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 叫醒我們的,不是夢想,而是浮躁。在催促我們上路的,不是號角,而是焦慮。

幾年沒在老家過年,今年春節終於回家,於是吞下了微信好友不分組和長時間刷屏朋友圈的惡果,被親戚朋友頻繁約見,原因是,大家知道這兩年我投身互聯網,紛紛都想找我這個整天扯著互聯網的酸臭文人聊聊。

一開始我其實是拒絕的。我說,對互聯網我的理解還很淺,除了企業級SaaS等幾個偏門領域,其他的也不專業。他們問,SARS不是非典嗎?我想辯解,最後卻說,那就見面聊聊吧!

我來自西北,一個陜甘寧三省交界處的小城市,日子總是過得不鹹不淡,談不上日新月異,也談不上閉塞落後;談不上山清水秀,也談不上大漠黃沙;雖比不得沿海城市,但勤勞者還是可以衣食無憂。

跟各路人馬聊了幾次,我驚奇的發現,不分年齡,不分職業,家鄉的人們不約而同地患上了一種對於互聯網的焦慮癥。

他們對馬雲、雷軍的財富故事如數家珍,除了艷羨更多是發自肺腑的欽佩;他們喜歡聊那些關於奶茶的八卦,卻不知道談資的背後有JD的一整個PR團隊;他們知道O2O,但不知道O2O在2015年經歷了資本寒冬;他們中,年紀稍輕者對《羅輯思維》推崇備至,近乎被羅胖洗腦;他們置身於互聯網浪潮的感召下,有人體會到了互聯網帶來的切膚之痛,有人嗅到了財富的迷人香氣;他們對互聯網帶來的疼痛表示充分諒解;他們認為疼痛和改變一樣,都是無可避免的;他們急迫地但想要去和互聯網發生關系,卻無從下手;他們浮躁、迷茫,他們擔驚受怕,怕趕不上潮流,怕跟不上時代,怕抓不住機會。

在回家之前,我雖然寫過幾篇關於三四線城市的區域電商和農村電商的文章,但我並沒有充分意識到,互聯網下沈的速度竟如此之快,已經深刻地改變了這樣的四五線小城市。

場景一:

一位親戚,從國企下崗後在大賣場里賣手機起家,後來兼營配件和維修,做到現在經營著三家手機店,業務都是以賣手機,賣配件,貼膜,維修。

一見面,他便開始大吐苦水,今年的生意不好做,客流量少得可憐,生意都被電商搶走了。比起前兩年,今年特別明顯。手機配件的利潤率遠高於手機本身的利潤率,有時候賣一部手機掙幾十塊,賣一個手機殼也能掙十幾二十塊。有些人對網購不放心,上千塊的手機還是想去實體店看著買,但幾塊到幾十塊的配件都會上網買,甚至上了年齡不會網購的人也會托年輕人代買,同樣的東西,上網買著實便宜啊!他已經準備關兩個門店,再重新把賣場里的櫃臺搞起來,賣場里好歹還有些客人,說不定生意能好一些。

他最關心的是,小米、華為、樂視這些品牌的互聯網手機能不能搞代理,有沒有渠道商,能不能把他們拿到線下來賣,如果我能幫他找到人,他願意拿出一筆錢來打通關系。我問他,你把這些手機拿到門店里去賣,同樣的東西,價格能比網上便宜嗎?他回答說,貴可能是會貴一點,但看著放心,買著踏實,還是會有人來的,何況,咱不是還包售後嘛,出了問題,門店跑不了。

這位五線城市的60後親戚的焦慮源自對互聯網的恐懼,也源自對互聯網遊戲規則的無知,於是無畏。

最終我沒能給這位親戚幫上什麽忙,但他卻給我上了一課,在互聯網和電商的時代,服務因缺失而尤為珍貴,體驗或許是線上永遠無法消滅線下店的終極原因,或許也是線下門店絕地反擊的致命武器。

場景二:

高中同學A兄,大學畢業之後在中國最能賺錢的衛視里做記者,雖然辛苦,但有房有車,有編制,年薪30萬。外人看來,A兄似乎一馬平川,風調雨順,羨煞旁人。

然而,他急吼吼地來找我,想聊聊O2O,聊聊互聯網創業。他說,在電視臺的體制內他想要往上走,至少要幹掉20個人,幾乎看不見希望。一個西北來的年輕人,要在南方的省會城市混得好,除了創業還有什麽其他辦法嗎?要創業,沒錢、沒關系,除了互聯網還有其他辦法嗎?靠上班勤勞致富是不可能了。

他說,幾年後,我們便不再年輕,不再能熬夜加班,又沒進入管理層,會如何?我們將輕而易舉地被更年輕,更抗鑿的90後,甚至00後替代掉,我們將變得無足輕重,逐漸被邊緣化,不僅是被體制,被工作,更是被那座城市。

去年A兄把全部的積蓄拿出來跟朋友一起投了個互聯網公司,他說,沒有趕上互聯網興起的那一撥,但怎麽著也得跟緊了潮流。

A兄一席話說得我後背發麻,他的對互聯網的焦慮源自對未來的焦慮。他的信誓旦旦,他的孤註一擲,源自對互聯網的憧憬。試想,如果他出生在那座城市,而不是一個外來者,他是否還會如此焦慮?是否還會將全部積蓄壓在一個互聯網項目上?

這是一個五線城市80後的互聯網焦慮癥,它的病竈究竟是因為金錢還是因為夢想,我已經無法分辨。

場景三:

第三場聊天發生在大年初二的家庭聚會之後,聊天對象是我最小的表弟,小舅舅的兒子,00後,讀高二。

每年的大家庭聚會總是三四十人呼啦啦奔赴酒樓,像我這樣大齡未婚男青年本就是親戚們“轟炸”的重災區之後。飯畢,我照例想溜,卻被母上大人和小舅媽一把拽住,讓我找表弟聊會兒,他的問題是“不務正業”,學業荒廢,一心只想寫網絡小說。

對著我這樣一個沒有多少印象的表哥,他並沒什麽表達的欲望,目光飄忽遊移,10年前我離開家的時候,他還是兒童。

斷斷續續的對話勾勒出了一個叛逆的少年,他說,大哥你是靠寫字為生的,我為什麽不能?我寫我喜歡的東西,你們不喜歡我寫小說,有人喜歡,你寫的東西你還不喜歡呢。網上寫小說的很多人出了名了,掙了錢,我覺得他們寫得還沒我寫得好。你們那時候寫了東西要往報紙、雜誌上發表,最厲害出一本書,現在不一樣了,我直接在網上就能寫,寫了直接就能賣錢。我不喜歡上學,寫小說也能成為事業。你們怎麽就不能理解呢?

我問他,你寫什麽樣的小說?穿越嗎?

他說,穿越已經OUT了,哎,你不懂,你不懂。

對於一個叛逆少年的網絡文學夢想,我不忍反駁他,我只是告訴他,10年前,網絡文學有過一陣子黃金時期,我在那時泡論壇,寫青春小說,也曾小有名氣,但現在看來沒有什麽卵用。如果我沒有通過高考離開家鄉,我現在或許應該是個小商販,也很難延續年少時寫字的夢想。

小表弟對互聯網的焦慮源自青春期與家庭的叛逆抗爭,再往深層探究,是對互聯網內容變現的無限幻想,他不懂流量從何而來,沒接觸過網絡推廣,甚至對PV、UV、IP這些詞一無所知,但些這絲毫不影響他眼中一切皆有可能的互聯網,這是一個五線城市00後文藝少年另類的互聯網焦慮癥。 

場景四:

潘石屹的老家天水與我的家鄉相鄰,天水產的蘋果被潘石屹拿出來推廣,跟褚橙、柳桃一起被稱為潘蘋果。而在我家,絕大多數人是不吃天水蘋果的,因為天水蘋果無論是口感,還是糖分都比不上我們當地的蘋果

回家後,我的第四次聊天對象是一個70後的果農W哥,他上有老下有小,他有十畝蘋果園,這是他全部的生計。我們的聊天從“雙十一”開始,幾個月前的電商“盛宴”讓他倒了胃口,賠了幾萬塊錢。

他說,最開始栽果樹的時候他才三十,剛生了第二個女娃,每天就是打打牌,去網吧上上網,那時他做夢也想不到,蘋果後來也能上網。沒有電商之前,蘋果一掛果就會有經銷商和中介上門來訂,等到果子熟了,他們便上門來收。當時種果園的人少,生意好做,一年掙幾萬塊錢是很不錯的收入。後來人人眼紅種果樹能掙錢,便一擁而上,蘋果的利潤連年下降。那時好蘋果都賣到深圳去,次一點的才會賣給周邊城市,蘋果生意最賺錢的不是種果子的,也不是收果子的,而是把蘋果賣到大城市的水果販子。也就是這一兩年時間,互聯網改變了蘋果生意,有頭腦的果農開始在網上賣蘋果,前年“雙十一”有人一天就賣了幾千斤。

去年開始W哥也試著在網上賣自家種的蘋果,他沒有開網店,而是直接通過微信和QQ賣,成了趕時髦的“微商”,生意基本都是來自親戚朋友,或者朋友的朋友。剛開始賣得還不錯,但當熟人都被“掃蕩”了一圈,通過社交平臺上的蘋果賣不動了。他還是開了個淘寶店,怎麽用電商平臺把蘋果賣出去呢?他認為只要價格低就成。這時候恰好趕上了雙十一,W哥覺得機會來了,通過各種渠道收了一萬多斤蘋果,準備大幹一場。為了準備雙十一,他還專門找了家里懂設計的親戚把他的淘寶店好好裝飾了一番。

然而,理想很豐滿,現實卻很殘酷。雙十一來了,但訂單卻沒來,一天下來,W哥的蘋果只賣出去了十幾箱。最終,除了把家里的果窖塞滿想著春節再賣個好價錢,剩下的大多數只能低價賣給了經銷商。更讓他惱火的是,到了雙十一,快遞公司的貨物大量積壓,全都不收件了,送去都不收,好不容易寄出去的十幾天都到不了。西北本就偏僻,物流不便,這樣一來,就連賣出去的蘋果也無法完成交易,最終只好道歉退款了事。本想讓蘋果插上互聯網的翅膀,結果卻讓互聯網給摔了一嘴泥。

令我意外的是,雖然賠了錢,但W哥對互聯網,對淘寶的熱情卻沒有絲毫消退,他找我的原因就是想知道為什麽別人能用淘寶賣蘋果,而他卻不行。他篤定的堅信,只要他找對了方法,他一定能用互聯網把自己果園的蘋果賣到全國各地去,因為,他吃過外地的蘋果,對自己的蘋果有信心。

我和他聊了聊淘寶的遊戲規則,幫他聯系了一個資深的淘寶賣家朋友,讓他取取經,他非常高興,往我車里塞了好幾箱蘋果,還要了我在南京的地址,說等新果上市便寄給我幾箱。

這是一個五線城市郊區70後普通果農的互聯網焦慮,和著西北黃土地最原始的堅韌和執著,他的焦慮源自對互聯網的敬畏和崇拜,也是在生存壓力之下對互聯網最淳樸的渴望和寄托。

W哥說,去年他又生第四個孩子,還是女娃,今年還要再生,非要生個兒子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