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象如文化，此中也有公認的教父，可見此人夠照。記者接過榮念曾的名片，公職之多，若全數盡錄，這導言也不必再寫。進念•二十面體聯合藝術總監、香港當代文化中心主席、香港兆基創意書院校董、西九文化區管理局董事局成員……出身書香世家，創作卻離經叛道，實驗為旨，設計動物園，他把人放進籠子，讓野獸自由。畫漫畫，讀者只見對話的氣泡，卻不見對話。當年創作實驗劇場，有感評論不興，化名寫評論，把自己的劇作痛罵一通。「假想另一種人的價值觀，是很好的intellectual exercise。」 此種換位思考，他提議政府多做。「我常叫那些官員，和我對調位置，讓他們到劇場看看。」多年前做過文章，關於劇場與屠場，也談身份倒置。「高官（調遷）今個月管理劇場，下個月就管理屠場，你當我們是牛嗎？」歷史往復循環，重蹈覆轍者眾。文化界引頸以待的文化局，傳聞居然由不諳文化政策的民政事務局副局長許曉暉出任局長。莫使蛇齋餅糉文化驅逐真文化，教父急了，不禁戲稱：「真的這樣，不如我做，不過如果我真的做，也只做一年，起碼開了個局先。」半生當實驗先鋒，他知道，有些實驗做不得。
榮念曾年屆六十九，話音委婉，一張祥和圓臉，總是笑呵呵的。讚人的時候開懷，罵人的時候，也伴着苦笑。當他談起疑似文化局局長許曉暉，便全程苦笑。「我一直不是太明白，為何她會入官場，她很優雅、得體，做一個很高級的公關會很適合。」那做官呢？「做官要實事求是，還要有文化視野。」言下之意，是說她不實事求是？「我看她的track record，我未聽過她對西九發表過任何言論，我在西九開會，無印象她來過。」首次見榮念曾，人名滿天飛，許曉暉之外，還有黃英琦與梁卓偉，當日老人家說轉機猶在；第二次見面，情勢急轉直下，許曉暉跑出，他笑得更苦了。「如果她真的當了，我怕文化界會退出來，做番反對派。搵了Florence（許的洋名）真係好弊，他們也知道，所以才不斷問有沒有第二個建議。」
直至截稿，不見有第二個建議，反而已有兩名文化界猛人為許曉暉站台。票投CY的文化界選委李焯芬說許曉暉熱愛文化，中英劇團藝術總監古天農則自稱在多個文化節目場合與許碰面，說對方不用惡補文化。榮念曾大感詫異：「政府又用老方法，說我們只屬小部分人的聲音，然後又扯些人出來，說支持的說話。他們也是我朋友，但我不明白他們為何這樣，就算要說，也應該從文化發展的角度，比如許曉暉是否能夠發展創意產業，而不是這樣感性回應。」當初你為CY寫文化政綱，又支持成立文化局，事到如今，有沒有被騙的感覺？「沒有，哪個找我，我都會講自己的看法，只是覺得有點可惜。「如果Ada（黃英琦）做，有個緩衝，有緩衝就可以解決真實問題，但如果Florence做，CY要出來直接受壓，如果CY落唔到台，又會成為一個crisis。」那以後有什麼對策？他綿裡藏針：「她說要用教女的態度處理文化政策，既然她很誠實地暴露短處，那大家以後多些提點，盡量想積極些吧。」
企硬
榮念曾七十年代末從美國返港，畫漫畫，做劇場導演，修練藝術外，還不斷試圖改變香港的文化土壤。八十年代初，他把毛澤東搬上舞台，港英政府找他喝茶，他把此事通天。「我不斷講，到八三、八四年，我的創作全部出現毛澤東，他們都沒話說。」九十年代初，港督彭定康要在立法局加入「新九組」，他上書為文化界爭一席位，最終雖不獲接納，卻催生出藝術發展局。早前兩位特首候選人也找過他面談，CY向他談起文化局，問怎樣可以改善一些文化活動，他老實不客氣地回答說：「你講緊的是服務，不是文化。」他對記者補充說：「文化是人和人的關係，也是思考問題的方法，但對他們來說，是一班人唱歌跳舞，消費的方法。」這種消費意識，遺留自港英政府，話說六十年代很多學生出來搞運動，政府便辦歌舞音樂班，佔據學生時間，減少學生議政。
唐英年也沒多好，約榮念曾談西九，榮說關鍵在人才培育，着唐資助大學生，到世界各地文化局學藝。可唐英年長遠政策不去想，卻只想舉辦西九藝術節、青年節來娛民。與政府交手吃力，他在內地卻很吃香，早有人想以榮念曾作生招牌。某人手執五千畝地，要發展創意藝術中心，問他可否在中央建一個「榮念曾文化中心」。「我說，你買brand買到出晒面。」榮念曾看中那方圓五千畝內，築有宋朝古廟，便考驗一下來者。「我提了三個建築師，一個是Frank Gehry的陳日榮，第二個是台灣的陳瑞憲，第三個在成都，姓劉。他選了最平，姓劉那個，那我就再沒有參加。」
書香
榮家開山老祖宗，是朱元璋的革命功臣榮清，明太祖登基之日，榮先生知所進退，歸隱田園，後來明太祖誅殺功臣，榮家早已在無錫開枝散葉。「他有三個兒子，分佔錫山，上榮在山上，中榮在半山，下榮在水邊，下面那支最掂，因為交通好，訊息快。」榮念曾便屬下榮一支，而榮智健是他的遠房親戚。榮家近四代書香世家、企業門第。祖父榮方舟，在四十年代的上海既開廠辦搪瓷等實業，也做學術，是位數學家，後分身乏術，寧棄實業。「祖父不懂管理，工廠虧本，媽媽那邊的親戚便對他說：『你把工廠給我，我讓你當董事長，再給你一成股權。』」從此祖父專心教學。他的姑媽榮容之是共產黨員，革命有功，四九年中共建國，榮家還被評上光榮家庭。可幸榮家再次福至心靈，四八年先遣榮念曾老爸一家到港，留在上海的，卻沒那麼走運。「文革一來，看你站哪邊，我屋企全站在陳毅那邊，姑媽被剃頭，祖父被抄家。」抄家的時候，老人家就只捨不得那些要燒毀的中國畫，偷偷叫人又撿回幾張，到七二年，榮念曾首次重返大陸，老人家珍而重之地託付給他。
四八年從上海到香港，榮家住在一棟搪瓷工廠大廈內，榮念曾五歲，已一窺上海一派的生意手腕，以及世界有多大。「每個星期三，董家的人（母親一族）就和我父親開會，叫『星三會』，當時他們最常談論的是decentralization，一個分支去南美發展、一個去非洲、一個去東南亞、一個去台灣，後來去非洲的最成功。搪瓷在非洲很fashionable，非洲人用來作嫁妝。」他有幾個風流舅父，把他拉到夜總會見識，又拉電懋、邵氏的女明星上榮宅，他記得，有一回女星李麗華邀他跳曼波，那時他才十歲。可是他最怡然的，還是跑到七千呎的天台，在地板牆壁肆意繪畫，老媽知他心意，找工廠一位職工當榮念曾老師。亂世聚才，那個工廠工，居然是國畫家周士心。
六十年代，榮念曾隨父親到尼日利亞視察，那時他在美國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建築系畢業，他舅父董之英想趁此招他進家族生意，他明知家族生意拍膊頭說了算，卻故意以一紙合同婉拒：「你如果想我幫手，不如先講吓合同點簽。」及後他到哥倫比亞大學，獲城市設計及城市規劃碩士學位，到紐約唐人街做社區研究。「當時我哥哥在MIT唸完物理博士，他決定到哈佛唸音樂，我爸就呻：『我個仔為藝術而犧牲。』接着我到唐人街做倡議研究，他又呻：『我另一個仔為人民服務。』他好像自嘲，我覺得他其實很自豪。」老爸在成為廠長前，也是上海大同大學的物理教授。
革命
六十年代的紐約，是學運重鎮，反越戰、民權的火焰燒得熾熱。太平洋另一端，則有保釣運動與文化大革命。榮念曾當年也火熱，一班香港同學，多有「蒙召者」，跑回中國趕革命潮流，他卻不以為然。「你有幾多能量可以去中國服務呢？他們的想法很romantic，好有passion，很嚮往革命，但去了幾年就死死地氣走出來。我覺得每個地方都可以學習，無須一下子就去延安取經。」榮念曾落戶紐約唐人街做普查，成立資源中心，後來他更一手組織、出版雜誌。「我把紐約重要的雜誌全看過，聯絡裡面所有華人、亞裔記者。無錢，我就找那時候最有錢的華人，叫王安（王安電腦創辦人），我寫信告訴他：『我們有個夢想，就是辦雜誌，希望你支持。』」他從紐約跑到波士頓，王安見他時，奉上支票一張，說：「當借，但我永遠不會追你還。」榮念曾拿了錢，辦了《Bridge》。
七九年倦極回港，一待三十多年。他在紐約，與一眾後現代藝術家混得爛熟，回港趕上八十年香港人因政治社會掀起的思潮起伏，為藝術中心排了《破紀錄》、四套《中國旅程》等實驗劇。「八十年代初，香港一班朋友好想做實驗，撞正我從美國回來，好希望我可以給多些指導。在此前，香港主要做翻譯劇，像鍾景輝他們做的，將西方劇翻譯成中文戲。我那些不是這樣，我把大家聚在一起，讓大家分享舞台，叫大家都可以表達。」他相繼認識了那些多年後名噪一時的人，像Vivienne Tam、葉德嫻、陳冠中、邁克、林奕華、黃耀明、梁文道，到八二年成立進念•二十面體，繼續孵化文化人，至今三十年。「當時人人都可以上舞台，他們沒有formal的訓練，我就從他們的局限開始，好像你坐着不動，掂，但你一動，別人就知你有幾多斤兩，所以我叫他們用自己的方式郁動，你給我什麼，我就試到有意義為止。所以好多人參加我的創作，多了很多自信心。」
榮念曾的實驗劇，沒有敍事主線，以各種聲音拼貼營造氛圍，演員在台上遊走，似夢若醒，偶然唸一些是與不是的辯證句子。看得進去的人熱淚盈眶，看不進去的人，即場發難。「最近在新加坡，演出一半，有個人大叫：『皇帝無著衫。』完了有人問我，是否特登插了個人上觀眾席。」那你有沒有生氣？「我的戲容許這種事發生，都幾得意。」笑聲之中，苦樂參半。
四兄弟姊妹，榮念曾（後左）排行第二。他出生前數月，曾祖父仙遊，家族懷念他，遂為新生嬰兒取名「念曾」，此一改動，連他兄長（後右）也要跟着以「曾」字排輩，喚「鴻曾」。七十年代「念曾」回鄉見祖父，祖父賜他「研真」一名，「好似個和尚名。不過我有時都用，做了個印，用在畫作上。」
進念是政府資助的九大團體之一，有人質疑進念小罵大幫忙，也有人反過來，說進念通過高調罵政府，令政府不敢公然對他們削資，對此榮念曾解釋說：「進念作為表演團體，我們有優秀的地方，不是因為我們鬧，所以政府支持。」他在進念三十年，自言最近五年才開始支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