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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侍家堂又一年

來源: http://www.infzm.com/content/122792

大年初二下午,族人在祖墳附近的麥地送家堂,祈求來年風調雨順、四季平安。(南方周末記者 王瑞鋒/圖)

(2017年“記者回家”專題之五。本文首發於2017年2月9日《南方周末》)

難究其因,跪拜禮在於莊留存了下來。春節是對祖先恩賜的回饋,同時祈求祖先再予恩賜,賜福麥子,賜福桑麻,賜福繁衍,賜福世俗的一切,這是信仰,簡單而不可冒犯。

春節,我回到於莊——我出生又費盡萬般辛苦逃離的北方小莊。

逃離的路徑只有一個,半耕半讀,聽起來頗有詩意實則艱辛。於莊像一柄彈弓,耕地和讀書是兩根皮筋兒,鉚的勁兒愈足,石子飛得愈遠。

我總算被投進了城里,斑馬線,地下鐵,辦公隔斷,鴿子籠,像娘養的春蠶,每只蠶都有自己的隔斷,吐絲作繭,井井有條。

但每到春節,即使人生軌跡滑得再遠,血脈、宗親、文化……一種無法言說的魔力,把我拽回了原點。

現在的我,城里人——其實不過是個在廣州租住隔斷間的廣漂,作為家族中唯一讀書走出去的男丁,被允許侍立在老爺(鄉音,即爺爺)側旁,參與家族古老的春祭——請家堂、拜家堂、送家堂。

於莊稱祖先為“家堂”,請家堂,即把逝去先人的魂魄請回家,由家族長者主持。王家的儀式自是老爺主持。

一個姓氏就是一個“國”,這是老爺的國。我的老爺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鄉村幹部,大背頭,中山裝,趙本山樣式的帽子常年卡在頭上,講話時要把中山裝披在肩上,一只手插腰,一只手在空中指點,十分威儀。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對於勞作一年的於莊人來說,春節是對祖先恩賜的回饋,同時祈求祖先再予恩賜,賜福麥子,賜福桑麻,賜福繁衍,賜福世俗的一切,這是信仰,簡單而不可冒犯。

2017年1月27日,年三十。早晨8點,當朋友們沈浸在紅包、美食和旅遊的喜慶中,我正陪老爺灑掃庭院,準備“請家堂”。

堂屋內,大八仙桌居正中,擺滿豐盛的供品,雞、魚、肉、菜,雞須為公雞。左右太師椅。一張卷軸高高掛起,內畫一座大四合院,數代祖先名字按輩分由高到低排列。卷軸兩側是祈福對聯,“祖德功績昭百世 子孫英明耿千秋”。

一切收拾妥帖,老爺雙手執一把燃香,畢恭畢敬立在大門口,待我把鞭炮點燃,煙霧繚繞中,他口中念念有詞:“祖先們,請照顧好咱們的家人小輩,不管是在外上學的、上班的,還是在家種地的,保佑他們平安。列祖列宗,過年了,(回)家來吧。”

話畢,老爺把燃香逐一插到門兩側,再將一根丈長的木棍橫在門前,仿佛那能阻擋一切牛鬼蛇神。隨後,他踱步走進堂屋,在寫滿祖先名字的卷軸前,恭敬地將三支香插進裝滿麥粒的香爐內,家堂算被請了回來。

《論語》有言,“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與祭,如不祭。”這時,我仿佛看見逝去的親人們正排著隊,從空中飛回於莊,飛進他們曾經的家,在八仙桌旁落座。

中午12點,一年當中最豐盛的飯食——“年飯”開始了。其實不過是燉公雞、燉魚,外加兩道或四道有肉的炒菜。

老爺將一盤燉公雞端到八仙桌上,念叨些吉祥話,祭灑雞湯、白酒,再放一掛鞭炮後,大家才能開始享受美食。此後三天,每餐每食,也都遵循這樣的禮數。

幾十年來,於莊的春節沒有絲毫變化,飯菜一模一樣,禮數一模一樣。年三十上午,家家戶戶的女眷們都在砧板上剁著同樣的芫荽餡兒,“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莫過如此。

是日晚上,外界萬家燈火吃年夜飯,於莊人則要齋戒,熬五更,等到午夜12點,燒紙錢元寶,放鞭炮,跪拜祖先後,才能進食——水餃,餡兒是芫荽豆腐,取延歲得福之意。

我是在考上大學從山村進了城後,才知道外面的人晚上吃年飯。於莊的年飯為何在中午?老爺的話不容置疑:“家堂早晨被請回來,還餓著呢,中午不得吃頓好的?”

翌日大年初一,莊重的一日。男丁一撥,女眷一撥,孩童一撥,次第給祖先牌位和老人磕頭拜年,稱為“拜家堂”。

清末,祖上考取功名,在於莊立了譜碑,刻著先人們按照輩分給後人取好的名字。老爺的名字,是最後出現在譜碑上的名字。

在最嚴苛的時代,即便譜碑被砸,家譜被燒,我的鄉村幹部老爺仍會在一張紅紙上,於深夜暗暗寫下祖輩的名字,擺在八仙桌上,磕頭,偷偷燒掉,算是祭拜了祖先。

磕頭,亦稱跪拜,源出《周禮》,要五體投地。歷經千年沿革,1912年,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頒布“禮制令”,廢除跪拜與作揖,脫帽鞠躬和不脫帽鞠躬分別成為男女的相見禮節。

難究其因,跪拜禮在於莊卻留存了下來。

現在,我跪在席子上,雙掌撐地,額頭觸地,給祖宗牌位磕四個頭,再給老爺和奶奶磕兩個頭。沒有壓歲錢一說。這都是於莊歷來已久的規矩。

不過,當我上初中時,歷經思想洗禮,也曾像牛逼哄哄的時代里那些牛逼哄哄的人物一樣,勇敢地站在祖先牌位前,大聲斥責磕頭跪拜是封建禮教,立誓廢除這些禮節。不到一分鐘,我的雄心壯誌被我爺(鄉音,即爸爸)一巴掌打碎。

類似的撕裂如今出現在我的小堂妹身上,她剛上初三,喜歡娛樂明星,對跪拜嗤之以鼻。我寧願相信,叛逆的堂妹和那時的我,只是陷入了青春期迷茫的沼澤,如同冬天死去的麻雀並不知曉如何對抗霜雪的輪回。和我的爺一樣,她的爺很快用巴掌平息了忤逆。

祖先到底是什麽?他們在哪里?又如何保佑族人平安?就像牌位前香爐中的縷縷青煙,飄忽不定。

青煙氤氳中,我看到了大老爺的牌位,這才意識到,他去世兩年了,已成了祖先。更老的老人還健在,大老爺不能入卷軸,老爺把他的名字歪歪扭扭寫在一張黃色的火紙上。

前年,我給病榻上的大老爺磕頭,他悠悠地說,“多磕兩個吧,以後磕不著了”。不久便離世。老叟在世時煙袋不離手,大字不識但逢人便念叨“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我離開於莊,他是最堅定的支持者。

大老爺是老爺的親哥,老爺忌恨了他一輩子。他們的爺就像余華《活著》里的地主福貴,賣地賣房敗光家業,新中國成立後被陰差陽錯劃成中農。老爺是大煉鋼鐵的熱血青年,眼瞅著將成為工人階級,卻被大老爺拽回於莊生產隊。彼時家里已揭不開鍋,多一個勞力多一份工分和糧食。

一族之風俗,一年之盛儀。大年初二,年的最後一天,也最隆重。下午三點,五十多名族人聚集到祖墳麥地,“送家堂,送祖先回去”。老爺點燃火紙,揚灑谷湯,祈福祖先保佑,稼穡豐饒,子孫熾盛。剎時鞭炮齊鳴,震耳欲聾。

麥子黃了又青,人來複去,只剩茫茫的麥田、桑樹和新鮮的霧霾。幾天後,我也離開於莊,漂回城市,繼續學著如何出人頭地。

我想,祖先更恐懼一個寂靜無聲的春節。離開,大概只是為了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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