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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憤怒林懷民·舞者·馬可

來源: http://www.infzm.com/content/107002

從《微塵》里,臺灣觀眾看到的是臺灣社會的不公,德國伍爾斯堡舞動藝術節的藝術總監聯想到的是二戰。林懷民心里的“微塵”,實際上是《金剛經》里的“微塵眾”,渺小的眾生。“二十年過去,我沒有改進,《九歌》里,我的題目是‘神從來沒有來’,我講的是人的渺小跟可憐。”林懷民說。 (雲門舞集供圖/圖)

人到中年的雲門舞集終於居有定所,42年後擁有一個統一的家——雲門劇場。

雲門新作延續其傳統。《白水》+《微塵》,前者如珍珠奶茶,後者如嚎叫的安魂曲。

林懷民+馬可,制造奢侈的清貧和優雅的憤怒。

雲門舞集的最新作品《白水》和《微塵》,服裝出自設計師馬可之手。

馬可最早看雲門舞集的演出,是2004年在香港看《水月》。她至今印象深刻:《水月》的舞臺設計非常特別,斜上方有一面傾斜的鏡子,觀眾可以同時看到演員本人和鏡子里的演員,演出過程中,舞臺地板上會慢慢註水,演員就在水里舞蹈。

馬可看了不少現代舞,也給一些舞團設計過服裝,看完《水月》,她發覺:“原來現代舞也可以這麽傳統、這麽古典,那種語言是林懷民老師特有的方式。”

2014年11月19日,她在臺北“國家戲劇院”看了《白水》和《微塵》的首演。和雲門過去的演出一樣,觀眾照樣毫不吝嗇他們的掌聲和眼淚。

第一場是《白水》,背景幕布是不停流動的溪水,跟近幾年的雲門作品不同,舞蹈不再盡是充滿禪意、出人意表的招式,而是溪水一般流暢靈動,並不費解。

十五分鐘中場後,接下來的《微塵》,跳的是戰爭和災禍,配樂是肖斯塔科維奇的第八號弦樂四重奏,旋律充滿肆意的咆哮、嘶吼和哀號,完全是地獄的聲響,背景幕布是嶙峋的石頭、巖塊,舞步則沈重得像是直接跺在觀眾心坎上。

舞者跳完《微塵》回後臺,紛紛急著找水喝——這出長22分鐘的舞蹈,大部分時間他們都張開驚恐的嘴,像是蒙克名畫《嚎叫》里的形象。

謝幕,照林懷民要求,獻花環節取消,舞者也沒有例牌雙手觸地的90度鞠躬,而是站成整齊的一排,莊嚴肅立。

燈光下,舞者身上的衣服呈現深淺不一的斑駁棕色。“嚇死人,”林懷民忙不叠地對南方周末記者贊嘆,“近看統統驚人得不得了。”

首演後臺,還有兩個林懷民的老朋友。蔡琴給自己的定位是“慰勞舞者”,唱完《恰似你的溫柔》和《讀你》,她舉起玫瑰花當麥克風,請龍應臺講話。那時龍應臺還未卸任臺灣文化主管部門負責人的職務,她對後臺的舞者們說:“雲門的舞,不只是有動作、音樂、感覺,後面還有思想。尤其是去歐洲那種經歷過很多歷史的地方,這個思想會打到他們。所以我們很珍惜你們。”

12月19日,《白水》《微塵》在林懷民的家鄉嘉義演出;到12月27日為止,在全臺灣巡演15場。

2014年11月下旬,林懷民坐在臺北“國家戲劇院”的露臺上接受南方周末記者采訪。 (南方周末記者 李曉婷/圖)

簡直是趕盡殺絕

馬可從沒問過,林懷民也沒說過,為什麽他會找馬可為《白水》《微塵》設計服裝。

但兩個人的合作看上去順理成章。“我做‘無用’,是在探索中國傳統文化跟我的設計聯系起來的可能性,在追求東方精神上,我跟林老師是相通的,在視覺上我們也都是追求極簡的。”馬可在臺北的酒店里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2008年,林懷民看到馬可設計的“無用”系列,那些手工制作、強調奢侈的清貧的服裝,讓他感覺,“就知道她會做出對的東西。”

合作開始,兩個人溝通很少,關於《白水》,林懷民說的是:背後會出現黑白的影像,整體的色調希望比較淺,氛圍會是比較流動的感覺,你一直做的白衣服就很好;《微塵》的意見更簡短:衣服大概是深色的。

林懷民很快發現:“馬可做衣服,有趣得不得了。”馬可第一次到雲門,給舞者量體,還“采訪”他們:在雲門多少年,之前在哪里跳舞、跳哪些舞,雲門跟之前的舞團有什麽不同,在雲門會學些什麽,每天怎麽過……

第二次跟舞者見面,馬可能準確地叫出每一個人的名字,更讓林懷民驚訝的是,她最後做出的衣服,完全是舞者本人的樣子。

2014年5月,馬可交出《白水》的服裝。第一個走出來的舞者,就把林懷民嚇了一跳。“她是一個非常穩重、安靜的舞者,她一穿那個衣服,哎呀,變成國史館很嚴謹的那些太太們,坐在那邊一本正經做事情的樣子。”

馬可為《白水》和《微塵》分別設計了21和25套服裝,用料和款式都不太一樣。《白水》里裙子的裙擺就有不同效果,《微塵》的衣領是舞者穿上後,再撕成不同的開口,“人的脆弱的東西就出來了。”林懷民對南方周末表達自己“很滿意”。

更多細節觀眾其實是看不清楚的。林懷民提醒過馬可,舞臺離得遠,不必做得這麽細。馬可不理會。《白水》里,馬可給舞者周章佞設計的是一件長裙,後片做出很多密褶,“她轉身以後,褶皺的下面,有些地方是半透明的,能看到身體的某些線條,但有些部分,你能看到的是材質通透的效果。”

舞者站立不動時,裙擺下垂,一旦旋轉起來,裙擺就會充分打開。周章佞穿上這件裙子,自然而然設計了很多旋轉的動作,在舞臺上,裙擺隨她的轉動,展開成一朵向內收緊的巨大花冠。

舞者穿上後即興舞蹈,林懷民再把這些即興段落修改、組合,發展成完整的節目。節目單上《白水》的編舞,署名因此變成:林懷民和雲門舞者。

《微塵》的服裝,每一件的棕色都不一樣,每一件都需反複染十五六次。“染液每一次滲透就增加一分厚度,十幾次後,就比原來的面料厚多了,有點類似於皮革的質感。幹燥的時候,衣服可以像鎧甲一樣站在那兒,但是要把它揉搓變軟,至少軟到不會妨礙舞者的動作。”馬可向南方周末記者解釋。

布料每天最多能染一次,染完後要在日光下曬幹、再染,這樣顏色才能吃進纖維里。這時已是10月,有一陣雨特別多,等太陽,只能幹等。此時首演已經逼近了。馬可不著急:“我也不能催太陽,只能等待。我沒有擔心過,自然界就是這樣,它不會永遠是晴天,也不會永遠是雨天,太陽一定會出來的。”

《微塵》的服裝拿到,已是演出當月。等太陽的時間里,林懷民從不催促馬可,他尊重馬可的方式,也知道急不來。看到衣服,他又忍不住連連驚嘆,“每一件衣服染了十幾道,簡直是趕盡殺絕。”

馬可給舞者設計服裝的過程讓林懷民覺得有趣,同時很吃驚:她第二次跟舞者見面,已經能準確地叫出每一個人的名字,而她最後做出的衣服,完全是舞者本人的樣子。 (無用供圖/圖)

一路害怕一路下去

決定請馬可設計服裝後,林懷民最先給馬可放的音樂是肖斯塔科維奇。

和雲門過去的音樂相比,這要通俗很多。林懷民過去編的舞蹈,音樂往往冷僻和出人意料。《松煙》的題材完全中國——用結合傳統東方拳術、太極的舞蹈,表現中國書法的美,音樂卻來自現代西方,用的是約翰·凱奇的音樂。這位美國先鋒派古典音樂作曲家最知名的作品之一《4′33″》,里面沒有一個音符,實際上是長達4分33秒的靜默。

雲門舞集的舞蹈里,有的是這樣的混搭。《九歌》里用的是日本的雅樂;講佛教故事的《流浪者之歌》里,用的是格魯吉亞的民歌。

並非學舞出身的林懷民,沒有什麽界限。他編舞經常是這樣的過程:一開始並不知道要做什麽,也無法表達,就一股腦進入叢林冒險,這樣做看看,那樣做看看,一路害怕,一路試下去。

音樂也常常是猛然間撞上的。十幾年前,林懷民聽到肖斯塔科維奇的唱片,其中有他最著名的第八號弦樂四重奏,他很受震動,想拿來編舞,馬上又自我反駁,“用世界名曲去編舞是自殺的行為。”聽眾早有自己的一套想象。

近幾年災難越來越頻發,讓林懷民感覺:21世紀就是一個災難。他開始編《微塵》,想講講這件事。編著編著,肖斯塔科維奇又跳了出來。

2014年,雲門舞集去德累斯頓演出,林懷民開始研究第八號弦樂四重奏,這時舞已編了一半。德累斯頓是歐洲古城,1945年遭盟軍轟炸,夷為平地,兩個月後歐戰結束。15年後,肖斯塔科維奇在這里,用三天寫出了一生中最有名的第八號弦樂四重奏,並題獻給“法西斯與戰爭的受害者”。

這讓林懷民最終決定用它為《微塵》配樂。但樂曲只有22分鐘,太短,得有個搭配,同臺演。2012年,他去臺東池上鄉(臺灣最有名的有機稻米種植地,林懷民在這里創作和演出了《稻禾》)看稻田,路遇立霧溪,立即有了《白水》的靈感。

《白水》的配樂是薩提的《吉姆諾佩第》,在歐洲,它耳熟能詳的程度相當於中國的《茉莉花》。“我猜這旋律一出來,很多人會想,雲門開始用冰果室音樂編舞了。”林懷民笑,但他覺得對,“調子很像水的感覺,因為後面要嚇大家一下,所以前面一定要這樣”。

林懷民把《白水》和《微塵》比作檸檬水和伏特加,一個清新,一個重口味。一位臺灣觀眾不同意“伏特加”,她看到的是臺灣社會的不公,“應該是保力達B加國濃鮮乳(臺灣勞動階層經常混合飲用的飲料),這更接近我們的日常生活。”看了《微塵》,她的焦慮很具體:“臺北在選市長,可是我們又能做什麽?”

德國伍爾斯堡舞動藝術節的藝術總監看完後落淚,一開口,跟林懷民談的是二戰。2015年5月,《白水》《微塵》將在該藝術節演出。

“《微塵》講的是一個普遍情況。”林懷民對南方周末記者說,“我們永遠知道,古跡不應該被拆,樹不應該被砍,海岸不應該去蓋美麗灣,這都是我們的焦慮。那個憤怒你也可以上街吵,就我來講,那個憤怒要出來,我有舞蹈。”

臺灣作家駱以軍覺得《白水》《微塵》是林懷民的一次歸零。

林懷民笑:“當然永遠希望歸零,可是做著做著,會跑出來一個尾巴,那個尾巴是切不斷的,還是你的體質。”

林懷民的“微塵”,實際上是《金剛經》里的“微塵眾”,渺小的眾生。“二十年過去,我沒有改進,《九歌》里,我的題目是‘神從來沒有來’,我講的是人的渺小跟可憐。”林懷民很誠懇地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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