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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轉專制:宋人的政治闡釋學

來源: http://www.infzm.com/content/109399

(向春/圖)

英國普通法體系中有一條所謂“君主不容有錯”的原則,涵義跟董仲舒提出的“君不名惡”差不多。邏輯上的道理是這樣的:君主不容有錯,即不負行政責任;只作為尊貴之國家象征,不過問實際行政;行政權委托給內閣,發生差錯也由內閣負責;君主則超然事外。

一百年來,一直都有人聲稱,儒家那一套是鼓吹、維護“封建專制”的統治術。直到今天,持這種看法的人仍所在多有。平心而論,儒家經典中的一些提法,猛一看,也確實讓人感覺是在宣揚君權專制。不過我想說,這種感覺多半是因為對儒學原典的誤解所致,比如“君君臣臣”之說,原意是強調君臣各有義務,各守本分,但今天無數人硬是認為,這句話是說臣對君的絕對服從。

還有一些儒家原典上的話,可能本意的確有點維護君權之義。但是,如果我們看看宋人對這部分儒典的闡釋,便會感受到一種邏輯逆轉的趣味:這些貌似宣揚君主專制的話,經宋人一解釋,原來卻具有反對皇權專制的深意。

“三綱”說與反專制

最受人詬病的儒家話語大概要算“三綱”說:“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我看袁偉時老先生每次駁儒家政治學說,必將“三綱”拎出來批一番。從字面來看,所謂“君為臣綱”,似乎確實是在強調君對臣的絕對權威、臣對君的絕對服從。有什麽可辯護的?——還是可以一辯。

“三綱”之說最早見於漢朝儒生整理的經書《白虎通》。今天許多人都相信,漢代的儒學經書實際上已經竄入不少法家、陰陽家之流的思想,不可避免地感染上皇權專制主義的成分。余英時先生便認為,“現代人攻擊儒家,尤其集矢於‘三綱’說。但事實上,‘三綱’說也是法家的東西。韓非《忠孝》篇說: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順則天下治,三者逆則天下亂,此天下之常道也,明王賢臣而弗易也。儒家‘三綱’之說淵源在此。”不過我不打算將責任完全推給法家,因為自漢之後,“三綱”之說確實成為儒家學說中不可切割的一部分。

那麽宋朝儒家是如何理解“三綱”說的呢?讓我先引用南宋理學家真德秀《大學衍義》的一段話來說明:“即三綱而言之,君為臣綱,君正則臣亦正矣;父為子綱,父正則子亦正矣;夫為妻綱,夫正則妻亦正矣。故為人君者,必正身以統其臣;為人父者,必正身以律其子;為人夫者,必正身以率其妻。如此則三綱正矣。”

——顯然,在真德秀的理解中,所謂“君為臣綱”,並不是說君對臣具有絕對的權威,而是說君主應以身作則,自覺充當眾臣之表率。君正,臣才能正。這里的“綱”,並非指“權威”,而是指“模範”:君有責任成為臣之模範。你看,經真德秀這麽一闡釋,“君為臣綱”哪有半點為絕對皇權張目的含義?

事實上,如果我們去檢索文獻,就會發現,歷代士大夫向皇帝引述“君為臣綱”時,都不是為了論證“臣必須無條件服從君”,通常都是意在“格君心之非”,強調君主正人先正己的責任,甚至是以譴責的語氣批評君主“其身不正,雖令不從”。

南宋淳熙七年,朱熹在給孝宗皇帝的上書中便說:“恤民之本在人君正心術以立紀綱。……蓋天下之紀綱不能以自立,必人主之心術公平正大,無偏黨反側之私,然後有所系而立。”朱熹所說的“紀綱”,當指“三綱六紀”。眾所周知,朱熹是堅持“三綱”說的死硬分子,但這半點都不影響他一貫抗議皇帝專權的立場。

蘇軾對“作威”“作福”的重新解釋

另一部儒家原典《尚書·洪範》中有一句“惟辟作福,惟辟作威”,也深受詬病。人們一般將其理解為“只有君王才能獨攬威權、擅行賞罰”。聽起來,此說維護君權專制的意味是非常濃郁的。

《尚書》原文已在秦火中佚失,傳世的今文《尚書》、古文《尚書》均為漢儒整理,人們相信其中許多篇目乃是漢代人之偽作。不過,《尚書》一直被漢後儒家奉為經典,不管“惟辟作福,惟辟作威”之說是不是漢人偽造,它都已經成為儒家義理了。關鍵是,後世的儒家如何理解、闡釋它的涵義。

宋代已有士大夫對“惟辟作福,惟辟作威”之說提出質疑,如南宋儒家李衡在《樂庵語錄》上說:“惟辟作威,固是如此,紂之作威殺戮,豈不是作威?乃以此得罪天下,後世惟有徳然後可以作威,故曰徳威惟畏。”不過李衡的觀點談不上新鮮,大致不脫“仁政”的思路。

令我忍不住擊節叫好的是蘇軾的解釋:“‘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此言威福不可移於臣下也。欲威福不移於臣下,則莫若舍己而從眾,眾之所是,我則與之,眾之所非,我則去之。夫眾未有不公,而人君者,天下公議之主也,如此,則威福將安歸乎?”蘇軾的意思是說,“惟辟作福,惟辟作威”確實是為君之道,而君主要做到“惟辟作福,惟辟作威”,則應當舍己從眾,不持己見,讓自己成為“天下公議”的代表,公議所贊成者,君主遵從之;公議所反對者,君主放棄之。這樣,君主的權威就不會被一二權臣所侵奪。

如果說“惟辟作福,惟辟作威”的原意確實有鼓吹君權專制之嫌,但讓蘇大學士這麽一闡釋,立即就“化腐朽為神奇”,獲得了全新的涵義,不但毫無專制的意思,而且透出幾分“民主”的味道來。

宋人建立的政體當然不是民主政體,不過崇尚公議、反對皇帝專斷,則是宋朝士大夫的共識,朱熹就曾告誡皇帝:“上自人主,以下至於百執事,各有職業,不可相侵。蓋君雖以制命為職,然必謀之大臣,參之給舍,使之熟議,以求公議之所在,……此古今之常理,亦祖宗之家法也。”因此,當宋寧宗稍露出一點專制的苗頭時,朱熹馬上便毫不客氣地向寧宗提出抗議:“今者陛下即位未能旬月,而進退宰執,移易臺諫,甚者方驟進而忽退之,皆出於陛下之獨斷,而大臣不與謀,給舍不及議。正使實出於陛下之獨斷而其事悉當於理,亦非為治之體,以啟將來之弊。”在朱熹看來,政事若任由皇帝專斷,即使皇帝天縱英明,決斷無皆合事理,也不是“為治之體”。

如此說來,蘇軾從“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推導出“人君者,天下公議之主也”,也非個人的標新立異,而是當時士大夫共識的反映。

司馬光:君主無為,大臣掌權擔責

還有一句聽起來無疑是為絕對皇權張目的儒家立論,來自董仲舒的《春秋繁露》:“君不名惡,臣不名善;善皆歸於君,惡皆歸於臣。”意思是說,皇上您永遠正確,錯的都是臣下。余英時先生認為,這是漢代“儒學法家化的一個顯型”,《韓非子》中有“有功則君有其賢,有過則臣任其罪”之語,便是董仲舒“善皆歸於君,惡皆歸於臣”的思想之來源。

我們不必否認漢代複興的儒家受到法家專制主義的感染,至少董仲舒本人是“君尊臣卑”理論的積極吹鼓手。不過,從“君不名惡,臣不名善”是不是就必定推導出絕對皇權?也未必。

英國普通法體系中有一條所謂“君主不容有錯(The king can do no wrong)”的原則,涵義跟董仲舒提出的“君不名惡”差不多。恰恰是這一原則,構成了英國虛君立憲框架下責任內閣制的法理基礎,邏輯上的道理是這樣的:君主不容有錯,即不負行政責任;如何不負行政責任?君主只作為尊貴之國家象征,不過問實際行政;行政權委托給內閣,發生差錯也由內閣負責;君主則超然事外。

現在的問題是,這里面的道理,宋代中國的儒家是不是也弄明白了?恰好北宋大學者司馬光寫過一篇《功名論》,開篇第一句話就說:“自古人臣有功者誰哉?愚以為,人臣未嘗有功;其有功者,皆君之功也。”意思與“善皆歸於君,惡皆歸於臣”相近。司馬光這麽說,是要拍皇帝的馬屁嗎?不是。司馬光在文章中接著寫道:既然所有的功名都歸於君主,那麽,君主就應該給予執政大臣充分的信任,讓他們掌執政之權,“人主端拱無為”即可,自可“享其功利、收其榮名而已矣”。“古之聖帝明王”都是這麽治理天下的。

——原來司馬光的用意,是希望君主象征化,無為而治;具體治理國家的權力,交給大臣。反正人臣的功名,最終都將歸於君主,君主又何必親自操勞呢?不能不承認,司馬光的推論,在邏輯上是完全站得住腳的。

司馬光是從“功名”(“善皆歸於君”)的角度推導出君主應當“端拱無為”的。另有一些宋代士大夫則從“責任”(“惡皆歸於臣”)的角度,同樣推論出君主不應該親裁政務。宋神宗時,由於“內外事多陛下親批”,皇帝出現專權的傾向,大臣富弼便勸誡宋神宗:陛下親批政事,“雖事事皆是,亦非為君之道。況事有不中,咎將誰執?”為什麽富弼反對皇帝親批政務?因為君主是難以承擔行政責任的——總不能經常更換皇帝吧,倘若出錯,“咎將誰執”?因此,皇帝還是“垂拱無為”的好。

我們再將朱熹的見解補充進來,從“君不名惡”推出“虛君制”的邏輯鏈就更加完整了。朱熹是這麽說的:“君雖以制命為職,然必謀之大臣,參之給舍,使之熟議,以求公議之所,然後揚於王庭,明出命令,而公行之。是以朝廷尊嚴,命令詳審,雖有不當,天下亦皆曉然,知其謬之出於某人,而人主不至獨任其責。”在朱熹看來,人主不負責任,所以每一道以皇帝名義發出的命令,都必須由執政大臣合議、經給事中與中書舍人審核通過,才可以發布於王庭。這樣,即使事後發現該命令有錯,也可以由執政大臣負其責。

在我看來,這一宋人心儀的政體,雖然稱不上“虛君立憲”,但已庶幾接近“責任內閣制”了。而它的法理基礎,居然就是看似鼓吹絕對皇權的“君不名惡,臣不名善”理論。

闡釋是活的思想史

“君為臣綱”“惟辟作福,惟辟作威”“君不名惡,臣不名善”是儒學原典上三個比較礙眼的論點,確實給人一種鼓吹皇權專制的觀感。但經宋人一解釋,其專制的意味立即得到逆轉,變成了強調君主責任、限制君主專權的意思。而且,整個推論的過程,完全合乎邏輯律,而不是信口開河、語不驚人誓不休。——這便是宋人闡釋儒家政治學的智慧了。

我堅持認為,闡釋比原典更重要,原典只是凝固的思想史,闡釋才是活的、動態的思想史。闡釋使原典不斷獲得新意義,使原典的思想與時俱進,“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兩千多年來,儒家思想之所以一直保持著生命力,就因為它是一個開放的思想體系,允許質疑,允許爭鳴,允許闡釋,允許推陳出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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