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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東快遞員盧的故事:一次網頁差評罰款2000

來源: http://www.iheima.com/zixun/2016/1027/159452.shtml

京東快遞員盧的故事:一次網頁差評罰款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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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東快遞員盧的故事:一次網頁差評罰款2000

在平臺制定的苛刻規則中,客戶物流權益被充分保障,可背後是否有人的權益被犧牲?

本文系創業人物媒體博望誌(ID:szsbf)給i黑馬的投稿。文 | 胡欣/攝影 | 胡欣 崔神 /編輯 | 小肥人 / 采訪 | 胡欣

在電商嚴格的配送管控和承諾中,一線城市發達的物流系統,像是一臺運轉規則嚴密的傳送機器,它承載並實現了資本與企業所期望的藍圖。每一臺遊走於街頭人群中的低速機器和駕駛員,締結出無形的傳輸通道。

他們像是城市里無所不在的隱形群體,不斷依托於商品完成人對人的接駁,卻從未真正存在於其生活中。在平臺制定的苛刻規則中,客戶物流權益被充分保障,可背後是否有人的權益被犧牲?

博望誌講一個北京市昌平區京東家電配送員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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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商企業的雙11營銷大範圍展開,替代了此前的配送員形象宣傳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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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桌上,盧講起一位淹死在京密引水渠的前同事的故事。

宅急送改制以前,盧在那里幹了不到兩年,認識了一個「為人圓滑、處世精明、吃苦耐勞」的快遞員。在同事的眼里,此人很會賺錢,除了每個月超標完成任務,還見縫插針接私活,給昌平當地的一些熟客做物流中轉業務。

盧當時不明白,這個月入絕不低於五位數的同事,為啥頓頓吃饅頭鹹菜,當面提出疑問後,對方告訴他:每個人的苦只有自己知道。

他當即覺得,這話十分有道理,便常常用來告誡自己。但得知此人淹死在運河之後,他又替他感到不值。「命都沒了,賺那麽多錢有啥用呢?」

他喝得不多,但是臉頰已經微微泛紅,言談舉止比白天更加直接、武斷,這也許是下意識,也可能是疲倦到無力掩飾。他喝光了兩瓶純生,又順手拎走了我那一瓶,把酒倒進杯子,一飲而盡:對於盧來說,這就是一天之中最輕松自在的時刻。

昌平區馬池口鎮白浮村同中國許多村落相比,看不出什麽特別。夜晚的街道嘈雜混亂,小吃店毫無秩序地擁擠著。門口總站著幾個看起來無所事事的中年人,三兩成群,一邊抽著煙,一邊在各色霓虹標牌和路燈照不到的街角來回踱步,被動而安靜地隱入身後的世界。

我和盧吃飯的這家餐館就隱匿於此,它對許多昌平人來說是一處隱形的角落,但卻是盧最熟悉的世界,在我們落座的這張飯桌邊,他曾跟生意上的合夥人分道揚鑣,兩萬多塊錢投資至今沒能要回來;也是在這兒,盧講述著那個淹死的同事,其生前上百萬的存款,和那輛至死都沒能買到手的現代ix35。

從另外一個人的意外死亡里,盧看到了自己。從2007年初來北京,到如今結婚生子,他終於找到了拼命工作和賺錢的理由。

「為了生活。其他啥都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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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的訣竅就是咬緊牙關,因為一旦把貨放在半道上,就再也拿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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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是四川宜賓人,父母在他上初中的時候就去了成都。農村有地,但他不會種,又因為學習成績不出眾,他早早便放棄了上大學的想法,打算到大城市謀生計。他說自己小時候並不是一個老實孩子,經常和表弟偷偷翻墻到草堂里玩,被人抓住後,爸爸會拿著一米多長的竹竿一路抽著他們回家。

孩童時代的頑劣,多年後化為馬路上的恣意。

午後的東關,盧和我合騎一輛搖搖晃晃的電動三輪車,拉著負重過載的洗衣機、微波爐、電冰箱等家電,飆馳在塵土飛揚、貨車如火箭炮般來往穿行的朝辛路上,兩個四川人分坐一邊,各自操控著左右兩個電門把手,毫無默契地掌控著行駛的方向。

這個場面的戲劇性在於:對我而言,這像是一場作死的挑戰,唯一能做的就是閉上眼睛,什麽都不想,任憑骯臟的空氣和隨時可能被撞飛的危機感蹂躪和擠壓;而坐在一旁的盧,簡直是馬路上的飛行員,總能夠找到最精準的角度轉向、變道、加速、超車。

他顯然不是一個有經驗的騎行者。就在采訪前不久,一次意外的交通事故讓盧的駕照被扣押了,他的老板不得已借出一輛電動三輪車救急。結果這位半路騎手碰上了北京最糟糕的時節,入秋之後氣溫驟降,盧騎車送貨還沒到兩天就被吹感冒了,當天他一邊騎車一邊聊著自己的故事,講話中的斷句往往取決於抽吸鼻涕的需要。

下一單貨要送到鐵路對面的朝鳳南路,盧的車需要殺入路口左邊一條狹窄的小巷,身後疾馳的車輛似乎並沒有減速的打算。在我猶疑之際,盧已經調轉了車頭的朝向,在沒有後視鏡的情況下,一步步逼近馬路中央。我的心臟隨著刺耳的鳴笛聲蹦出了一種自殺的節奏,盧卻混不吝地教導著我:怕什麽?反正後面的車也不敢撞你。

搏命般的工作精神是在長期的送貨經驗中總結練就的:在每天長達8-10小時的送貨過程中,安全和速度的選擇權永遠被掌握在客戶手里,對催單和投訴的擔心與不確定感,讓行駛安全變成一種毫無意義的奢求。送得快、送得準,才是最粗暴的信仰。

盧坦言,他現在已經收斂了許多,因為這份工作幾乎是他一家三口的全部收入來源,他的安全牽系著整個家庭的命運。「我比不上那些送外賣的,整天在馬路上玩兒命似的,簡直是瘋了。」

沒送過貨的人,大概不能理解其中的無奈之處。盧算了一筆賬:按照沒有保底月薪,一單貨12塊錢,每天平均30單貨,一次電話投訴罰款最低200元,一次網頁差評最低2000元,沒有車損、油費補貼和社保的標準來看,像盧這樣的普通送貨員,根本無法承受送貨超時和客戶投訴的後果。

一次投訴意味著丟掉半月辛苦錢。如果送貨流程完成不嚴謹,盧還要做好白幹一個月的準備——曾有一次沒做貨品當場校驗,他為不知如何出現的一臺碎屏電視,買了幾千元的單。

還有比扣錢更令人煩惱的問題。剛過去的十一假期,就出了個岔子。

當日雨下得很大,昌平城區被遊人車輛圍堵得水泄不通。可當天的貨單量不少,收貨地址分散,必須按計劃一單單送下去。其中一個大件他沒辦法獨立配送,要等去十三陵的同事晚上回到取貨點,合作送貨。

當日他被這位客戶催了兩次單。傍晚十分,耐心耗盡的收貨人給雨中奔波的盧再次來電,破口大罵。這是一種在北上廣深一線城市中頗為常見的收件人意識,在電商企業嚴格的配送管控和承諾下,發達的物流系統像是一臺定時運轉的傳送機器,由人為因素導致的配送問題,往往被視為不可接受的理由。

盧曾想脫了衣服去和這人幹上一架,但終歸沒有。一小時後,在同事配合下,完成了那一單配送。

之所以在辱罵面前選擇沈默,原因在於他自認為過了「傻逼」的年齡。初到北京時,他的第一份工作是餐廳服務員,曾因為瑣事與食客打過三次架,被罰連續站了好幾天的班。

有了老婆和孩子以後,盧沒立場再任性地生活。

這種意識慢慢轉變成自我保護的本能。駕照被扣押的那天,盧旁觀了那個追尾他的司機和交警爭執的整個過程,他覺得那人簡直蠢到了極點,挑戰權力是一種沒有任何價值的行為。而責任認定也印證了他這一想法:那位「抗爭者」被扣了10分,罰款900多元;盧順應交警配合調查,只扣了三分。雖然駕照還是被扣押了,但盧覺得在做人這一局,他已經勝利。

許多年前那個翻草堂的孩子很難想象,在越發強調獨立價值和多元個性的城市里,忍耐和退讓,卻是他學會的第一條生存要訣,也給如今的他找到了最合適的位置:在一個不被別人過度關註和在意的角落,單調而機械地完成自己該做的事,順應而不爭辯地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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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競爭對手在車身的惡意塗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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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一個親戚家的孩子,在北京賣過一段時間保險,覺得壓力太大,後來跟著盧去送了半天貨,乖乖回去賣保險了。

「小時不努力,長大送快遞。」盧坦然自嘲道,他認定但凡有點本事的人,都不會願意幹這一行。對身高一米七上下、身形瘦小的盧來說,家電配送是一件天然帶有挑戰性的工作。盧說自己的承受力上限在七十五公斤左右,而他送過的最大一單貨是一百三十公斤。昌平城區許多老式居民樓區根本沒電梯,他都是自己背著貨一步步爬上樓的。最初,每次爬到別人家門口他雙腿就止不住地打顫,後來發現這功夫有得練,堅持熬過幾個月,開始稍稍習慣了。

這種挑戰人類極限的工作方式,在我陪盧送貨的那天,終於親眼見到了:一臺足夠兩米高的電冰箱,一口氣背上六樓。因為舊式板樓的樓梯口過於狹窄,他需要在超負荷狀態下精準地找到轉身的角度,這意味著盧的腰部和膝蓋要承受不可想象的重量。

對付此類重型家電,盧唯一的訣竅就是咬緊牙關絕不松手,在沒有到達指定樓層之前咬定一口氣千萬不能泄。因為缺少助力,一旦把貨放在半道上就再也拿不起來了。

對於盧來說,每天最痛苦的時刻就是早晨鬧鐘敲響的那幾秒鐘,渾身又酸又疼,一點兒勁兒都使不上,可看看老婆孩子,還是得爬起來賺錢。

提貨點是白浮村邊上一個小院子,外面有一條寬闊的土路,左側是一面兩米高的圍墻,外面是村里的平房聚集地。空氣里帶著一股燒柴火的味道,偶有一兩輛疾馳的汽車駛過會帶起漫天的灰土。只有鐵門上貼著的一幅京東的宣傳海報,是北京六環外院落與納斯達克電商巨頭關聯的唯一線索,但也已經被塗抹得辨不出原貌。

院子里堆滿貨物,這里的承包商主要負責家電大件,冰箱和洗衣機居多,每天早上卸貨後,盧和其他派送員就拿著當天的訂單,一件件地翻找商品,逐一扛到車上。院子東側有兩間昏暗的臥室,有時送貨到半夜一兩點鐘,實在不想回家就在這里湊合一宿。水泥地板有些坑窪,兩間屋子的墻壁像是從來沒有修繕過,因為受潮而發黴的角落散發著一股酸味。室內除了一架斑斑鐵銹的上下鋪和一張木桌,還放著一臺嶄新的「美的」飲水機。

這里最有生機的,是一條小土狗。盧告訴我,它是從外面撿回來的,大家每天輪流餵食。小動物的意外出現,為配送員們日常繁重的體力勞動中收斂起的愛心與善意找到一個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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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因為父輩從未信奉過「讀書改變命運」,放棄高考的盧,也不曾質疑過自己的選擇。他自詡為一個認命的人,並且不願掙紮在那些無謂的可能性之中。在他的眼里,即便是參加了高考,也未必能夠上得了大學;即便是上了大學,也未必就會比現在過得更好。讓他堅信不疑的,是每個人都在靠自己的本事賺錢,在這一點上,盧認為自己和所謂的社會精英無甚不同。

可現實總在挑戰他的認知。盧的兒子三歲,在昌平本地進了幼兒園。某次同班同學得了白血病,學校組織捐款,他讓兒子帶了一百塊錢,去了才發現,有些同學家長出手就是一兩千元。盧認為,按財富能力,自己這事做得不虧心,但還是擔心孩子在學校被人瞧不起。

另一次班級組織采摘,他見孩子愛吃蘋果,一咬牙就摘了兩百多塊錢的,可事後發現其他家長一買就上千塊,吃不完的全都轉送給老師,這又讓他目瞪口呆。

好強的盧在孩子面前顯得有些脆弱,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告訴兒子要聽話,你如果懂事,老師起碼不會另眼相待。

盧總在反複告訴自己社會就是這樣,很多事情,無論自己如何賣命,都避無可避。他坦承在接送孩子上下學時,常看到別的家長開著高級轎車,即便他明白這不應該成為嫉恨的理由,卻還是控制不住地認為那是一種公然的炫富。

盧沒有社保,將來孩子能否繼續留在北京上學也成了問題。在這座奮鬥了近十年的城市里,他一直盡力地完成和實現著自己命運的一部分,卻依然難以找到一處真正的容身之所。

他時常提醒自己和別人並沒有什麽不同,絕不希望被歸類為掙紮在都市邊緣的「弱勢群體」。靠本事賺錢,是他眼里最公正客觀的社會法則。

對命運的順從感,與其說是被現實所擊垮後的投降,不如說是一場束手無策的防守。盧在餐館工作的時候,經常聽師傅提起郭琦的故事,一個同樣從廚房里走出來的打工客,如今已經成為大鴨梨集團的總經理。可是回頭看看自己走過的職業軌跡,他連追夢的資本都沒有,禁錮自己的是什麽,他說不清。

十月以來,七點後的昌平城區就已經寒風刺骨。高架橋邊的路燈投射出一道道刺眼的白色光束,讓馬路上的世界更加無情。我們的電動三輪車依然不懈地穿行在複雜的路況中,冷氣流忍不住要侵蝕我每一寸暴露在外的皮膚。而比風更加冷漠的,是在我們身旁不斷飛奔而過的車流。

每當一輛疾馳的車擦身而過,我總會鎖緊身體,不自覺地打一個寒顫。

盧問,「你害怕嗎?」

我搖搖頭說,「太冷了。」

他別過頭,沒再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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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的臨時座駕,采訪當日,它行駛在輔路上的最高時速是60km/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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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八點的白浮村,透露著一股被忽略的味道。

餐館西邊不遠處,是一個宅急送取貨站,也是盧工作過的地方。從街對面向門口望去,只看得到褐、綠、藍、黑,分別是生銹的鐵窗圍欄,發潮的瓷磚片,已經被腐蝕過久的卷簾門,和昌平郊區在這個時節里懨懨的天色。

站在這里,也許很難想象十分鐘車程外的昌平縣城此刻正是華燈初上。村里街邊理發店張貼著的「開業大吉」的紅色橫條,像是在挑戰著無人光顧的冷清和沒落。無謂的爭辯並不能改變一件殘酷的事實:在這里,唯一能夠與繁華都市共享的,只有京城入秋之後揮之不散的霧霾。

這是京漂十年後,盧選擇的棲身之所。因為工作,他經常奔走於昌平縣城的大街小巷,對這里的一切了如指掌,可白浮村是唯一能夠接納和包容他的地方。這里的白天很短,夜晚很長。

餐館的老板娘也是個四川人,每當有人買單,她總是興致索然地操作著手機。這份倦態並不是毫無來由:自從有了移動支付,交現金和刷卡的客人明顯少了許多,找零錢的功夫雖然免去了,可她現在面臨的最新挑戰,是支付寶的臉部識別功能。

「請笑一笑。」已經是我第六次聽見她的手機傳來這句口令,人工智能甜美音色的對面,是老板娘僵硬到不自然的笑臉。

「讓你笑一笑。」旁邊幾個剛剛還盯著手機目不轉睛的夥計,這時候忍不住樂出聲來。

坐在我對面的盧,也終於舒展眉頭,嚷了一句,「你笑啊!」

「我笑啦!」

京東配送員
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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