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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窩囊 黎智英

2014-03-20  NM
 
 

 

我赤足登上九龍新界一個海灘。從澳門屈船偷渡來港,幾十人蹲坐著擠在滲滿海水和嘔吐物的艙底十多小時,暈船的混亂中我連鞋都丟了。嚮往的這個地方我赤足踏在燙熱的沙地上,感覺多真實,真實多漂亮。我是從一個沒有真實的地方來的,那地方把仇恨當成是愛。

在上岸的海灘我拾起一枚貝殼,彷彿拾起了自己的命運。我以前那地方沒有命運,只有黨的安排。他們是在那裡把我的命運拿走的,為什麼在這裡我拾得回來,是誰將我的命運送到這裡來?一聲雀鳴遠空傳來:「過去」曾經來過。

我沒再回頭望多一眼背後的汪洋大海。驚濤駭浪已是遙遠的今生前世,我今天一抬頭,蔚藍的天空白雲擁抱我。還未起步,希望已來到了,命運早就為我預備好。「看,榕樹上的百靈鳥引吭啁啾,」蛇頭指著旁邊的樹跟我說:「是好兆頭!」前面是條窄小石板路,聽說走過去,前面就是香港。這地方我陌生,這裡的人,他們的是非,甚至他們這海灘這種清潔,我都陌生。我是從很骯髒的地方來的。那骯髒不僅是那些街道,那種氣氛,那個時世,還有那些人的思想和他們的心。當你看到的骯髒不僅是垃圾及污垢,還有人性的醜惡,你才知道什麼叫骯髒。看著前面這陌生的世界,我更知道了,我知道我到了人世間,當時我十二歲,曾與地獄擦身而過。踏上這海灘,我已經成長。

前面的陌生充滿神秘,恍似以前走過的路把我帶到這裡來,也恍似誤闖出了生天。這股神秘隱隱約約幻化出命運的身影,看著,那透心的快樂彷彿神靈飄過。命運到底是什麼我不知道,但我相信了,相信了感覺就美妙起來了。

我們在不同地方分批下船。這裡下船我們六個人由蛇頭帶著走到馬路旁一部黃色私家車,他將地址交給司機,沒說半句話就把我們塞進房車裡。我們五個人擠坐在後面,蛇頭搭住一位女偷渡客的膊頭坐在前座司機旁邊。起初他是輕輕搭著,後來看到他的手用力拉她身體靠向自己,她抬頭望一望蛇頭,大約三十歲,圓圓的大眼睛瞪著那男人,眼神淒涼。她輕聲在懇求他介紹一份工作,他乾脆將她抱到懷裡,問她想做什麼,她說:「你要我做乜我咪做乜囉。」她跟著俯頭依偎到蛇頭懷抱中,坐在後面我看不到她了,但我心中一慄,這裡到底不是天堂,我看見人的醜惡。窮就醜惡嗎?不,富人的世界更多醜惡,人間避免不了醜惡。

蛇頭按地址把我們逐個送交我們的親戚,收了三百七十元就離去。這三百多元是偷渡費用的尾數還是整個費用我忘了,總之當時三百七十元是筆巨款,尤其對我阿姨這對夫婦。蛇頭將我送到他們家,我嚇了一跳,什麼?這就是他們的家!一張床落了蚊帳,床前一個火水爐,一個煲,一隻細小的鑊,旁邊一個小木桶,地下是泥土地,而左右隔鄰同一樣格式的床最少有幾十戶人家,都擠在這片用鐵皮搭了個蓋頂和用木板圍住四邊的泥土地上。阿姨夫婦真窮,要為我搾出三百多元,自由的代價那麼昂貴,我驟然醒覺。

蛇頭走了。阿姨帶我去買了幾件衣服,一張棉被、毛巾牙膏牙刷等,然後到深水埗泉香居吃晚飯。那時五點多,姨丈也提早下班來跟我吃飯慶祝。客家菜簡單但好吃,我們吃得興高采烈,看得出他們窮,但活得挺開心,這種開心於我是新鮮又陌生。我以前的那個地方,開心比我逃離得更早。今天碰上它竟恍如隔世的陌路人,過去不堪回首嗎?好像不是,人生總有個過程,今天來到這裡,我要感激過去,否則我只會仍舊淤塞在過去。

感恩使過去成為我成長的沃土,不知感恩,回頭滿目荒涼,窮一生精力耕耘又如何?慾望是填不滿的,只能感恩讓上天填滿它。我知道若然不知感恩,世上總會有更好的選擇,我變得永遠在逃難。是時候接受命運了,仇恨只會把我釘牢在那暗角凜冽的牆壁上。快樂從感恩中解放,快樂是因為感覺到你得到的比你應得的要多。就是福榮街這一條街我可珍惜的記憶已經夠多了,自從踏進這條街,從此人生從未空白過。人生不應是空白,成敗好歹也活過。

吃完飯阿姨送我到福榮街織奇手襪廠做小工。廠長個子不高,胖胖的,一對大眼睛咪咪笑,中年人,叫任叔。他給了我十塊錢,叫另一小工阿賢照顧我,跟我說什麼都不要想,找個地方睡覺明天再算,然後他就走了。阿賢介紹我認識其他幾位也是在廠留宿的同事後,我找了張包裝枱睡在上面,睡得很酣。早上六點醒來沖了個涼,阿賢帶我去大牌檔吃早餐,我吃了白粥腸粉油炸鬼,我心中泛起一團煦煦的溫馨,我知道這是人世間,我知道了什麼叫開心。不,那不僅僅是食物。這裡的人窮,但這股奔放開陽的氣氛充滿機會,令人希望澎湃。這希望為什麼是我的?我多幸運。

做手襪織造廠小工時經常有大人叫我轉行,「細路你不似是做這種工作的人,不要屈在工廠做勞力工作。」於是我學英文,到了做毛衫織造廠時,心裡告訴我,我要走出鯉魚門到歐美闖蕩回來後做工廠才做得大,我到了美國。我將美國市場的知識和生意帶回香港,工廠真的做大了。當我放棄做工廠,到後來放棄做自己創立的佐丹奴服裝零售,我知道我不是個企業家,沒有守業的能耐,更沒有商業王國的野心,我只有創業的興趣。六四前我做佐丹奴已到了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心境,正在構想中國菜快餐是否有得做;既然佐丹奴的fast retailing是從快餐偷師的,為什麼經實踐改良後不試試用來做中國菜快餐呢?

命運另有安排,天安門一場民運將我捲進雜誌報紙和今日的手機傳媒行業,在香港這小小的地方我闖了許多路,也闖了許多禍,也許是還贖的時候了,命運最後將我和生意都押在時世的風眼中。命運我早就相信了,我願意完成命運的使命。我們不能抗拒潮流大勢,但我們必須抗拒邪惡,就算要失敗我們也不應該讓這段歷史不染上色彩,空白著走過去。就算要失敗,也要曾經為爭取普選痛過,哭過,盡力過,否則我們只會是歷史上的窩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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