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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裡巴斯在沉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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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這個島國將近半數的人生活在一個不到1公里寬的狹長島嶼之上
  • 過去20年裡,地球海平面的上升速度超過了歷史上的任何時期

文章概述:基裡巴斯,一個由33個島嶼組成的彈丸之地,最高海拔3米,最好的房子是水泥和鐵皮搭建的,「只要一個浪頭就能把一切都毀掉」。總人口只有10.7萬,有些人從未離開過居住地,有些到過基裡巴斯的外環礁,更多的人沒有出過國。他們祈求上帝保護,相信地球上總有一塊棲身之所,只不過不在故土罷了。

世界末日可能會更早降臨

那位衣著考究的男子臥在飛機座位上睡著了,他蓄著修剪整齊的鬍鬚,邊上還有一位鐵面保鏢守候。一位空乘為他呈上一塊熱毛巾,而後又拿來了一塊。保鏢身穿基裡巴斯國家警察制服,臂章上繪有一隻在初升太陽普照下振翅飛翔的黃色軍艦鳥,他小心地把毛巾摺疊好,放在扶手上。這架斐濟航空公司的班機正在跨越赤道向北飛行,目的地是基裡巴斯首都塔拉瓦。

乘客包括一位從事金槍魚業務的日本高管、一位來自薩摩亞群島的摩門教大師和他古板拘謹的太太,以及一位打扮成伊拉克戰爭承包商模樣的美國人,他有任務在身,要迎回二戰時犧牲的美國海軍陸戰隊隊員的遺骸。我們都在心焦氣躁地等待這位熟睡的男士醒來,因為我們每個人都有事情要與他商議——但是這位貴客、基裡巴斯總統湯安諾(Anote Tong)就是沉沉地睡著。由於控訴工業化國家對基裡巴斯的戕害,湯安諾成為了一位著名人物,至少是基裡巴斯人中自古以來最出名的人。

身為聯合國會員國的基裡巴斯本是彈丸之地,它由33個島嶼組成,地處太平洋中心海域。其中32個島嶼都是低窪下陷的環礁,第33個島嶼是一座地勢較高的珊瑚礁,名叫巴納巴島,很久以前人們就曾對這裡的海鳥糞磷酸鹽進行過露天開採。如果科學家的推算正確,那麼基裡巴斯的多數國土將在本世紀結束前被太平洋所吞沒,時間大大提前也不無可能。溫度上升會使水體膨脹,而且近來巨量的融冰流入了海洋。最近的一項研究發現,如今海洋吸收熱量的速度比過去1萬年裡的任何時候都要快上15倍。但是,在不斷抬升的太平洋淹沒這些環礁之前,海水就會滲入並無法挽回地污染基裡巴斯本已短缺的淡水水源。要是再有類似近期重創菲律賓的那種劇烈風暴來襲,那世界末日可能更早降臨。

考慮到上述這些原因,10.3萬基裡巴斯人或許很快會淪為難民,這可能是人類首次因為躲避全球變暖而非戰爭或饑荒而大批外逃。

這正是湯安諾如此頻繁造訪斐濟的原因。他正在為國人尋找容身之所。基裡巴斯一詞來自當地語言對原英國殖民地吉爾伯特群島的發音,據報導基裡巴斯政府近期斥資960萬美元從斐濟購買了24平方公里島嶼,此舉顯然令斐濟的軍事統治者頗感錯愕。斐濟表示無意接納基裡巴斯人。贊比亞某位前總統曾同意為基裡巴斯人提供土地,但後來他去世了。到目前為止再也沒有人肯主動出手相救。

今日天空萬里無云,太平洋在我們面前暈染開一片蔚藍。那位日本高管打破機艙內的嘈雜,插嘴說道:「好大一片海。」他說自己希望能與總統商議一些緊急的漁業權問題。基裡巴斯陸地面積大約為803平方公里、海洋面積約為337萬平方公里。這個國家堪稱漁業產業中的沙特阿拉伯,只不過基裡巴斯領導人允許外國人,尤其是來自中國台灣、韓國和日本的捕魚加工船搾取其僅有的有利可圖的自然資源。

飛機的飛行高度開始下降,但我們身下除了萬頃碧波再無其他。湯安諾挪動了一下位置。我本想上前自我介紹,但被那位名叫奧·文森特·海拉克的摩門教大師佔了先。

海拉克是薩摩亞一家熱帶飲料分銷商的前首席執行官,也是摩門教第二級七十員長老團的成員,這一身份使得他成為了太平洋地區一位非常重要的摩門教人物。他負責監管教堂在基裡巴斯的學校體系,這些低收費學校為那些經父母同意皈依摩門教的孩子提供教育。眼下摩門教派正在爭奪基裡巴斯人的靈魂。在聆聽海拉克描述教堂種種善舉之際,曾經師從天主教傳教士的湯安諾保持著禮貌的微笑。我只能零碎地聽到他們的談話內容,包括「水罐」、「計算機實驗室」、「耶穌基督」以及出訪鹽湖城等。

飛機繼續降落,環礁島外圍一座座色彩絢麗的藍色潟湖映入眼簾。相比之下,飛機顯得龐大而環礁顯得渺小。海拉克回到了他的座位,我則向總統進行了自我介紹。我問道:「他們打算把飛機降落到哪裡呢?」湯安諾無精打采地笑了笑,說道:「現在跑道還沒有被海水淹沒。」他拿來一塊毛巾擦臉,說道:「我太累了,睡得很少。」眾所周知,這位總統非常喜愛卡瓦飲料,這種慶典儀式專用飲品由卡瓦胡椒的根塊製成,有鎮靜助眠的作用。我解釋說我來塔拉瓦是為了瞭解氣候變化對這個國家的影響。

湯安諾笑了,說道:「颶風桑迪。」

我嘗試著辯解說,基裡巴斯的未來理應贏得全球關注,無論它是否在氣候危機的問題上給世人上了重要一課。曾經就讀於倫敦政治經濟學院的湯安諾對我的說法並不買賬。他說:「你想要看看海潮湧來但再不退去時會是什麼樣子。隨颶風桑迪來襲的海水最終回撤了,但是終有一天海水將不再消退而是常駐那裡。」

只要一個浪頭就能毀掉一切

塔拉瓦躍入了我們的視野。這座環礁的巨大潟湖呈現水藍色,而環礁另一邊的海水顏色更深,近乎於藍紫色。這座月牙形島嶼極為狹窄,一叢叢椰樹高高聳立。在人口稠密的南塔拉瓦地區,陸地最寬的地方只有950米,但生活著5.1萬人。這裡的人口密度高達每平方公里約5000人,差不多是孟加拉國的五倍。

湯安諾說:「基裡巴斯是個非常脆弱的國家。」

隨著飛機輪子觸地,沒穿鞋子或衣服的小孩就從椰林裡面鑽了出來,追著飛機跑。一排鐵皮或茅草棚屋沿跑道而建,它們和機場不分彼此,連柵欄都沒有。

「人們不應該在跑道上生活。」湯安諾以一種消極的口吻說道,彷彿他並不是這個國家的領導人。

落地後我請湯安諾接受我們的採訪。他說:「好吧,過來吧。但是別今天來,我要睡覺。」

在炫目的陽光之下,我們離開了飛機。湯安諾揮了揮手,和保安一起穿過跑道走向了一輛等候在那裡的轎車。我們剩下一干乘客則簇擁著走進一座大棚,這裡便是機場的到達大廳了。我們的行李被倒在跑道上,箱子砸地,灰塵騰起。

邊檢人員詢問了我的入境目的。我解釋了我的任務,但沒有說得太詳細。她說:「幫我們告訴世人,我們不想搬走。」

下了飛機的乘客在人們的推擠中往外走。灰頭土臉的孩子們成群湧動。許多成年人都光著腳,身穿美國教堂捐獻的T恤衫。長著皮癬的流浪狗在人群中竄來跑去,個個瘦得肋條畢現。幾乎所有人都身形肥胖或至少嚴重超重。

前來接機的夫婦在人群中冒了出來。丈夫是大約60歲的新西蘭人約翰·安德森,頭戴闊邊帽,微微笑著。他的妻子琳達·烏安是基裡巴斯本地人,是一位社區活動分子和人類學愛好者,負責接待為數不多的到訪新聞記者。我們乘坐他們的轎車駛離了機場。一路上,太平洋在左、潟湖在右。我問他們這條路叫什麼名字,安德森說:「這是唯一一條公路,就叫『路』。」很快,這座環礁的寬度就收窄到了50米左右。隨後我們穿過了一條連接另一小島的坑窪堤道。安德森說,我們現在來到了他所說的「基裡巴斯之峰」——海拔三米的全島最高點。抬眼望去,單坡頂棚屋就像哨崗一樣散落在海灘上。

安德森說:「只要一個浪頭就能把一切都毀掉。」幾年前到訪的聯合國秘書長潘基文曾經住在塔拉瓦,保鏢在他下榻的酒店放了一件救生衣,以防萬一。

對於大多數人,世界只有500米寬

「早安,主耶穌。」牧師說。教友們也敏然應聲道:「早安,主耶穌。」這位提柏肯尼庫拉村(Te Bikenikoora)的青年牧師高舉《聖經》說道:「讓我們高歌一曲,請求主保護我們免受氣候變化之害,讓我們留守我們的家園。」許多人仰望天空禱告,祈望得到拯救。

在這位青年牧師布道之時,牧師埃裡亞·毛雷爾就坐在這個禮拜堂邊上的一條長凳上,小聲地祈禱著。當地人管這種公共禮拜堂叫作maneaba,它以珊瑚礁為地基,四面通透,高高的尖屋頂覆蓋著一種名叫露兜樹的葉子。這棟房子身兼多職,可以是教堂、學校、社區中心、地方政府辦公點、賓戈遊戲廳,有時還能留人住宿。毛雷爾對我說:「上次爆發『超級大潮』的時候,海水沖上了地板,屋裡都進了魚。」「超級大潮」是指每年會出現兩三次的最高浪潮。村民經常在禮拜堂裡聚集,商討對策。眼下有關離開的建議僅限於理論層面,因為實際上人們根本無處可去。

現在有一些年輕人正在接受海員或護士專業的培訓,希望日後能在亞洲的拖網漁船上或在新西蘭的養老院裡找到工作。湯安諾呼籲國人「有尊嚴地移民」:讓基裡巴斯人在容留他們的國度裡成為有用之人。但是血緣和氏族關係讓多數國人彼此緊密相連,而且他們深深地植根於自己的土地,以至於分離之痛使得許多人覺得移民的念頭簡直觸碰不得。

基裡巴斯人以一種共有共生的獨特方式生活在一起。琳達·烏安說:「對我們的人民來說,相聚在一起就是最強大的驅動力。」基裡巴斯社會的階級界限模糊,儘管在我訪問的一些學校裡,穿著新人字拖鞋的孩子會比光腳的孩子顯得尊貴些。緊密的氏族關係在構建社會結構的同時,也帶來了失調無序的弊端。長期以來,拒絕家人或族人的要求一直是基裡巴斯人的禁忌。雖然這種風俗弱化了一些人積累財富的意願,但人們在任何情況下也都對浮華炫耀持排斥態度。特別是在塔拉瓦,這裡人口如此稠密,只有倡導謙遜與合作的文化才能避免動盪和暴力的滋生。

在毛雷爾的教會裡,有些教友從未離開過塔拉瓦,有些則到過基裡巴斯的外環礁,要說出過國的人就更是少數了。對於許多基裡巴斯人來說,整個世界就只有500米寬。

毛雷爾是這個定居點的領袖,現年約60歲,滿臉皺紋,身型壯實,走路微跛,總是出言謹慎。毛雷爾一邊聆聽著十幾歲女生用三個聲部合唱「上帝啊,您比任何海浪都更高,您比任何大風都更強」,一邊緩緩地翻閱著《聖經》。我向毛雷爾提出了一個問題:教友們在這個週日早間禮拜的禱告中反覆提及海浪大風,是不是因為有我在場的緣故?他回答說:「不是,我們正是在為此事祈禱。」毛雷爾把他手中正好翻到《創世記》章節的《聖經》遞給了我。他說:「這是上帝的聲音。」他要求我唸給自己聽:

「看哪,我要使洪水氾濫在地上,毀滅天下;凡地上有血肉、有氣息的活物,無一不死。我卻要與你立約;你同你的妻,與兒子兒婦,都要進入方舟。」

毛雷爾說道:「有一天我的小孫女說,我們應該造一艘方舟,把它停靠在海灘上,以備洪水襲來。」許多教友都提出了類似的建議。他說:「我們總是在為這件事禱告,人們有意建造一艘巨船。」

青年牧師說道:「上帝對我們有如此深厚的愛。我們讚美你,希望得到你的護佑。上帝是我們的頭號保護神。當風暴襲擊我們的時候,我們會變得強壯,我們將得到你的保護。我們需要堅守自己的信仰。」

我們離開了禮拜堂。我對基裡巴斯氣候的第一印象是錯誤的,正午時分的塔拉瓦熱得榨乾了人的精力和元氣。我們在村裡穿行,男人們則躺在茅草墊子上歇晌。我們穿過了一個臭烘烘的鹹水池塘。毛雷爾說這是新形成的。海水漫過陸地表面,在村裡各處低地聚積起來。水塘的岸邊堆滿了油桶、米袋、摩托車引擎以及紙箱等各種垃圾。一小坨一小坨的排泄物——狗屎、豬糞、人便向空氣中散發著臭氣。我們來到了一個將村落一分為二的淺水溝。他朝著一個已彎曲枯死的小椰樹林走去,說道:「鹽分毒死了這些樹。」

你們為什麼不建造海堤?我問道。毛雷爾解釋說,雖然政府撥出了一些資金,利用珊瑚、石頭和水泥來建造海堤,但是,它們在海潮的壓力下崩塌了。他的村莊最好的房子是用水泥和鐵皮搭建的;大多數是用葉子、樹枝和鋼絲網圍欄湊合拼在一起的。這裡似乎每家都養著一兩頭豬,一卷卷帶刺的鐵絲網充當了豬圈。這些豬是家宴的大菜,而這種家庭慶典大多是在孩子滿週歲時舉行。基裡巴斯人認為,孩子滿了週歲才算是家庭迎來了一個新生命。

我們穿過垃圾覆蓋的沙灘,走進拍岸的浪花裡。毛雷爾指給我看海水侵蝕格外嚴重的地方。他說,這雖然不是一下子形成的,但是惡化的速度正在加快。他手頭沒有數據,只有個人經驗;但科學數據證實了他的觀測。美國政府表示,在過去的20年裡,海平面每年上升3毫米,速度比過去幾千年裡的任何時期都要快。雖然每年3毫米的升幅不像海嘯那樣具有破壞力,但它降低了全球各地濱海社區的安全邊際。

在我們漫步之時,毛雷爾和我談起了因海平面上升而引發的、令人心緒不寧的神學難題。他說:「《聖經》說當洪災結束、大水消退時,上帝向諾亞承諾再也不會毀滅這個地球了。我們信仰上帝所說的話,我們認為這是真的。上帝不會打破他對我們的承諾。」

與基裡巴斯多數基督教領袖一樣,毛雷爾也是慢慢才接受了全球變暖的概念。這裡的新教、天主教以及摩門教教會都曾對危機將至的警告置之不理。但這種情況正在改變。總統要求教會領袖反覆宣講這一主題,而且這些巨變跡象都與他們的生活息息相關。一位名叫馬丁的天主教神父居住在距離塔拉瓦兩小時船程的阿拜昂環礁,他表示自己之所以相信氣候變化的現實,是因為他看到海水漫入了一個村莊、再也沒有退去,重演了毛雷爾所轄村落的遭遇。馬丁神父說:「我們曾在探訪潟湖時登上的小島現在已經淹沒在海面之下。」他說:「我們現在必須不停地修建海堤,保護椰樹。我們曾經飲用地下水,但現在的水變得太鹹,我們只能飲用雨水。他們曾經告訴我們會發生這種情況,後來果真如此。」

人們會時不時地以更為糾結的心態探討政府提出的第二個主張:這些已承受自然環境重壓的環礁無力再負擔更多的人口了。島上神職人員大多對計劃生育和生育控制的觀點持反對意見。馬丁神父說:「我們認為採取安全期避孕法即可。」島上的摩門教領袖艾歐塔·圖恩說,他的教會反對控制生育,因為教義說「未出世的靈魂」正在天堂等待從基裡巴斯迎來他們的肉身。他說道:「如果肉身沒有了,這些靈魂將去到哪裡?我們不能僅僅因為人口過多就控制生育。」

毛雷爾相信,地球上總有基裡巴斯人足夠的容身之處,只不過不在故土罷了。他對要求他打造方舟的小孫女說,上帝不會傷害他們,這就是為什麼上帝給他們留下了充足的準備時間。毛雷爾說:「我對她說,上帝不會像上次那樣用大洪水毀滅整個世界的,只有個別地方會被毀掉。」毛雷爾說他已經準備好送孫輩去海拔較高的國家生活,他說:「總有一天,他們必須離開這裡。」但是他本人卻不會走。他說:「我太老了。我要留在這裡。」那麼,當飲用水都沒有了的時候,怎麼辦呢?「那我就向上帝乞求更多的幫助。」撰文/Jeffrey Goldberg 攝影/Claire Martin 編輯/宋興雙 翻譯/小凡

(《基裡巴斯在沉沒(上)》完,後續內容詳見《基裡巴斯在沉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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