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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歐梵:依然情迷現代主義 李歐梵

1 : GS(14)@2013-06-16 16:04:09

http://hk.apple.nextmedia.com/su ... t/20130616/18298861
這本雜文集,是老友林道群催生出來的。他為我收集了近幾年在香港各報刊的文章──主要是《蘋果日報》董橋主編的「蘋果樹下」,此外尚有《明報》、《明報月刊》、《信報月刊》等其他刊物。生活在這個日益繁忙的香港社會,我常常有魯迅當年的感嘆:除了寫雜文,還有甚麼可寫?當然,魯迅的感嘆是來自當年的政治環境,和當今的文化語境和心情都不同。當今香港的社會,速度和空間的壓力,令人──特別是像我這樣上年紀的人──喘不過氣來,我只能盡可能蝸居書齋,把心靈寄託予讀書和聽音樂,盡可能與世隔絕,即使每天一兩個鐘頭,也聊勝於無。這些雜文,都是在這種環境和心情下擠出來的。然而逼出來的也只能是篇幅不長、內容不豐、觀察也不夠深入的雜文而已。我畢竟盡了自己的一份心力。
為甚麼我還要寫作,而且還在大學教書?如今早已過了該退休的年齡了,為甚麼不放下一切雜務,過閒情逸致的生活?我再三反思,得到的答案是:活到老學到老,我的知識和精神的求索還無法停止,否則就變成一個廢人了,對社會無益。其實,對我等書蟲而言,讀好書何嘗不是一種無與倫比的樂趣?何況我讀的大多是文學書,另外我還有兩樣嗜好──古典音樂和老電影,我對之也癡迷不悟,竟然也因此而交到不少新朋友,我寫這一類的雜文,就是為了和他/她們共用。心中有了想像的讀者,寫作的靈感和衝動也就源源不絕。和我以前出版的雜文集一樣,這本書也是獻給這群我想像中的知音。誠然,我最忠心的讀者是我的老婆:不管我寫甚麼,她都看,也鼓勵我寫。
此集定名為《情迷現代主義》,典出一篇評論活地亞倫的影片Midnight in Paris──香港的譯名是《情迷午夜巴黎》。文章在《明報》世紀版刊出時,編者就以此為名,倒是一語中的,看透了我的「現代主義情結」。在這個「後現代」的時代還執着「現代主義」,非但過時,而且「政治不正確」,然而我仍然執迷不悟,甚至在課堂上也大講現代主義。既然本書以此為名(又是林道群的主意)我覺得應該在此作個非學術性的解釋。就從這部《情迷午夜巴黎》說起。
為甚麼我如此「情迷」這部電影?最主要的原因是(如文中所言)它帶着我重溫舊夢,回到在台灣大學外文系讀書的年代:在那個半世紀前的台灣農業社會,「白色恐怖」的政治壓力下,我第一次讀海明威的小說:《老人與海》、《旭日又東升》、《戰地鐘聲》……後來又讀到費茲覺羅的《大亨小傳》(此書的最新改編影片正在上演)和短篇小說。難道我看了活地影片中午夜出現在巴黎的現代文學名人(或鬼),不會心有戚戚焉嗎?電影可以玩魔術,片中的主角可以輕易穿越時空進入上世紀二十年代,受費茲覺羅之邀請,參加他們的宴會;而我呢,當然巴不得時光倒流,也回到自己初遇西方現代主義的六十年代,然而這段似水年華的歲月,已經永不復返了。和妻子看完這部電影走出戲院,不覺也向她吹起牛來,她帶笑向我澆了一盆冷水:「你那班《現代文學》的朋友,他們的作品我當年都喜歡,就是沒有看過你的作品」。不錯,我無此才華,所以半個世紀以後,我回歸文學,迫不及待地講述現代主義。「如果當年我不做外交官的夢而從事寫作的話,如今又會如何?」我反問自己,立時一個幻想的電影場面湧上心頭:自己也隨着那個美國遊客作家參加費茲覺羅的酒會,遇見他的女友Zelda,打了招呼,又在酒吧碰見海明威,老海叫了一杯紅酒給我,拍一下我的肩膀道:"Hi, stranger, what kind of shitty prose are you writing?"我要怎麼回答?難道把這本雜文集給他看?「裏面還提到你呢,Daddy Hemingway!」
不錯,現代主義文學早已進入我的靈魂膏骨頭了,不可救藥,令我對之鍥而不捨,非但在雜文中寫,而且在課堂上教,不停地重尋它的歷史蹤迹。記得數年前母校台大請我客座,講一個學期的課,我定的題目就是「現代主義」,和一班年輕學生重讀已成為台灣文學經典的《現代文學》雜誌,討論海明威和福克納、卡夫卡,兼及白先勇和王文興的小說。學生問我的作品何在?我不無靦腆地透露第二期我用筆名繙譯的一篇湯瑪斯曼的小說,還繙譯了一篇論文,只此而已,不勝慚愧之至。
然而,《情迷午夜巴黎》中出現的幾位歐洲和美國現代主義的大師──除了海明威和費茲覺羅外,還有Gertrude Stein,畫家Dali,電影導演Bunuel等人,現今還有多少讀者看過或願意花時間看?我在課堂上教,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學生的反應也不見得熱烈。也許現代主義的時代早已過去了。活地和我是少數的倖存者。
現代主義不僅是我的文學靈魂核心,而且也是我的文學批評和文化批評的出發點和座標。我心目中的現代主義和後現代理論所批評的現代主義大異其趣,我不贊成這套理論強加給現代主義的標籤,說它是精英主義,它提倡的藝術獨創有獨裁傾向,不夠民主多元,又說它為藝術而藝術,脫離生活……這些都是帶有偏見的看法。其實後現代理論所描述的當今世界,已經沒有獨創性可言;它反精英的背後所暗示的恰是全球資本主義影響下隨波逐流的通俗文化,玩弄戲耍是後現代的主要法寶,這種流行文化,發展到了極致,完全以市場為依歸,藝術家都為它服務。我並不排斥通俗文化,甚至在其中發現各式各樣的獨創風格,只不過連這種風格現在也被過度商業化的潮流洗刷殆盡。然而這個趨勢,已經不可阻擋,我們只能從夾縫裏找尋生存的空間和重新開創的潛力。我心目中的現代主義精神永遠是叛逆的、獨創的、絕不隨波逐流。也因此我的看法在某些時髦人士的眼光中,有點「唐吉訶德」,過了時而不自覺,徒向自己理想的風車而作戰,所以注定失敗。即便如此,我也不肯甘休。
有鑑於此,我故意把現代主義和不同程度的人文主義掛鈎,以人的藝術獨創性為出發點,而不是機器或市場經濟。如何在市場掛帥的全球化環境中培養人文精神和鼓勵創新,是我多年來關心的一個大問題,本書中多篇文化批評雜文,都糾葛在這個問題上,特別是建築和都市規劃。我一向關心都市文化,以前的書本雜文集也以此為主題;然而最近我卻從都市文化的反思轉向日常生活中人文精神和人文文本的探求,最近出版的兩三本書,如《人文文本》、《人文今朝》和《人文六講》,就是明顯的例子,似乎有點搶救人文精神的意思。甚至在樂評或影評中也流露了這種意向。然而我也感到時不我與,這個時代畢竟變了,我能說的也只有這些東西,雖然我還沒有說完,也沒有說得清楚。所以今後還會再寫。
人老了,時常懷念故人,也更珍惜朋友,書中有幾篇關於人物的雜文和回憶往事的文章,皆是出自內心的有感而作,格調和語氣都和其他的文化批評文章不太相合;另有不少音樂文章,全是「樂迷」癮發作後遊戲文章,不可以專業水準鑒定。一併收集於此,聊娛各樂迷發燒友。至於這些雜文是否還有多少價值和可讀性,只有留待讀者公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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