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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與真 黎智英

2014-03-13  NM  
 

 

小時候在深水埗九江街一幢大廈租了個細頭房,每月房租是二十元還是四十元我忘了,應該是二十,我那時候一個月賺到的不過幾十元,四十元一個月房租負擔看來太重,四十這數字的記憶應該是那小房的尺碼,是四十呎吧。房子小,入房關上門坐在床邊膝蓋碰得到門。我在床尾餘下一呎多的空間左右兩邊釘了塊橫間木條,上面架著一塊木板,木板上面鋪個厚厚麵粉袋,放盞燈就是我的書枱。我的書和鞋放在書枱下,這時候讀著Jack London的小說,我一路讀著他的「To Build a Fire」,腳下踏著他的「The Call of the Wild」、「The Sea Wolf」和「White Fang」等作品,是墊腳。Jack London左傾思想,對當時因時勢落難要靠勞力苦工餬口的知識分子尤其吸引。他吸引我是因為他是自學的,我那時候也在自學,他年輕時做過小工,我正在做小工,共鳴大,認為他的小說對我有啟發。但是,我看了他的書一陣子就沒法看下去,他的小說內容於我太沉重了,我沒有感情空間去受和消化這些人間悲情,而且看小說於我太奢侈了,我急於讀些可以幫到我搵食的書,例如那些How To書,尤其是how to發達的,這種急功近利的心態使我這生人很少看小說。這的確是遺憾。慶幸我愛看書,不看小說卻從未停過看其他書,從這些理性的書,也學到了些修養,也許人生本來就沒遺憾這回事,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果實都長出來了,還有啥好遺憾。

這頭房僅是大廳間隔出來的一個角落,包租婆見大廳太大割出一小邊出來賺一點錢。幸好那時仍未有電視,這層樓的同屋住都很少坐在廳中交談,每戶人都勤於搵食,放工回家扒啖飯沖完涼就睡覺,很少閒情、心思和時間交談,就是坊間有大新聞也聽不到有人在廳坐下來聊聊的,求生的艱難使每個人成了搵食的機器。我樂得清靜,躲在那小房中讀書。讀著的雖然都是些搵錢的書,那些搵錢的知識掀起了發達的夢想,這些白日夢就像心理醫生在開解我生活的困苦情緒,一路看書一路幻想,一時是鐵路大亨Jay Gould,心狠手辣,把對方殺個落花流水,一時是J. P. Morgan,以詭譎財技和鑽石的信譽號令天下,多過癮,過癮到疑幻疑真,以為自己真的發達了。苦中作樂是很high的事,high起來什麼怪念頭都會湧出來,夢幻間真假不分,信以為真,盡情過癮。我思故我在,我生活兒戲真假不分,如夢初醒的態度同屋住見怪不怪,都很少同我溝通。但他們很照顧我,有湯水或煮了些大鍋的菜如炆牛腩、羅漢齋或紅燒肉,都會分一小碗送到我房,我不在就擺張小圓凳在我房門口,將食物放上面。有段時期我失業,兩個月交不出租,包租婆更對我說:「千萬不要想著要搬,找到工作慢慢還我未遲。」每晚我在家或出外回來,到時候房門前的小圓凳上,總會有人放一大湯碗白飯,一碟菜。每晚這些食物都是這樣靜靜的出現,直到我找到工作出糧後,這些食物又悄悄地消失了。沒人說過一句安慰話,只用他省下來的食物撐住你,默默傳來,悄悄離去,沒點痕跡,我與這些同屋住情緣也盡在不言中,住得狹窄,但住得放心和信任,這對我這個孤身在拚生活的異鄉人挺重要。而且,我還只有十五、六歲,整天活在白日夢的幻遊中。

「喂,飛仔黎,你做乜眼金金望住我個胸呀,嗱,攞隻手過嚟,我俾你摸嚇。」這女人口不擇言。她是住在尾房四川來的二十多歲女人,坐貨船偷渡來港,來了兩年廣東話講得好到可以去做廣播員,後來她真的當了車站廣播員。那時她剛搬來,跟丈夫剛結婚,他是香港船員,在來回東南亞的貨船上當大偈,每月回家兩次每次兩三天。那幾天她煮好些菜在家,餓了就扒二啖,足不出戶,其餘時間在房間跟丈夫做愛,不分晝夜在做,而她的叫床聲雖是從尾房傳來,亦字字鏗鏘,抑揚頓挫,繪影繪聲,簡直是意識上的四仔,我們那層樓的傳奇。那些木夾板間隔單薄似一層紗帳,他們做愛時喘氣的說話也清楚聽到,包租公梁生咪咪嘴陰笑,包租婆就黑口黑臉,我就坐在斗室裡以行動欣賞。雖說包租婆黑口黑臉,行船佬回來那幾天卻是最熱鬧的日子。他們倆整天躲在家裡,也派給我們一些南洋土產食物,每個人下班都早了回來,碰面也多了。這種熱鬧當時沒去想,現在想起來才明白,大概那時候其他同屋住的夫婦已再沒性愛了,尾房這對野獸式的高潮吶喊,也就成了他們抒發性抑鬱的缺口。住得很接近的鄰居互相依賴滋生的生活默契,是他們互相平衡心理的融會,正好呈現出適者生存直覺的微妙。平日在家,這四川婆穿著老公的利工民內衣短褲,挺起胸蹺高個屁股通屋走,見我望多她兩眼,就戲弄我兩句,她最喜歡調笑我說:「喂,細路,唔好成日發夢,唔係你條啫啫跌咗落地你都唔知道呀!」這女人性情真樸得神奇。但活著就完全要講現實嗎?不可以有部分是夢嗎?夢既然這麼過癮,也是人真實的另一面,腳踏在地上腦袋在妙想天開有何不可呢?

那時候我的書都是從彌敦道差館斜對面一幢唐樓二樓的桐先生處買。他整層樓塞滿滿外國書和雜誌,他連坐椅也是架在些舊書上面。他賣的外國雜誌和英文書主要來源是每天泊岸的遊輪、貨船,但主要是越戰美國軍艦,都是遊客和船上的人員留下來,在清潔的廢物中撿回來轉賣給他的。當時外國刊物供應少,他這裡成了很多人買便宜又近期的外國刊物的好去處。他這門生意是條小小的財路,在當時困難時期,對五十多歲的書生桐生算是賺到很優渥的生活了。他經常扯著我和我另一位也在他那裡買書的朋友陪他晚飯,去的都是花園街的「豫記」上海菜小店,三菜一湯,幾碗白飯,一斤黃酒,聽他吹一晚牛。有些吹牛是看書得來的傳奇套在自己身上的故事,有些是自己的理想講成是過去的經歷,最神奇是,當我問他怎樣拿到這些刊物來源的特殊關係,他說是因為他老婆的緣故。他要我們千萬不要跟別人說,他說,這關係是海關一個洋幫辦關照他老婆的,因為他老婆是他的情婦。晴天霹靂,什麼?你檔生意是靠老婆勾佬搵返來的?他耷低頭一臉沮喪,兩眼向上翻白望著我們說:「是的。」

聽到他這些私隱內幕我和朋友都霎時聚精會神起來!愈聽愈纖細入微,抽絲剝繭,血淋淋,他老婆勾佬的香艷的故事他說得口沫橫飛。初時半信半疑,不是桐生可信,只是他自認老婆勾佬,而且是個鬼佬,你好歹要給他credit of doubt。但最後發覺他並沒有老婆,晚上喜歡冶遊,將他相熟的、有軍艦來不陪他去陪美軍的妓女當成是自己老婆。異鄉人思家的鬱悶使他幻想老婆勾佬以自虐來曲線發洩委屈的情緒,我也是異鄉人這種心態,怎麼不明白。他講起那洋幫辦怎樣跟他老婆做愛情景精彩離奇,說時他醋意十足卻從來不咬牙切齒,雖然滿眼充血紅絲暴露,非常認真,非常恐怖。那是艱難日子,誰都要些夢幻來抒發一下抑鬱,發洩些委屈的情緒。在艱難的日子裡,活在夢與現實之間最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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