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ZKIZ Archives


黑莓毒(下)

上司Eric和我一起來到北京開招股書起草會。民企老闆黎總「打倒昨日的我」,把上次開會時說好的事情徹底推翻,我上次辛辛苦苦寫成的招股書草稿頓成廢物,又得重新寫過,真氣死人!Bankers為了在客人面前認叻,對這份草稿左彈右彈。正當我憤怒之際,Eric居然答應黎總於明天早上完成招股書的中英文版。我們做丫環的沒有反抗餘地,主子要我們去東,我們不敢去西,但我可以咀咒他。我深信Eric一定會有報應。

散會後,Ericbankers和黎總一同去KTV,我則趕命似的準備招股書。Eric悄聲在我的耳畔說:「Daisy,幸好我在黎總面前要你今晚趕工,否則你就得一起來KTV了!全靠我救你一命,而且我還犧牲自己陪客唱歌。」

「真難為你。」我說。

步出剛才開會的商業大廈,一陣秋風掠過,我忽然覺得自己有點淒涼。腳上穿的四吋高Alexander McQueen讓我的腿有點酸軟,我捧著厚厚的文件等的士,等了半天才等到一部,就在我打開車門之際,一個從頭LV到腳的濃妝女妖居然從另一邊車門溜進車內。我怕女妖爬出來咬人,急急替她關上車門。

終於截到的士,又遇上塞車。現在大陸媒體都稱「首都」北京為「首堵」。我看車龍沒有絲毫移動的跡象,索性在車內用lap top寫起招股書來,誰知愈寫愈肚餓,看看表,damn,居然已塞車近一個鐘頭。我王迪詩什麼都可以忍,但絕對不能遲開飯。我一肚餓就會失去耐性,吃得不好就馬上發脾氣,天皇老子都無面俾!

我憤怒地回到酒店,因為不想等,唯有在酒店餐廳幫襯那些例必難吃的自助餐。回到房間打開lap top跟招股書死過,我決定採取一鼓作氣的策略,否則對著文件「誓願」那樣很可能會搞到天光。想起此刻Eric正在KTV風流快活,而我則工作得像一頭狗,禁不住又多咀咒他兩句。凌晨兩點終於大功告成,我幾乎感動得流下淚來。

我洗了一個熱水澡,用電腦播著Eva CassidySongbird,終於可以輕鬆一下了。門鈴就在這時響起,我嚇了一跳,誰會在凌晨二時找我?準是其他住客認錯了房間吧。但門外的人見不被理睬,竟「呯呯呯」的敲起門來,難道火燭?我穿著浴袍從門上的小孔窺看外面的情況,居然看見Eric

「開門呀!」他一邊拍門一邊喊著,解鬆了的領帶掛在粗胖的脖子上,頭髮亂七八糟,一副生意失敗的樣子。唱完KTV理應精神爽利才對,他到底發生什麼事?

Daisy!救我!」他繼續喊著。這傢伙會不會被人追斬,打算躲進我的房間?這樣的話死也不能開門!又或遇上其他麻煩要我幫手收拾殘局,例如被公安掃黃時抓個正著?又或吸毒要去勞教?最可怕的情況是他飲大兩杯,借醉來敲我的房門!

我把音樂關掉,默不作聲裝作沒人在房間裡,一邊用毛巾擦著頭髮,一邊從門上的小孔密切觀察那笨蛋的一舉一動。

「開門吧,我知你在裡面!」他繼續拍門。「我丟了很重要的東西!」

「丟了錢可以賺回來的,都是身外物。現在你先睡吧!」我隔著門說。

「不是錢,是BlackBerry!我的BlackBerry不見了!」

我忍不住陰陰嘴笑,這傢伙不理我的死活,迫我憑一副血肉之軀在一夜之內趕起中英文版招股書,虐待下屬終於有報應了!Eric中了「黑莓毒」,只要一刻沒有黑莓就會感到渾身不自在,甚至連在飛機上收不到電郵的時候也抱著黑莓睡覺,如今他丟了黑莓一定痛不欲生。

我從秘書口中聽過Eric老婆抱怨:「我家不用鬧鐘。每天早上我都會在半夢半醒的時候聽到枕邊傳來的的躂躂的聲音,張開眼便會看見我老公躺著打BlackBerry。然後他會帶著BlackBerry走進浴室,右手刷牙,左手打email。再用右手打tie,左手打email。我在他面前換衣服,他仍然在打email。吃早餐、搭電梯、過馬路……直至我們一同來到中環,各往各的辦公室走去,他的眼睛仍然死死的釘在BlackBerry上。我說,衰佬,你跟BlackBerry結婚吧!」

今次Eric丟了黑莓,也算是為他老婆出一口氣。我決意見死不救。

「這幾小時下來一定累積了大堆電郵,我不回覆是絕對睡不著的,你快開門讓我用你的電腦覆email!」Eric在門外吼叫。

開門讓你進來?You must be kidding!被人誤會我有姦情事小,被人笑我沒有品味事大。別說我不近人情,Eric自己也好應該照照鏡子。讓人看見這樣一個賤肉橫生的中坑半夜潛進我的房間,我王迪詩還有面目行走中環?

Eric,半夜三更不會有人給你發電郵的,明天回公司才覆也未遲呀。」

「不行!歐洲和美國有時差,萬一他們給我發了電郵那怎麼辦?」

Obviously,他需要的不是BlackBerry,而是鎮靜劑。

Eric,我工作了一整天現在實在累了,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吧。」

他果然靜了下來。我很高興,把燈關掉鑽進被窩。這時電話響起來了。

Daisy!」不用說當然是Eric。「你不開門讓我進來,fine!我明白你沒化妝不想見人。這樣吧,你用你房內的電腦替我check email,然後逐字讀給我聽,我再告訴你如何回覆,那不是解決了嗎?」

「未──解──決。」我說。

「你到底──」

我啪一聲的掛了線,然後關掉手機、黑莓,拔掉房間的電話線。要是他再來拍門,我會召喚酒店保安。

折騰了一夜,次日清早七時便出去開會了,因為今天要乘車往較遠的地方。我睏得要命,在酒店升降機碰見Eric,不知是否心理作用,他好像在一夜之間老了十年。「我不去黎總的公司開會了,我先去找北京同事看能否借到BlackBerry。」Eric沮喪地說。沒想到一部黑莓居然對他造成如此沈重的打擊,現代人的心靈真是脆弱,要打沈一個四肢發達的男人還真容易呢。

升降機門打開,我們穿過酒店大堂準備乘車各行各路。怎料一個性感女郎在大堂把Eric截住,我心想,難道是小三找上門了?

「還給你的!這裡寫著你的名字……」女郎把一部BlackBerry遞給Eric,同時指著畫面上的名字。她堆出一個商業化的笑容,不斷眨著那貼了兩層「摩天捲曲」假眼睫毛的眼睛,挽著Eric的手臂說:「你昨晚說你住在這家飯店,人家可一直記住啊!我剛下班便特地過來把這東西還你……

Eric如夢初醒的接過黑莓,喃喃的說:「啊!昨夜在……

在哪?當然是在KTV樂極忘形,丟了黑莓也沒察覺。我看看性感女郎,難得她工作了一夜還能保持臉上的濃妝。Eric給她一大疊鈔票以示感謝,我看傻了眼,那疊厚厚的銀紙足夠他買四部黑莓,可Eric已跟這部黑莓建立了感情,好像重遇失散了二十年的母親,看來相當激動。

人與人之間的感情,也許還不及人與BlackBerryiPhone之間的感情。假如Eric的老婆和BlackBerry一起掉進海裡,我肯定他會撲過去救BlackBerry,然後補上一句:「我老婆會游水,黑莓不會!」(撰文:王迪詩/逢星期六刊於《信報》http://world-of-daisy.blogspot.com


PermaLink: https://articles.zkiz.com/?id=176240

黑莓毒(上)

步出北京機場,秋意濃了。

上司Eric、新同事Phoebe和我一起踏進預先訂了的limousine,開往金融街的酒店。我架上墨鏡,給玻璃窗敞開一道小小的縫隙,讓秋風輕輕透進車廂裡來。九月的香港依然悶熱得教人難受,可北京的黃昏時份已秋意盈盈,又是一個新的季節了。

我自然也不能執輸跟著換季,穿了最新款的Alexander McQueen高跟鞋。出門前本來猶豫了一會,因為這雙鞋足足四吋高,穿去出trip怕會拗柴,可是這雙鞋子襯那條slim-cut紅裙……wellit’s just beyond words!而且以四吋的高度來說,這雙鞋子還真舒適呢。

從香港到北京的航班一般尚算準時,但從北京回港則例遲,而且一delay就是數小時以上,困在機艙等到人都癲。不知是因為我行了大運還是因為地球的磁場發生異變,最近從北京回港的航班居然很少delay,我認為這是人類航空史上的一項創舉,我甚至覺得搭的士遇到紅燈的次數也突然少了許多。的士是運程的指標,如果步出家門一揚手便截到的士,那天的工作就會非常順利。但要是跑了九條街也找不到的士,又或處處被人截糊,往後一整天都會很倒楣。

截的士還總算忍得住,燈位才是致命的地方。譬如說,由蘭開夏道出尖沙咀一定要走繞道,否則的士在理工大學對開的燈位一停,你簡直覺得自己會呆在那個他媽的紅燈直至百年歸老。Well,人生就是這麼的一回事,由千千萬萬次紅燈和航班delay而組成。Awesome

Eric一路上BlackBerry不離手,甚至連在飛機上收不到電郵的時候也抱著黑莓睡覺。我只能說,Eric變了。從前他喜歡打機,不打黑莓。如今他終於發現打黑莓比打機還要過癮,準是受了「女皇」傳染吧,一刻沒有BlackBerry就會感到渾身不自在。

為何他們如何沉迷黑莓?因為很多人透過電郵向你請示,問你意見,這種「被需要」的感覺給予人莫大的安全感,彷彿是一種地位的肯定,透過發號司令可以證明自己的存在價值。當然,律師們用BlackBerry是身不由己的,客人期望你二十四小時全天候服侍周到,任何正常人都會覺得這很討厭,Eric卻不知幾enjoy,好明顯他是不正常的,中毒了。毒癮發作的時候,每三十秒就要打開BlackBerry看一次。要是身處飛機或其他無法接收訊息的地方,Eric也要把黑莓緊緊抓在手裡,就像抓住自己的尊嚴一樣。

要是黑莓超過五分鐘沒「震」過,Eric就會忐忑不安。電池用光了嗎?此處接收不佳?是網絡故障還是其他人都死光了?「五分鐘沒人找我?簡直天方夜譚!」Eric是這樣想的。他無法接受整整五分鐘他是「不被需要」的。我可以理解一個中三學生沉迷facebook上癮的心態,因為青春期的孩子渴望得到別人的認同,需要被關注而且害怕孤獨,可是Eric的青春期早已一去不返。也許黑莓的出現令他第二度發育,讓他再次經歷一場可歌可泣的青春期。

吃飯打電郵,過馬路打電郵,一邊刷牙一邊看電郵,好像覆遲一秒電郵就會令國際市場崩潰。於是,黑莓成了中環不少情侶之間的「深層次矛盾」。除非你老婆也同樣中了黑莓毒,兩夫妻可以一邊同檯吃飯一邊打電郵問候對方的近況,否則嫁了一個「黑莓道友」,跟嫁給一塊人肉紙板實在沒有多大分別。誰會料到自己婚姻中的第三者竟是一部BlackBerry

我們在會議開始前五分鐘來到會議室。民企老闆黎總已經到了,一臉嚴肅地等著我們。他手邊放著一部手提電話,機身密不透風地鑲滿鑽石。我見識少,一輩子未見過那麼多的鑽石。坐在他身旁的人似乎經常有意無意地看著地下,我一直懷疑他們想撿手機掉出來的鑽石碎。

我最怕這種招股書起草會。Eric當然喜歡寫招股書,既可收取額外的起草費,負責寫的人又不是他,而是我。其實我不明為何要由律師寫招股書,這些東西跟法律根本一丁點關係也沒有。聽前輩說,起初是由bankers寫的,後來不知怎的變成了律師的工作。而bankers就像家禽,困在籠裡太久就不曉飛。要是你現在問bankers招股書是怎樣寫的,不如先問他們還識不識字。

寫招股書絕對是吃力不討好的工作,因為這是bankers唯一可以借題發揮的地方,在客人面前把律師寫的招股書插得體無完膚,以便證明自己多麼有料,多麼著緊這單deal。大陸客更難招呼,因為我們的招股書是先用英文寫成,然後由印刷公司翻譯成中文,令大陸人看得一頭霧水。翻譯出來的中文是港式中文,跟內地的用詞和語法不盡相同,大陸人看著就如讀火星文一樣,例如香港人說的「演講」,內地叫「講演」;「保安」則稱作「安保」。加上招股書的內容必須經過驗證,不能把大陸人慣性使用的套話、浮誇的形容詞和假大空加進去,他們當然是很不滿的,認為招股書無法突出公司優點,文字不夠漂亮,也欠缺套話的點綴。他們不明白,這是一份招股書而不是電影劇本。之後聯交所還會對招股書提出很多質疑、要求補充,律師就得疲於奔命地一一應付,touch wood有什麼錯漏,分分鐘影響整個上市項目,簡直就像活在白色恐怖之中。唉,講起都覺得沮喪……

我預了黎總會批評我起草的「風險因素」,沒想到他竟隻字不提。可是他對公司的優勢和發展戰略(是的,大陸人喜歡稱「戰略」,而不是「策略」,愈浮誇愈好),居然跟上次開會所講的完全不同。他這公司的優勢居然在一夜之間作360度改變,我想問他:你會不會在一夜之間由喜歡女人變成喜歡男人?

上次開會明明說好了的,今天突然打倒昨日的我。不知是否因為見得香港高官太多,我近年一見人「打倒昨日的我」就要扯火。這些人真能做到「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昨日和今日的自己是兩個毫無瓜葛的陌生人,這是一種境界。我想學,但我怎麼也無法跟昨日的自己hi and bye

於是,我上次辛辛苦苦寫成的招股書草稿成了廢物,又得重新寫過!

「什麼時候寫好?」黎總問。

「好快好快。」Eric說。

「有多快?」

「明天吧!」

我張口結舌的看著Eric。明天?就憑我一副血肉之軀?You are kidding!新同事Phoebe從未寫過招股書,只有我一個人,想做死我?

「一晚就夠了,明天早上你就能看到中英文版。」Eric怕我死不去,再補多一句。 

翻譯本是招股書印刷行的工作,但現在印刷公司已關門了,Eric居然為了趕在明早起貨而強迫我兼任翻譯?我用眼神告訴他:「混蛋我不會答應!」根本沒有必要在明天早上交出中文版。閣下要impress客人的話,大可以在金融街裸跑,怎麼燒到我的頭上來?

黎總大概看到我的頭上正在冒煙,向Eric投以懷疑的眼神。 

「放心吧,絕對沒問題!」Eric向黎總大派定心丸。「王律師的中文是我們全公司最好的,她若不做律師大可以當作家!」我狠狠瞪了Eric一眼,看他會否吩咐我在客人面前表演「七步成詩」。我愈來愈覺得自己像Angel,不是天使,而是海洋公園那條海豚,天天表演凌空翻騰。

「你們事務所還真是人才濟濟。」黎總皮笑肉不笑的贈了一句。

我深信Eric一定會有報應。沒想到報應當晚就來了……(待續)(撰文:王迪詩/逢星期六刊於《信報》http://world-of-daisy.blogspot.com
PermaLink: https://articles.zkiz.com/?id=176241

Next Page

ZKIZ Archives @ 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