪民，此後再未見過。聽說她們是一對婆媳，黑龍江雙鴨山人，可能是被打怕了，再也不敢來上訪了。 「黑監獄」 歲月 呂醒胡後來被關的房子位於固安縣獨流村一排，門前有座兩層小樓，上面掛著「翰林鑫海超市」的招牌。 他剛到時，院子裡還沒有鍋爐房和廁所，窗戶上也沒有如同鐵絲網的防盜窗。院門為黑色鐵質，朝西。進門後是個小院子，院子的南面是牆，北面有兩間房子，被一條過道分隔東西兩側。穿過過道又有一個院子，北面還有三間房。 後來， 「黑保安」們在第一個院子的東面靠牆壘了一個簡陋的廁所，兩隻黑色的皮桶做屎、尿桶。第一排房子中西邊的那間做食堂，剩下四間關人。第二個院子裡，靠著西面的院牆處，後來準備建一座小鍋爐房。 人多的時候，每間房間都能關上20 多人，男女不分，只有幾張簡易的單人床。後來的人只能睡到地上。 「黑保安」們睡在第二排房子中間的屋裡，床靠門口放著，便於監視各間屋子的情況。 每日的飲食只有冷饅頭和鹽拌白菜，但如果付錢， 「黑保安」們也可以幫忙去外面買東西進來，只是價格奇高。 黑龍江哈爾濱人崔雅賢在2012年11 月8日這天被帶到了這裡。後來的兩年間，她憑藉出眾的口才和機智，成為了維權的積極分子。在此之前，她因兒子的入伍資格和父親右派平反問題已經上訪多年。 崔雅賢被關押時特別注意收集線索。 一位老工人被「黑保安」老闆僱來建造鍋爐房。趁看管不注意，呂醒胡、崔雅賢向他打聽他們被關押的具體地點，得知是固安縣獨流村。老工人穿的衣服後面印有某個商舖的名稱和電話，也被崔雅賢記下。 雖然被沒收了手機，紙筆仍可自由使用。訪民們便在上廁所或睡覺時偷偷在紙條上寫下聯繫方式，暗地裡彼此交換，同時傳達一些更重要的信息。 例如，崔雅賢曾跟毆打過呂醒胡的那位外號「小胖」的「黑保安」套話，以給他介紹女朋友為由，問他多大了，叫什麼名字，得知他叫王光遠後，通過紙條告訴了呂醒胡。 兩名訪民還曾將紙條放在瓶子裡扔到牆外求救。第一次用的是塑料礦泉水瓶，沒有任何反應。第二次就用玻璃啤酒瓶，扔到隔壁人家的院子裡，砸碎了鄰居的窗戶。 後來果然來了兩個身穿警服的人，卻只是讓他們賠償窗戶的損失，沒有解救被拘禁訪民的意思。 兩位扔瓶子的訪民挨了「黑保安」們一頓打，此後再沒人做過類似事情。 事後，訪民們到附近派出所報案時，才發現那兩個穿警服的人實際是假警察。 他們還跟「黑保安」的老闆娘嘮嗑，得到的說法是，十八大期間，黑龍江省的一些地方政府為他們支付的看押費用是每人每天500元，與2008年奧運期間的價位持平，而平時一般的價格是每人每天300元。但要得到「截訪」生意，「黑保安」老闆要跟駐京辦的官員們四六分成。 這位老闆娘說，那些地方上的駐京辦幹部，一年光吃截訪費用的回扣，有的能達到百萬元。他們家做「黑監獄」生意，在北京、河北有六個點，一年收入多的時候2000多萬元， 「跟政府關係很好，不怕你們去告」 。 到了11月底，訪民們陸續被用麵包車送回原籍。路上一直走走停停，從北京到哈爾濱用了兩天兩夜。 各信訪責任單位大多需向「黑保安」公司按照每個訪民3000元的標準支付費用。最多的（比較難看管的兩個人）則要每人支付4500元。 事後，王光遠和另一個「黑保安」王記龍招供說，好處都讓老闆得去了，他們自己每天的薪酬只有100多元。 訪民 「破案」 記 2012年12月，被遣返回家的訪民們開始組織起來，他們試圖拼湊各自掌握的信息，好定位犯罪人員和地點，通過媒體曝光和報警討回公道。 當年12月15日上午，呂醒胡等12 名訪民準備到位於北京幸福大街的一家報社，向一名記者反映情況。結果，不知因何走漏了風聲，上午11點多，訪民們還沒到，20來名來自黑龍江的截訪者乘三四輛警車來到報社門口。該報社的保安稱「週六報社不上班，這裡沒有訪民」 ，截訪者們暫時離開，在附近停留等待。 後來約12點多，經一名記者帶領，12名訪民進入報社。接受完採訪後，他們沒有直接離開，而是打電話向北京警方報警。 下午2點半左右，兩名北京警察乘警車來到報社，聽取情況後，又有北京警察乘警車前來，將訪民們分批接走。 先是帶到附近的派出所，後直接送往北京南站，讓他們速回原籍。 訪民們離開不久，這些截訪者也乘車離去。崔雅賢說，來自黑龍江的截訪者們曾向北京警方要人，但被拒絕。 當日，黑龍江截訪者報社圍堵訪民一事被曝光。崔雅賢說，哈爾濱方面當晚就有人跟她聯繫。 第二天，哈爾濱駐京辦的一位工作人員帶著棉衣棉褲來到固安縣獨流村的「黑監獄」 ，將仍被拘禁在那裡的訪民趙秀芬接出來，給她買了回哈爾濱的機票。 當時，趙秀芬已經被關押了38天。 一個月後，崔雅賢們來到固安縣，到獨流村尋找線索，最終確認了「黑監獄」現場，一行7人到固安縣公安局報案，指認現場，光筆錄就做了整整兩天。 固安警方並未因案件敏感而拒絕立案，訪民們依然覺得不踏實，集資買了錦旗，送到固安警方的上級單位廊坊市公安局表示感謝，併合影留念。 一位訪民說，案件涉及到其它地方政府人員的犯罪行為，難免有些敏感，怕有阻力。固安縣公安局雖然立了案，卻不知道上級領導是否支持，會不會怪他們自作主張。 兩面錦旗送過去，一面感謝主辦刑警，一面感謝領導，可以減輕固安縣警方的壓力。而且，他們既然收了兩面錦旗， 「哪怕僅僅為了面子，案子也要查下去吧」 。 遲來的正義 2014年4月2日開庭時，案件的首要份子「老柳」柳東林依然處於通緝在逃階段。 被抓捕並被起訴的，是他的副手韓洪利，主要打手王光遠，以及一名年輕的「黑保安」王記龍。 在北京市大興區檢察院曾辦理過的一起非法拘禁案中，為首的被告人也叫柳東林。檢方稱，柳東林等人毆打上訪人員蘆某，不堪忍受的蘆某憤而將看管他的「黑保安」李新仁砍成重傷。 這個柳東林曾在北京市神之盾保安服務技術有限公司當過保安，該公司的主要業務便是接送上訪人員。2012年12月，財新記者登陸該公司官網發現，該公司隸屬於北京市公安局保安服務總公司，系總公司直屬單位。 目前，尚不能確證前述柳東林，和韓洪利、王光遠和王記龍的老闆「老柳」柳東林，是否為同一人。 庭審期間，訪民們多次提出，自己遭到非法拘禁一定程度上屬於政府行為，地方政府的相關控訪人員也應付主要責任，卻未得到支持。 呂醒胡說，案件審查起訴階段他就提過類似問題，得到的答複是， 「黑監獄」老闆柳東林尚未歸案，所以不清楚他和駐京辦之間的關係。抓住柳東林後，有了他的供述，才好確認政府人員的責任。 固安縣公安局刑警大隊向法庭出具的一份辦案說明則表示，訪民們筆錄中共提到12個將他們交給「黑監獄」的控訪人員，其中10個無法找到本人，無法核實，只找兩人錄了筆錄。 這種處理方式，在之前北京市類似案件中也很常見。 北京市查處的這些非法拘禁案件中，存在一個難題是，難以查到僱傭嫌疑人拘禁上訪人員的主謀。因為此類案件具有一定的「政府行為」性質，公安機關偵查阻力較大，難以找到案件的背後主使。 例如在大興區檢察院受理的六起相關案件中，無一案件能夠查找到駐京辦相關人員。公安機關在要求駐京辦相關人員接受詢問時，大多數駐京辦工作人員以不在京或者不知道此事為由躲避偵查。 相比之下，固安縣警方展現出了更大的誠意，曾赴哈爾濱出差尋找相關政府控訪人員，依然沒有顯著效果。 庭審期間，三名被告人承認，他們進入馬家樓接濟服務中心接訪民時，拿的是政府工作人員的牌證，由各地方政府提供，憑之可以直接進入大廳。 「黑保安」的 老闆娘說，要得到截訪生意， 要跟駐京辦的 官員們四六分成 崔雅賢犯病時獄友趙秀芬給她吃藥，崔雅賢摟著趙秀芬哭。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