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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告訴我你的底線是什麽” 導演周申詳解《驢得水》

來源: http://www.infzm.com/content/120772

電影《驢得水》上映後,許多人評價它是“知識分子電影”。但同名話劇演出時,主創團隊並沒聽過類似評價。在導演周申看來,話劇比電影更多了一層“間離感”,因而也讓觀眾更容易接受。(劇組供圖/圖)

這個戲要說的是,不能為一個美好的願望去做錯誤的事;不能在追求美好目的的過程中突破底線。

2009年我跟小夥伴建立了一個戲劇烏托邦,在這個小團體里,我們遇到了跟《驢得水》一樣的情況:把一個喜劇搞成了一出悲劇,因為沒守住底線,鬧得最後大家翻臉。

——周申

“我更正一下,它在口碑上已經成為爆款了。”2016年11月3日,接受南方周末記者采訪後幾分鐘,開心麻花CEO劉洪濤跑回采訪間。此前他的說法是:“它的口碑會很好,應該不會賠,但它肯定不是爆款。”它,指的是開心麻花作為投資方之一的電影《驢得水》。

待客區綠植的色澤和茶幾上的汙漬顯示出這家公司不久之前出身草莽的家底。2015年,這家靠爆笑舞臺劇起家的上市公司推出電影首秀《夏洛特煩惱》,票房14.4億元。

最初,劉洪濤想讓電影成為開心麻花舞臺劇的廣告,把那些賣不掉的票賣掉。以電影這個娛樂產業中的重量級選手為戲劇這個輕量級選手做廣告,似乎有狂想的意思,其實卻是無奈之舉:拍電視劇,搞不掂電視臺,拍出來給誰?拍網劇,反響一般:“網劇應該像相聲:觀眾隨時進入,隨時離開,我們做舞臺劇出身,更擅長完整地講故事。”

2014年10月,“夏洛特”還在拍攝中,劉洪濤邀請年輕的戲劇導演周申到片場。那時,話劇《驢得水》改編成電影已提上議事日程。“夏洛特”橫空出世,一部電影的收入超過開心麻花多個劇目全國演一年的收入。《驢得水》的改編和拍攝提速。

拍電影,是周申一直以來的願望。到目前為止,他的三部戲劇作品《如果我不是我》《驢得水》《梵高自傳》都是為電影創作,先排成戲劇是不得已的“曲線救國”。

2009年,一位有支教經歷的朋友給周申講了個笑話:一個民辦學校把一頭驢虛報成老師吃空餉。“兩秒鐘”內,一連串的戲劇結構像肥皂泡一樣在周申大腦中騰起、膨大:上面的人來檢查怎麽辦?你是不是要找很多借口?會不會這些借口把那個子虛烏有的人吹得太好,讓上面有了別的想法,把他樹成一個先進典型?樹成典型後怎麽辦?是不是得找個人來冒充他……2010年,周申把這一連串想法寫成電影大綱,並申報了文字著作權。拍電影的機會不那麽容易找,2012年年底,他用兩個月時間把《驢得水》排成了一部話劇。

1942年,中華民國偏遠鄉村的“三民小學”。校長孫恒海有獻身鄉村教育,改變中國人貧、愚、弱、私的崇高理想,卻常常“做大事不拘小節”,讓一頭拉水的驢冒充英語老師呂得水吃空餉。男老師裴魁山和周鐵男一個脾氣棉、一個脾氣暴,裴魁山追求女老師張一曼,周鐵男中意校長的女兒佳佳。張一曼私生活自由奔放,也因此格外信任收留她的校長。佳佳是唯一堅持立場,不肯為了大事犧牲小節的人。教育部的特派員要來視察小學,孫校長急中生智想讓上門來修上課鈴的蒙古銅匠冒充呂得水。銅匠不肯,張一曼自告奮勇“睡服”銅匠,喜歡她的裴魁山黯然離場。鬧劇從此開始。

子虛烏有的呂得水老師被教育部授予“當代武訓”稱號,“三民小學”獲得美國慈善家羅斯先生每個月3萬元的補貼——實際是10萬元,其余7萬教育部扣了。好景不長,羅斯先生要親自看望呂得水老師,瞎話繼續往大里編……

《驢得水》曾讓許多觀眾驚喜:小劇場的主流觀眾爆笑不已,專業觀眾一眼看出它的匠心獨具。北京社科院研究員高音從層出不窮的笑料中看到了戲劇研究家李健吾先生所謂的“奇襲”: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從教育部特派員身上看到了《欽差大臣》;從女教師張一曼身上看到哥爾多尼的名劇《女店主》。《驢得水》的黑色幽默、諷刺勁道更是讓一批知識分子觀眾擊節叫好。

有如許鋪墊,在大電影里嘗到甜頭的開心麻花,決定把《驢得水》搬上大屏幕。《驢得水》另外三個投資方是斯立文化、貓眼文化、影行天下。斯立文化是導演周申和劉露的公司;貓眼文化的主業務之一是電影票在線銷售;影行天下從事電影的營銷推廣——四個投資方構成電影制作、宣傳、發行的完整鏈條。

11月3日,《驢得水》上映12天的時候,票房1.4億。按照投資方的估計,“過億就不賠”。相比票房,這部電影有更多讓人興奮的理由。

為什麽這個學校里沒有學生?

南方周末:《驢得水》開始就是想做電影,而不是戲劇?

周申:對。我跟劉露做電影有自己的幾點堅持:第一是要做大電影、商業電影,不做微電影,也不做電視電影;第二,藝術上我跟劉露要有百分之百的話語權;第三,要嚴格按照我們的工作方法來——不使用明星不是我們故意的,而是我們的工作方法,明星不會接受。我跟劉露從沒做過電影,是完全的新人,可想而知,會遇到非常大的阻力。到2011年底,我們不想妥協,也不想停滯,就換一個方向前進:先做成話劇。電影《驢得水》變成了話劇《驢得水》,當時就爆了。

南方周末:沒有那麽快吧?聽說剛開始臺上的演員跟臺下的觀眾一樣多。

周申:對,買票的觀眾跟演員差不多。但話劇是這樣的,買票的觀眾就那麽幾個人。我們第一輪演出十場,大部分票是送的。爆了口碑。第二輪演出開始,票是全部賣空的。

南方周末:你這個戲,是對歷史、對人性感興趣,還是對合乎技術規範地講一個高級的故事感興趣?

周申:高級的、合乎技術規範的故事。我跟劉露不願意去批評什麽歷史,那個跟我無關,我跟劉露要表達的就是我們的生活。

南方周末:你們有戲里的經歷嗎?

周申:當然有。這個戲要說的是不能為一個美好願望去做錯誤的事;不能在追求美好目的的過程中突破底線。這就是我跟劉露在2009年前後的生活。那時我們跟小夥伴建了一個戲劇烏托邦,在這個小團體,我們遇到了跟《驢得水》一樣的情況:把一個喜劇搞成了一出悲劇,因為沒守住底線,鬧得最後大家翻臉。

南方周末:你在講自己生活的時候,借了一個歷史的殼。

周申:借殼是為了讓這個故事更有寓言性,我的目標是針對人類的共性,而不僅僅是講我自己。有人說,為什麽學校里沒有學生啊?有了學生,別人就會覺得太像學校,太像在說教育問題。我特別怕人感覺我們是報告文學,或者我們揭露現實,談鄉村教育。

南方周末:既然有這樣的顧慮,為什麽取了《驢得水》這麽鄉土的名字?

周申:我朋友給我講的故事里,那頭驢就叫驢得水。我覺得挺好,既是故事的主角,又是故事最主要的矛盾。對話劇來說,它是個特別好的名字。話劇的主流觀眾是大城市里的年輕人,他們在話劇市場上根本就沒見過農村題材。他們只覺得這個名字怪怪的,就像《戀愛的犀牛》,沒人會以為它發生在動物園里。到了電影,我們確實考慮過換一個名字,權衡再三,要把名字換掉,口碑就斷掉了。所以還用“驢得水”,在宣傳時,我們反複用物料強調,這是一個很現代的東西,它一點也不土。

你不相信因為你沒有她善良

南方周末:如果說戲劇結構是在兩秒鐘之內形成的,劇中人物是怎麽來的?

周申:那是慢慢填充的。我並不會寫劇本,但我會架構故事。劉露會判斷情節和人真不真。我給一個框架,血肉都是演員即興的,從他們生活中來。

比如張一曼,就來自劉露的閨蜜,在她看來,你情我願的性生活沒什麽問題,就跟吃飯一樣,只要我不傷害別人那就OK。一旦發現可能會傷害別人,她馬上停。在周邊的人看來她可能挺不一樣的,但是她覺得自己很正常。《驢得水》最關鍵的一個情節是什麽?是張一曼說:我來“睡服”他。由於她說了這句話,後面的情節開始分崩離析……

南方周末:一個驢冒充人的故事,怎麽冒出“睡服”一說的?

周申:從生活中來。原來跟我合作的制片人,我們在做一個項目,遇到了一些來自他女老板的阻力,我就跟那制片人抱怨。他說:周導,不要慌,我去“睡服”她。過了一段時間這個女老板就OK了。後來男老板的阻力又來了,我又開始跟他抱怨,他又說:周導,不要慌,還是我去“睡服”他。他老用這個詞,是個笑話。我就把它拿過來用。如果沒有張一曼“睡服”銅匠,後面的戲是無法推進的。

到後來,一曼為了“睡服”這事付出慘痛代價,有人說:一曼為什麽不走啊?她那麽自由的一個人,我不相信!你不相信是因為你沒她那麽善良。她為什麽願意坐在那里?因為她覺得她確實對不起銅匠,如果剪頭發能讓他好受點,那就剪吧。她只能在傷害校長和傷害銅匠間選擇一個。畢竟她看待校長像看待父親,而她跟銅匠只是一夜情,所以她選擇了傷害銅匠,這個選擇讓她很自責。但當時沒有別的選擇。銅匠不走,對校長來說是滅頂之災。當然,有可能坐下來我們討論兩個小時,但特派員的車已經在路上了。

很多人說,我很喜歡張一曼這個人物,但她如果不說那些黃色的笑話就好了。這是矛盾的,如果她前面不說這些話,你不會喜歡這個人物,因為她不立體,她不真實。對我和劉露來說,所謂真實,就是我們不會跳出真實去加一些東西或者減一些東西討好觀眾。

南方周末:校長在劇中是個老好人,有崇高的理想,直到最後差點把自己閨女搭進去。一般的觀眾不會覺得他可惡。

周申:其實校長最可惡。自以為有遠大理想,自以為既然為了理想都自我犧牲了,小節為什麽不可以犧牲?但更多的是裴魁山那樣的人。在好的環境里是個好人,遇到逆境他就變成壞人。很多人都覺得魁山變得那麽快,我不相信。遇到這樣的人我一般會問他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是你有底線嗎?他會毫不思索地回答有。第二問題,你的底線是什麽?一個小時之內他答不出來。

裴魁山自以為是個好人,但當他心愛的人跟他完全看不上的人上床,他覺得他那麽有學問,居然被一個破鞋和一個文盲侮辱了,馬上就變得面目可憎。你現在覺得你是一個好人,不會做壞事,那是因為你沒有遇到事兒。當你需要為戶口、為職稱做一些惡心事兒的時候,你到底是做還是不做?你問過自己嗎?

南方周末:我對銅匠媳婦有特別的興趣,她是這個戲里必不可少的一個雜音。

周申:銅匠媳婦就是推動這個社會進步的那類人。如果她不出現,那場婚禮觀眾是不能接受的,但銅匠媳婦出現了。她一上來就是:去你媽的!特派員也不好使,槍也不好使,在我面前一切不好使,我就是要跟你打得天翻地覆。為什麽?因為你們突破了做人的底線:我的男人怎麽就被你們搗鼓得上了別人的床、成了別人的新郎官?這種人,你不要看她沒知識,粗陋不堪,就是這類人在推動社會的進步。就是這類人才能讓人想,我們怎樣才能讓這個社會更公平、更正義。

我倒不是針對知識分子。我覺得我們太溫順了,這個社會不會進步的。公平和正義誰爭取來的?是銅匠媳婦這樣的人,不是動動嘴皮子的人爭取來的。

周申(前排右三)最早想把《驢得水》拍成電影。但遇到太多障礙,只好先“曲線救國”,排成話劇。(劇組供圖/圖)

裴魁山撥開了唱針

南方周末:從話劇到電影,《驢得水》最大的變化在哪里?

周申:話劇觀眾是間離著看的,所以如芒在背的感覺沒有那麽厲害。間離效果就意味著罵的都是別人,那當然爽了,人都是這樣。話劇是用斯坦尼的表演方法去實現布萊希特的間離效果。在電影,是用斯坦尼的表演方法去實現卡塔西斯的效果。卡塔西斯就是要把你代入,最後罵的是你。

電影前半段跟話劇前半段效果一樣,所有笑料的產生都基於矛盾沖突,都基於人物性格。話劇後半段,所有笑料都是通過間離實現,通過“現掛”來完成。比方我讓特派員說一些現在的官員才會說的話,“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信了”。在電影里面現掛不能用,間離效果不能用,觀眾一下子就掉進去了。

南方周末:說到底,你是怎麽讓鬧劇變成悲劇的?

周申:轉折點就是裴魁山穿貂皮大衣回來後。他有個細微的動作,估計觀眾都不會註意到。他進屋後,把唱片上的唱針撥到一邊。這個動作之後,片子就要往正劇方向轉了。

南方周末:聽說拍攝之初,你和攝影指導都決定在電影里刻意保留舞臺劇特點?

周申:倒沒有什麽刻意不刻意,我們在交流中是拿片子來對。林良忠老師拿出來的是伯格曼早期的片子,我們拿出來的是蘇聯電影,比如說《辦公室的故事》《莫斯科不相信眼淚》《雁南飛》。等於我們跟林老師不謀而合:《驢得水》的優點是密集而尖銳的矛盾沖突,一定要突出演員的表演,而不是突出別的。鏡頭是輔助的,不需要多炫。

南方周末:有觀眾一定要讓我表達這個意見:演員不能小點聲說話嗎?

周申:不能。因為他/她平時生活中就是這樣。我跟劉露對表演要求就是真實。我不允許你誇張,也不允許你收斂。你平時吵架就是這樣面紅耳赤的,你去抓小三就是這樣面紅耳赤,你在劇組里跟別人起沖突,就是這樣面紅耳赤,然後你在鏡頭前面跟我來個電影化的表演,幹嘛?假的!庸俗!

南方周末:有人說《驢得水》是知識分子電影。在小劇場有沒有評價認為它是知識分子的話劇?

周申:沒有。我跟劉露學的是斯坦尼體系,我們嚴格遵循斯坦尼體系。斯坦尼體系有兩個追求:它的美學最高追求是真實性——這個我先放一邊,它在社會價值上的最高追求,是要做人民的藝術家,而不是做宮廷的藝術家。在斯坦尼那個時代,宮廷藝術是給貴族看的,放到現在就是給精英看;而給人民看,放在現代就是商業化、市場化、大眾化。《驢得水》在北京火了之後,演出商把它拿到二線城市去演,也很火;後來他又拿到三線城市,底下觀眾有嗑瓜子的,帶小孩的,但是照樣有反響。

南方周末:從小劇場話劇到大電影,有需要妥協的地方嗎?

周申:我跟劉露約定,在不動故事骨幹的基礎之上接受審查和修改意見,這是其一。我按照我的想法,百分之百地拿出來,遇到問題我們再想辦法解決。其二是審查只有一條意見:蒙語和英語加上中文字幕,修改後自行通過。

南方周末:片尾交代孫佳去了延安,話劇里有這麽一句嗎?

周申:話劇里沒有。話劇里說她拿張綠卡去美國了。但電影你得更寫實,我們考證了,1942年去不了美國,因為香港是1941年淪陷的,之前可以從香港去美國。既然美國去不了,合乎人物邏輯和歷史邏輯的,就是去延安。為那句話我跟劉露吵過一架。她認為這樣寫會被人誤會,我說我管他們誤不誤會?我認為是合理的。佳佳不像其他那些人——這地方我看不上,這一切我不認同,我還選擇跟你們一起;佳佳不認同就要離開。離開去哪,你必須給她個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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