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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皇帝,人們有天然的關註海昏侯成了“大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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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封帝時,劉賀帶著二百隨從,輕車快馬,從昌邑國趕往京城。27 天之後,霍光翻臉,劉賀成了廢帝,二百隨從只有三個留下來,其余被殺。圖為電視劇《大漢情緣之雲中歌》中的劉賀。(南方周末資料圖/圖)

“冷靜下來,他會想,好歹給了你封地,還允許你繼承父親的財產,你不差錢。再者,朝廷始終有一只眼睛在盯著你,要想逃過殺身之禍,必須收斂少年的輕狂,一心只讀聖賢書。”黎隆武在史書史料之外發揮想象。

海昏侯墓讓江西省委宣傳部副部長黎隆武成了歷史發燒友。“現在涉及劉賀的文章我會經常找出來看,遇到知識盲點,我會去找(東西看)。”黎隆武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一見面,這位歷史發燒友就問了一個歷史學家不會問,也無從回答的問題:“為什麽漢宣帝要讓劉賀從昌邑到海昏來?為什麽是海昏,而不是其他地方?”

黎隆武緊接著說出了自己的推測:“劉賀被廢之後,原來昌邑王的封號也取消了,昌邑國改稱山陽郡。他在山陽郡被嚴密監視了十年。十年後,新皇帝為了表示仁慈,封他為海昏侯,但只是享受侯的經濟待遇,剝奪了侯的政治權利:他不得參加皇室的祭祀。並且要他告別自己的根據地,從山陽郡南遷到海昏縣。‘山陽’和‘海昏’的對仗關系,很有可能是一種詛咒:在山陽我沒有困死你,到了海昏,你永世別想翻身。”

2016年3月,黎隆武著《千古悲摧帝王侯——海昏侯劉賀的前世今生》出版。書中使用了上刻“劉賀”字樣的一枚玉印的照片。1月15日,考古工作者在他們挖掘了5年的漢代大墓的主棺中發現了這枚玉印,從而最終確定墓主的身份,但消息並沒有在第一時間向外界公布。謎底揭曉的時間被推遲到3月2日首都博物館《五色炫曜——南昌漢代海昏侯國考古成果展》開幕時,而“成果展”的開幕又恰在“兩會”期間。

出版方二十一世紀出版社集團與各地新華書店、電商簽訂了保密協議:此書必須在3月2日之後再拆封、上架,否則將追究法律責任。3月2日,新書發布會緊接著“成果展”的開幕儀式在首博舉行——這是江西省委常委、省委秘書長、“南昌漢代海昏侯國遺址保護研究利用工作領導小組”組長朱虹的建議。

赴任江西之前,朱虹曾在國家廣電總局做過十年的辦公廳主任和新聞發言人。《千古悲摧帝王侯》依計而行,果然一舉成為媒體關註的焦點。該書第一版印刷3次,售出逾10萬冊。作者跟出版社商量:每賣出10萬冊,書就再版一次,補充進最新的考古發現。現在,平裝第二版已上市,繁體字版也將在香港出版。

《千古悲摧帝王侯》儼然成為一枚大IP,動漫公司、電視劇制片人紛紛找上門來。

《漢書》,不要輕易否定

2015年下半年,劉賀才真正走進黎隆武的視野。考古工作者挖出了一座車馬坑,表明墓主人曾經用真車活馬陪葬——這樣的考古發現,在長江以南還是第一次。史載漢成帝曾下詔禁止王侯以下的官員用活馬陪葬,墓主要麽是身份在王侯之上,要麽生活年代在成帝之前;結合其他考古材料,考古工作者推斷此人極有可能是在位僅27天的漢代廢帝劉賀。在此之前,距離南昌市區60公里的那座挖掘中的古墓,受到的註意有限。

2015年11月,墓葬的主槨室即將打開,省委開始密集開會,研究宣傳工作怎麽做。“當時已經確定要請央視做直播。這時你才有了一種強烈的興趣:這事已經上升到這一級別的決策層了。”黎隆武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伴隨著墓主身份越來越指向劉賀,他開始在網上搜集關於劉賀的信息。

有一段時間,黎隆武“逢人就說海昏侯”。“從民眾的心理來講,對當過皇帝的人會天然地有幾分關註。”他說。當他向二十一世紀出版社的社長張秋林講起海昏侯時,張秋林馬上意識到,這是一本暢銷書的題材。張秋林為黎隆武組建了一支編輯團隊,從制定寫作大綱開始,不斷討論、彼此修訂。起點是《漢書》里關於劉賀的“區區百字”和考古現場發現的上萬件文物。大約一個月,他們寫出10萬字的《千古悲摧帝王侯》。

第一版《千古悲摧帝王侯》以劉賀如何被立、如何被廢為主幹,突出了大司馬大將軍霍光、漢宣帝劉詢對劉賀人生的左右。其中有“宮鬥”,也有重臣與皇室的博弈。

《漢書》說劉賀荒淫魯莽,不學無術,但考古學者卻在他的墓葬中發現大批古代文化典籍、能彈奏七個音的編鐘和一把隨身埋葬的竹刀。有人因此認為漢書的記載不實,“歷史都是由勝利者書寫的”。黎隆武卻認為,漢書的記載應該是真實的:“有沖突才對,說明這個人長記性。位高權重容易任性,尤其是封建的皇帝。一旦把你的政治權利剝奪幹凈,成了一個庶民,活命就是第一位的,一切的尊榮都可以丟到一邊,夾著尾巴做人。《史記》《漢書》《資治通鑒》記載的東西,不要輕易地去否定他。你真以為歷史是一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這樣下去很危險,會導致歷史虛無主義。”

在最新出版的《千古悲摧帝王侯》中,黎隆武專門加了一章,寫劉賀從帝位上被廢,貶為庶民的十年。“我開始琢磨得很少,後來意識到,這十年占了他人生的近三分之一。在這十年里,他完成了從天堂到地獄的轉折,對他後來性格、為人的影響很大。”

“劉賀是懂規矩的,知道匯報思想”

黎隆武設想,劉賀庶民十年,初期是憤怒:不讓我當皇帝就罷了,連王都不讓我當了。短暫的宣泄過後,他想起了“烈士遺孤”。當年封帝時,他帶著二百隨從,輕車快馬,從昌邑國(今山東巨野)趕往京城。27天之後,霍光翻臉,劉賀成了廢帝,二百隨從只有三個留下來,其余都被殺了。“冷靜下來,他會想:好歹給了你兩千戶的封地,還允許你繼承父親的財產,你不差錢。再者,兩千戶說好聽是封地,說不好聽是別人給你劃定的牢獄,朝廷始終有一只眼睛在盯著你,要想逃過殺身之禍,必須收斂少年的輕狂,一心只讀聖賢書。”史書、史料未盡之處,黎隆武盡情發揮自己的想象。

這樣的想象與《漢書》的記載至少不沖突。《漢書》記載,霍光去世後,漢宣帝任命自己信任的張敞出任山陽太守。而張敞曾是劉賀的謀士,在劉賀當上皇帝任意胡為的27天,張敞是少數幾個勸解過他的隨從之一。漢宣帝給張敞的任務之一是監視劉賀,並向朝廷匯報。張敞發現,劉賀平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生活必需品由奴僕從一個小門傳遞,劉賀本人以筆為發簪,跟張敞說話的時候,手里還捧著一個竹簡,不過竹簡拿倒了。

《漢書》里沒有寫霍光之死對劉賀的沖擊。在《千古悲摧帝王侯》第二版,黎隆武特意將霍光之死作為一個節點:“按說霍光死,劉賀應該是最高興的。但他怎麽也高興不起來。他感覺到一種更新的危機。霍光在,宣帝沒精力對付他;霍光死了,宣帝親政,哪個皇帝希望江湖上還有一個前皇帝呢?所以霍光死後,劉賀感到宣帝的目光已經從未央宮射向自己。”

海昏侯墓中出土的劉賀寫給皇帝的奏章啟發了黎隆武,“說明他還是懂規矩的,知道匯報思想。”黎隆武設想,劉賀在幽居昌邑之時,也給宣帝寫過信:“首先是歌功頌德,你治理得很好,萬民稱頌,萬方來朝。第二我當年很對不起國家,有負社稷重托,心里很內疚。第三,我身體不好,我剩下的時日不多了,唯一的心願就是入宗廟,祭拜列祖列宗,當面悔罪。”

他又給了漢宣帝一個反打鏡頭:“宣帝也不傻。他讀懂了劉賀的意思:第一,我無意廟堂,只想當順民;第二,請你念在叔侄之情,讓我入宗廟。而入宗廟的前提是封王封侯。宣帝心情複雜。他自己剛從霍光的控制下解放出來,霍光怎麽控制他,就有可能怎麽控制劉賀。假如自己和劉賀一樣的脾氣,也早滾蛋了。自己忍了六年,忍是心上一把刀。所以在人性上,他對劉賀是同情的。作為一個帝王,他又很不放心:一個前皇帝在,始終是心里的一個疙瘩,最好你死了,一了百了。而你不但不死,還寫信想入宗廟……

“糾結的過程中就派張敞上門去探虛實。張敞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麽派我去?當今皇帝明明知道我是前皇帝的舊部。張敞情商很高,後來他明白了:皇帝為了顯示自己的仁愛,特意找他這個劉賀舊部,去跟劉賀演一出戲,為在一定程度上恢複劉賀的待遇做準備。但劉賀完全蒙在鼓里。他對張敞的敵意很重,因為這個人當年曾經向他直言進諫。所以他也要在張敞面前演戲:故意表現得木訥、癲狂。張敞心知肚明,但念及自己當年的主人已經落魄到這個地步,也樂得順水推舟,在給宣帝的奏折中,把劉賀的潦倒刻意渲染了一番。宣帝於是就湯下面:骨肉之情不絕,封劉賀為侯,但有一條:劉賀不可行宗廟祭祀之禮。”

在史料闕如的情況下,這一系列的推想似乎合理地解釋了,劉賀為何在被廢10年之後,告別位於齊魯之鄉的昌邑舊地,來到當時尚屬蠻荒地帶的豫章郡海昏縣,也合理地解釋了,劉賀的墓中何以埋藏著那麽多金餅子。

按照漢代的酎金制度,每年八月十五,皇室舉行宗廟祭祀,皇帝會向參與祭祀的王侯賞賜上等醇酒,而王侯必須買黃金來助祭。像海昏侯這樣的千戶侯(最初是四千戶侯,後來被貶為一千戶侯)出四兩黃金就可以了,但劉賀卻準備了幾百塊金餅,“年年等,準備全部獻上去。但寫給皇帝的奏章如石沈大海,最後他感到無望。我猜想,他到海昏的第二年就開始造墓,墓造完,他就死了。”黎隆武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2016年3月,在《千古悲摧帝王侯》一書的出版座談會上,與會嘉賓眾口贊譽,而國家博物館研究員信立祥指出了書中的十幾處硬傷,但他同時也說:“這是一部文學作品,不是學術作品,趣味性很強。”再版給了黎隆武修訂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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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昏侯身後,是一幕幕宮廷政治大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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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德勇寫的《海昏侯劉賀》,從劉賀的父親,一直追溯到漢武帝晚年。“漢武帝的後代只要不涉及權力都沒有問題,他們後來都是涉及權力才出事的。”圖為2016年紀錄片《從秦始皇到漢武帝》中的漢武帝劉徹。(南方周末資料圖/圖)

(本文原題為“海昏侯身後,是一幕幕宮廷政治大戲:辛德勇與《海昏侯劉賀》”。發於2017年1月5日南方周末)

司馬光《資治通鑒》里寫漢武帝,不光援引了東晉受神仙家影響的小說《漢武故事》,甚至用到了情色小說《趙飛燕外傳》。

“你司馬溫公不喜歡搞陰謀詭計,不喜歡小人,但歷史上確有小人怎麽辦?你可以評論。但不要讓你的觀點改變事實。”

十幾年前,離海昏侯墓驚現世人面前還早,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辛德勇已經註意到漢代的短命皇帝劉賀。那時候他的學術興趣是漢代州制。研究州制變遷,無法回避年號問題。自漢武帝開年號紀年的先河,年號成為古代社會重要的時間刻度。辛德勇從漢武帝梳理到王莽新政時期,發現除了哀帝做過複雜的年號變更,其余每位漢代皇帝使用的年號都有固定的年數,且絕不與前面的皇帝相同。漢宣帝的年號卻極為特殊:“地節”和“本始”兩個年號有兩年的重合。

辛德勇相信,年號是天子神聖權威的象征,所關非細,宣帝這次改元必有深刻的政治原因。他循此進入西漢歷史的幽微之處。

漢宣帝劉詢(原名病已)是廢帝劉賀的繼任。宣帝的祖父,戾太子劉據本是皇位的繼承者,卻因其母年老色弛,擔心自己地位不保,以巫蠱的方式詛咒其父漢武帝速死。事情敗露,劉據起兵造反,兵敗,全家只有尚在繈褓中的劉據之孫劉病已免於一死,投入獄中。因獄卒憐憫,活了下來,並在漢武帝臨終前被赦免。

太子據死後,漢武帝把皇位傳給了新歡趙婕妤之子劉弗陵。昭帝劉弗陵繼位時年僅8歲,顧命大臣霍光把持朝政。昭帝死後,霍光將“輕狂不惠”的昌邑王劉賀立為皇帝,27天後又改變主意,將劉賀逐下皇位。這時,霍光需要一個新的傀儡,他選中的是6歲之前系於大獄,“起於匹夫,無輔之者”的劉病已。

漢宣帝劉病已在霍光的操控下隱忍4年。霍光死後,宣帝甫一親政,就把年號“本始”改為“地節”,並且向前追改兩年。這就是傳世文獻中,年號“地節”和“本始”有重合的原因。

本始四年,漢帝國發生過一次大地震。按照當時的看法,地震是“天地之戒”,懲戒幹政的外戚和悍臣。本始四年霍光還在幹政。宣帝親政後改元“地節”,是與霍光控制下的朝政作了斷,向前追溯兩年,緊接本始四年之後,則昭示他的親政是順應天命。

2016年10月,辛德勇著《海昏侯劉賀》由三聯書店出版,被稱作“研究海昏侯劉賀的第一本學術著作”。它其實是辛德勇研究漢代州制以至漢代年號問題的副產品。辛德勇在其中抽絲剝繭,探尋劉賀的身前身後,以及掌控他命運的那只看不見的手。

他們都是涉及權力才出事的

南方周末:《海昏侯劉賀》全書一共七章,實寫劉賀的只有三章。為什麽這樣布局?

辛德勇:劉賀的命運很特殊:稀里糊塗地被拉過去當皇帝,人家看他不對,又把他轟走了。歷史上這樣的人物往往是給殺了了事,他還沒有,給他安排了個過得去的待遇,讓他終老於南昌。海昏侯墓發現之前,做秦漢史的大概都不大註意漢代有這麽一個皇帝。史書上關於他的直接記載不多,不足以讓我們認識他的一生。只有把他放在他所處的環境中,從他父親開始一步一步向上追溯,一直追溯到漢武帝晚年,才能看清楚當時的宮廷政治格局如何決定了他的命運。

從漢武帝晚年到漢宣帝時期,漢代宮廷政治充滿戲劇化的沖突,有好的影視工作者,不需要做太多藝術加工,就是一幕一幕的大戲。

南方周末:充滿戲劇化的宮廷政治主要指什麽?

辛德勇:宮闈之內子以母貴,漢武帝寵幸新歡,嫡長子的繼位權不再穩固。所以太子據鋌而走險,用巫蠱的方式詛咒父親速死,這就是西漢歷史上有名的“巫蠱之亂”。當時的“宮廷政治”主要不是怎麽治國,而是由誰來治國。比我年長一輩的學者,從小受“路線鬥爭”的教育,認為不同的統治者代表不同階級的利益,“巫蠱之亂”中漢武帝和太子據的分歧是路線分歧——漢武帝橫征暴斂,太子心底柔善,是標準儒生。這我一點也看不出來,我看太子據未必比漢武帝會好。

南方周末:書中漢武帝的後妃、兒子、孫子,他們的命運給人互為鏡像的感覺:不盡相同,卻有相似之處。

辛德勇:因為他們站在同一面鏡子面前。這面鏡子就是權力。海昏侯墓發現以後,關於劉賀,有一些說法完全沒有考慮到權力、地位對人的影響。比如有人沿襲《漢書》舊說,認為他“狂悖”“淫亂”,有人認為劉賀其實深諳儒家經典,有不俗的文化修養。政治有時候不那麽簡單,不能用個人的品德如何來解釋。翻翻《漢書》,你會發現,漢武帝的後代只要不涉及權力都沒有問題,他們後來都是涉及權力才出事的。

後世推崇的儒家禮儀標準是東漢以後才逐漸建立起來,西漢是建立中。當時皇室成員的生活相當放縱。從開國皇帝劉邦到漢武大帝,幾乎人人都有大量的同性性伴侶,漢朝人沒有覺得這是品德不好。我們在《漢書》中看到劉賀的乖張舉動,在西漢的皇室成員中是很正常的。他犯忌犯在什麽地方?他受璽之後,已經開始著手調動宮廷禁衛。這是可以影響上官太後安危的舉動。而上官太後是霍光手里的一張牌,這是霍光不能容忍的行為。劉賀被廢後,他從昌邑帶進京的二百舊臣全部被誅殺。這些人在臨刑前,大叫“當斷不斷,反受其亂”。蘇軾就說:“此其有謀明也”。

漢昭帝死後,顧命大臣霍光將劉賀立為皇帝,27天後又改變主意,將劉賀逐下皇位。歷史上,劉賀這樣的人物往往是被殺了了事,劉賀卻被封海昏侯,這引起了辛德勇的興趣。(南方周末資料圖/圖)

歷史上確有小人怎麽辦?

南方周末:書中提到,對漢武帝和太子據,後世多有美化。比如有人說,太子據根本沒有放蠱,是被冤枉的;到了晚年,漢武帝幡然悔悟……為什麽會有這種美化?

辛德勇:東晉王儉寫過一部小說《漢武故事》,是神仙家影響下產生的東西,神仙家主張清靜無為,跟漢武帝的窮兵黷武完全相反,所以王儉把他的理想和希望放在《漢武故事》中。司馬光在寫《資治通鑒》時沿用了《漢武故事》的說法。司馬光的這種做法,有一個大的歷史背景:中國社會經歷了秦漢、魏晉南北朝的動蕩,到了隋代,讀書人開始在中國傳統的文化中尋找新的出路。隋末自稱“文中子”的王通模仿《春秋》寫了一部《元經》,把之前的史書全面改寫。它沒什麽史料價值,但我們看到了一個強烈的信號:讀書人要在新的社會條件下創造一套新的歷史敘事。

唐太宗貞觀年間頒布了著名的《五經正義》,它要對漢晉南北朝以來的經學重新解釋。它體現了國家對思想的控制,因為經學是古代文化的主體,經學打頭,史學緊隨其後。唐太宗讓宰相出面,組織一大批官員統一編寫梁、陳、北齊、周、隋五個朝代的歷史,本名《五代史》。在這以前,歷史基本是私人撰述的。唐代開始集體編史書了。這就是想通過史書,來體現朝廷的意誌。

中國以史為鑒的傳統之下,通過重新解釋以往,能夠更好地實現自己的現實主張。經過隋、唐時期以至北宋仁宗時期的醞釀發展,司馬光把“新編歷史”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度。宋代中期以後,教育越來越普及。你是一個鄉村窮小子,你學習好,就有可能當宰相;你家里出身再高貴,沒有科舉功名,誰都瞧不起你。越來越多的儒家知識分子進入政治中樞,他們帶著強烈的責任感和使命感,或者說書呆子的理想,要改造社會。司馬光的政敵王安石寫了著名的《三經新義》,對三部重要的經書重新解釋。這對王安石當政的時候指導全國思想是非常重要的。所以司馬光要寫一部像《資治通鑒》這樣的史書,來體現他的主張。

漢武帝根本不是一個符合司馬光理想的皇帝。《漢書》對漢武帝的記載幾乎全是負面的。司馬光又特別老實,他寫《資治通鑒》每一個字都有依據。正史里沒有他需要的材料,他就到小說里去找。他不但用了王儉的《漢武故事》,還用了情色小說《趙飛燕外傳》。

美化太子據,是制造漢武帝過程中附帶創造的一個正面形象。因為《漢武故事》塑造的戾太子的形象正符合司馬光的政治追求。所以,他把戾太子和漢武帝之間的嫌隙,寫成“路線鬥爭”。按照司馬光堅持的儒家標準,無論如何也得子從父,臣從君,太子據無論如何不能起兵反對他爸爸。

南宋時期,已經有呂祖謙、王益之等人發現了《資治通鑒》對漢武帝的描述與《漢武故事》的關系,所以他們在編書的時候,把得自《漢武故事》的地方悉數刪去。朱熹也明確批評司馬光按照自己的主觀願望來寫《資治通鑒》。要說政治理念強,朱熹對儒家的追求肯定比司馬光強烈很多。但是朱熹說:事實就是事實,你司馬溫公是好人,你不喜歡搞陰謀詭計,不喜歡小人,但歷史上確有小人怎麽辦?你一定要記下來小人就是那樣做的,你可以評論。但不要讓你的觀點改變事實。

但後世在很大程度上,還是接受了司馬光寫的漢武帝。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古人其實讀不了幾本書。很多人讀史書,讀的就是司馬光的東西。

南方周末:小官“壺關三老”上書,敲打漢武帝“父不父則子不子”,漢武帝居然“有所感悟”。為什麽不是皇帝身邊的人說出這樣的話?為什麽漢武帝肯聽他的話?

辛德勇:這代表當時朝中的政治出現了很大的問題。漢武帝晚年暴躁、多疑,朝中人人自危,甚至到了沒人敢當丞相的地步。朝中大部分官員是同情戾太子的:他有不得已的原因。這個信息必須要透露給皇帝,這時候“壺關三老”就上了。不用考證,這種微末小官,不可能知道朝中如此機密的事情,一定有人慫恿他出來。這是非常冒險的,但一旦事成,回報也是巨大的:關鍵時刻,別人不敢上,你上了。

“壺關三老”上書之後,漢武帝只是有所“感悟”,但沒有采取行動。這時候另一個小官高廟寢郎田千秋說話了:“(巫蠱之亂)到此為止吧”。巫蠱之亂中,支持戾太子的田仁在離都城不遠的地方圖謀發動兵變,田千秋告密:這家夥要反。這是非常重要的時刻,在這時候能站出來的,一定是鐵桿分子。“巫蠱之亂”過後,田千秋短暫地過渡了一下,當了幾天大鴻臚,然後立刻就被提拔為丞相。

功臣中排第一位,但名字不提

南方周末:後世美化霍光又出於什麽原因?

辛德勇:《漢書》並沒有美化霍光,如果班固美化了,我們就完全看不到霍光是如何傾軋對手,陷害別人了,甚至《漢書-五行誌》里還講過關於霍光的特別難聽的話。

南方周末:班固對霍光的“贊語”,對他還是持肯定態度的。

辛德勇:古人寫史,講究“互見”。不像我們現在寫人物傳記,原原本本寫成一本書。古代史書,同一個人的行事、作為,分散在不同篇什里,比如霍光傳里會寫到海昏侯劉賀。不過,主流歷史對霍光是肯定的,這涉及對一個政治家的評價。在班固的時代,儒家的觀念已經很強盛了,他有一些基本著眼點,比如在霍光執政下,西漢朝廷基本穩定下來了。漢武帝對國計民生造成最重大傷害的是對外用兵,打仗是最費錢的,霍光不打了。為什麽不打了呢?沒可打的了。

中國歷代對外擴張是有地理限制的,就是漢族農耕適應的範圍。在漢武帝時期,這範圍里基本都打完了。霍光掌政時期,基本忠實地執行了漢武帝的政策,但戰爭停下來了,社會就穩定了。這對於老百姓是好的,這是班固肯定的。其二,霍光掌政之初,漢昭帝是8歲的孩子。這個國家之所以沒亂全靠霍光。他雖大權獨攬,但是沒有自己當皇帝,這絕對受班固的推崇。話說回來,霍光不是不想當皇帝,他讀書很少,修養不夠,所以他謹小慎微,不敢大幹。不像王莽,書讀得多,有底氣,敢幹,但天下讓他越弄越亂。

南方周末:為什麽漢宣帝也給霍光那麽高的評價?他曾經是霍光的傀儡,應該對霍光恨之入骨。

辛德勇:這就是宣帝政治手腕的老辣。霍光去世,宣帝按照天子之禮厚葬,規格之高,突破了禮制。因為主要的軍事力量都掌握在霍家人手里,宣帝稍微有一點不謹慎,命就沒了。霍家人一看很高興:皇帝還是聽大將軍的,皇帝也是我們大將軍讓他當的。霍家人作威作福慣了,如果他們老老實實,霍光死後,宣帝絕對不會殺他們。但是後來,霍家人反了,宣帝把一家二百多口全殺了。但他從來沒有否定過霍光。在麒麟閣十一功臣中,排在第一位的是霍光;其他人都有名有姓,唯獨霍光是“大司馬大將軍博陸侯姓霍氏”,連名字都不提。尊重到這地步,這就有深意了。他絕對不能徹底否定掉霍光,因為是霍光把他拉來當皇帝的,霍光的合法性能保證宣帝繼位的合法性。

漢朝的皇帝里,宣帝的老辣基本可以跟漢武帝比肩。因為他是真正起於草莽,沒有一點根基,所以他繼位後要一點點拉人,一開始很重要的就是拉住了張安世。張安世是掌握一部分軍隊的。所以麒麟閣里第二位功臣,好像就是張安世。也是湊巧,最近這些人的墓都挖出來了。我學生跟我開玩笑,說老師,你認識的這些人都來了。不過張安世的墓盜得很厲害,要不然會有更好玩的信息。

南方周末:漢宣帝完全可以一直把劉賀圈在昌邑故國,為什麽還要讓他當海昏侯?

辛德勇:把劉賀放到昌邑是霍光操縱的,等於是軟禁,但可以享受一定待遇。宣帝繼承了這些局面,但他即位之後不放心,派張敞當山陽郡太守,監視劉賀。張敞偵查一圈,發現劉賀肯定不是一個精明的政治家。這樣宣帝就放心了。如果劉賀是個跟他一樣精明的對手,必要的話,是可以殺了他的。為什麽不殺?主要是為了安撫劉家人。劉家皇室對霍光操縱權政長期不滿,而宣帝就是霍光操縱權勢的產物。宣帝要照顧各個方面,盡量不要惹起皇室成員的反感。在這里,我跟王子今先生有分歧。王先生認為,海昏侯這個名號是宣帝對劉賀的羞辱,意思是說他昏庸。你要知道,當時是貴族的社會,對貴族要有貴族的禮遇。用名號來侮辱對方,這是不可忍受的。

南方周末:你這本書剝掉了很多歷史大人物身上的油彩。

辛德勇:剛才說了,古人其實讀不了多少書,但秦漢的歷史一般都讀,秦皇漢武都會很重視,畢竟他們做了很多制度性的建設。但這兩年,大家似乎對秦皇漢武在擴展疆域上的作為特別感興趣。今天的世界形勢很讓人憂慮,有人說像一戰前,有人說像二戰前。我覺得我們每一個受過教育的人應該盡量保持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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