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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金貸黑洞:從買一只貓到負債19萬

來源: http://www.infzm.com/content/130492

四川大學校園里,很多共享單車的籃子上面都貼滿了小額貸款廣告。(南方周末記者 翁洹/圖)

(本文首發於2017年11月9日《南方周末》,原標題為《從買一只貓到負債19萬 跌入現金貸黑洞》)

一些年輕人接觸網貸的第一筆錢,都是為了一個偶然的需求:旅遊、買電腦、打瘦臉針、打賞一位主播,甚至是買一只貓……只是欲望的大門一經打開,他們大多都會再一次次伸手,複貸比例與多頭貸款比例都很高。

平臺通常不會標出年化率,而是精確到日、月的利息,比如借1000元,一個月後還1100元,年輕人們覺得100元不算多,但其實換算成年化率已經有120%。

早在2016年,銀監會就聯合教育部發文,要求加大校園貸的監管整治力度,暫停網貸機構開展校園貸業務。多位專家也呼籲,應加強投資者適當性教育,追究金融機構的責任。

大一時,為了交上英文培訓班的2999元報名費,網名“泥淖”的女孩借了一筆互聯網貸款。貸養貸、利滾利之後,大四時她背上了7萬元的負債,這筆錢成了這位農村女孩至今難以擺脫的夢魘。

“她還蠻能控制自己的,沒有逾期,不然如果加上高額滯納金,她完全可能要還10萬20萬,這還沒算手續費。”一位網貸業內人士說。

“泥淖”的債主之一,是2014年做“校園貸”起家的趣分期,現名趣店集團。其於2017年10月18日晚赴美上市,市值突破百億美元,成為財富神話。但也由此引發了對現金貸的巨大爭議。

在“趣店”這樣的財富新貴敲鐘背後,是一些“泥淖”一樣20歲上下的年輕人的一個個無眠之夜。因為跌入網絡貸款黑洞,他們不得不獨嘗自己天真或者說是愚蠢的惡果。

白天,他們照常上課、交際,在失眠的淩晨,化身為一個個匿名賬號,在知乎等網絡平臺上向“網貸”問題下的答題者們求救。

一位網民曾留言願意借錢,後臺就迅速被大批私信轟炸——這些私信很多來自剛剛註冊、連頭像都沒有的用戶。

針對“趣店”的輿論風暴發生後,據《經濟參考報》近期報道,由央行牽頭、多部門共同參與的監管新規正在緊鑼密鼓地展開,除了36%利率上限和禁止暴力催收外,此次監管還將從資金、牌照等多方面嚴控現金貸。

事實上,早在2016年,銀監會就聯合教育部發文,要求加大校園貸的監管整治力度,暫停網貸機構開展校園貸業務。多位專家也呼籲,應加強投資者適當性教育,追究金融機構的責任。

買鞋、養狗、談一場戀愛

“泥淖”英語不好,大一時報名暑期英語培訓班,交了錢,但沒能去成、也沒有退款。家里困難,一個同學推薦她借網貸付報名費。三年過去了,這個同學也陷入網貸泥沼,已經退學。而惶惶不可終日的“泥淖”,則靠擺攤賣手工藝品來償還利息。

不止是“泥淖”,在南方周末記者采訪的多位借貸者中,他們接觸網貸的第一筆錢,都是為了一個偶然的需求:旅遊、買電腦、打瘦臉針、遇到個私教、打賞一位主播、炒期貨……只是欲望的大門一經打開,他們絕大多數都會再一次次伸手。

今年23歲、曾經網貸負債19萬元的李小墨,借第一筆錢則是為了買一只貓。

剛入大學,她想和室友一起買只貓,但在網上被人騙了,陸續打過去的七千多元不見了,其中一半是室友的,她就先借了網貸還室友。

在學校附近,四處可見貸款平臺的廣告,趣分期、分期樂、優分期等,“不是小廣告,是大海報!”她對南方周末記者強調,“小廣告都是上不得臺面的高利貸。”她不知道這對自己有沒有危害,只覺得借錢很容易。

她讀影視專業,花錢很多。接著,她又借錢買了一部2萬多元的佳能相機,花了將近1萬元報名專業培訓班。每個月2000元的生活費無法覆蓋這些花銷,她做兼職、找實習,到了大二暑假基本還清了這些貸款,自己還攢了2萬多。

已經無債一身輕的她,這時又遇到了另一個“大坑”——初戀男友,同班同學。

男友家境貧寒,每個月生活費1000元,兩人的生活所需都是李小墨支付。

男友沈迷遊戲,經常充錢,經常發消息給她說“還差一點點”,前後在遊戲里投入了四五萬元。在這段戀情中,她給他買過5雙限量版運動鞋。因為喜歡狗,他還請求她買了一只四千多元的阿拉斯加犬,狗的吃用也要貴的。

“一旦你開始借錢,心里那把鎖就打開了,你知道可以買超過個人能力的東西,只要每個月還一點錢。就像網絡賭博,很多人說我把贈金輸了就不玩了,不好嗎?並不好,大概率是你停不下來。”張亦奇說。他是一家互聯網金融公司的前端審批主管,曾幫多家學生貸款機構設計風控和貸後流程。

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當一款新的借款產品推出時,年輕人的熱情遠超他們的想象。據他們統計,借款學生70%集中在二本及以下學校,包括專科學校。

超前消費,欲望失控,是負債青年們的共性,不僅是女生,像李小墨男友這樣的男生也很多,網名Steven的男生就是其中之一。

他月薪3500元,卻肯花2000元買一雙Timberland靴子。

上班以後,不再好意思向父母要錢,但是消費習慣已經養成。他入不敷出,開始借錢,辦了兩張信用卡,一開始覺得每個月分期也就多還一兩百元,省省就有了,但後面越來越多,買了電腦、手機、iPad,不知不覺,每個月分期就要還兩三千元了。

後來,他創業失敗,又在家消沈了一年多,以微信“微粒貸”和支付寶“借唄”度日,共14萬的額度都曾借光。

後來,在家人的幫助下,他還清了欠款。

現在,27歲的Steven回頭看,常常覺得以前不可思議,他現在買衣服都是在淘寶搜100元左右的。

現在他喜歡攢錢,看到存款變多的“爽”超過了消費的“爽”。他說,如果能寫信給以前的自己,第一條建議就是要學會存錢。

年輕人越來越愛借錢,是因為這幾乎沒有門檻,身份證、手機號就可以了。街頭巷尾、大學城附近,甚至共享單車上,到處都是貸款廣告。

2014年校園貸平臺崛起,它們基本可以分為消費分期貸款、現金貸和電商平臺推出的“花唄”“白條”類業務。

一個在山東濰坊的大學生對南方周末記者說,2014年趣分期在校園做“病毒式營銷”,每個註冊的人拉入新人都有15元的收入,如果新人借錢,介紹人還有抽成。

2015年,全國校園貸平臺呈現爆發式增長,一時間湧現出成百上千的校園分期平臺,但在2017年整頓中大量退出。

“被收割的雜草”

借唄、花唄、京東白條、趣店、分期樂、分期唄、任我花、信而富、名校貸、優分期、人人分期、愛又米,這些平臺的名字屢次出現在受訪的年輕人口中。

南方周末記者采訪的借貸者中,都曾多頭借貸。當第一家平臺的貸款期限到了,而自己無法償還時,他們自然地轉向第二家平臺,開始借新還舊,利滾利,直到滾出一個讓自己難以接受的數字。

“從我接觸到的一手數據來看,實際上超過30%的客戶已經不是消費目的的借款了,已經陷入拆東墻補西墻的地步。”張亦奇說。

在李小墨的世界里,她仍在向更黑暗處走去。男友不僅花光了她的積蓄,還開始背著她用她的身份證和手機借款,直到收到到期短信,她才知道負了債。

“每次我提分手,他都說‘那前面的錢我就不還給你了’。雖然潛意識里我知道他還不起,但是我真的害怕他這麽說。”李小墨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最初,她是從校內宣傳看到貸款這回事的。後來,她開始在微博搜“貸款”,讓貸款中介幫忙。後來,能借的網貸平臺都借過了,“最多的時候有五十多家。”她說。她開始接觸高利貸,它們最先出現在校園附近飯店的小廣告里,後來開始收到各種短信,“憑身份證,當天下款,一萬到兩萬,無需抵押”等。

當時,李小墨的負債已經滾到了18萬,也曾離“裸貸”只有一步之遙。

2016年6月,“裸條”引發社會關註。有人通過借貸寶“裸條放款”,即借款時,以借款人手持身份證的裸體照片代替借條,發生違約時,放款人以公開裸照為手段要挾借款人還款。

李小墨對南方周末記者說,那些人會一直誘惑你,說裸貸的利率更低,“只要你按時還款,照片就不會公布出去,而且拍的時候旁邊沒有人看,你別怕”。

張亦奇說,多頭借貸的“最後一棒”,對於很多女孩來說就是“裸貸”。如果逾期,有些平臺會一點點放出真實照片,也有更惡劣的,把女孩頭像P到很不堪的照片上,群發給家人朋友和QQ群,最終這些女孩的結果很可能就是徹底放棄自己。

“其實有60%-70%的多頭負債年輕人,我們是沒有直接看到結局的。”張亦奇說,“因為在學生催收中,有一個經典話術‘我指導你去哪家貸款來還我們’,也就是引導、鼓勵學生以貸養貸。”網貸平臺也不想捅到父母那里去徒增麻煩,對他們來說,最好的辦法是轉給同行。

到這個地步,李小墨已經接近崩潰。160cm的身高,從100斤瘦到81斤,頭發一抓掉一把,指甲蓋都出現了營養不良的波浪形。她從沒告訴任何人自己的境遇,憋在心里睡不著覺,每天只能睡兩三個小時,然後哭醒。

她曾吃過安眠藥、割腕,幾次輕生,向南方周末記者展示的一些照片里,鮮血淋漓。

因為有過逾期,她被催收“爆”過通訊錄,打電話給老師、朋友,“所有人都避開你、討厭你,因為你是個欠債不還的人”,但她不怨別人,“都怪自己,要是局外人,我也會覺得自己怎麽這麽蠢”。

在張亦奇看來,網貸平臺的風控主要是靠催收。打電話給你家人、同學、老師、學校,去寢室樓下拉橫幅、去你班里鬧,“你怕不怕?但凡你還對生活有一絲希望,這些東西都會毀掉它”。

在業界,網貸主要靠電話催收,也已經成為共識。因為每筆數額並不算大,其他催收方式都顯得成本過高,連用一些暴力催收手段都不劃算。

其實最早進入學校的貸款是助學貸款,屬於公益性質,畢業再還、零利息。但據張亦奇了解,壞賬不少。

2008-2009年,銀行開始推廣學生信用卡,也遇到各種壓力。

張亦奇說,其實逾期與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筆錢能不能追回來。銀行不能野蠻催收,逾期就真的成了損失。

2017年10月22日,趣店上市後,創始人羅敏接受媒體采訪說,“凡是過期不還的,我們這里就是壞賬,我們的壞賬,一律不會催促他們來還錢。電話都不會給他們打。你不還錢,就算了,當作福利送你了。就這樣。”

但一位佛山某高校計算機專業的大三學生向南方周末記者否定了羅敏的說法。因為申請趣分期時會默認開通讀取通訊錄的權限,他身邊有兩位同學,就是因為逾期後同學、輔導員、老師都接到了催收電話,而被逼退學。

張亦奇說,“學生在他們眼中不過是可以收割的雜草,可以擠奶的牛而已。”

隱藏的暴利

羅敏在采訪文章的評論欄留言:任何發現我們名義和實際利率超過36%的人請直接聯系我,我提供100萬資助費用。

不過,在現金貸平臺中,明面上利率超過36%這條紅線的公司不多,但它們有高昂的手續費、服務費和滯納金,跟它們相比,利率甚至不值一提。

張亦奇說,一些大牌公司年化收益率控制在10%以內,但他也見過高的,比如年化利率達到672%。

整體來看,這些現金貸平臺年化利率普遍在100%-130%左右,大多數情況下借款期限較短,從十來天到幾個月。

實際上,如果你每個月要還1000元,其中只有600-700是本金,剩下的50元是利息、100元是管理費、100元是中介費,還有林林總總的服務費。

在南方周末記者的采訪中,多位負債青年表示,還貸總額中真正被自己花了的也就大約一半,借款中有30%-50%都給了網貸公司和中介。

比如李小墨借過“名校貸”,借一萬五,一開始平臺就扣除三千元,一旦有逾期,這筆錢就不還了。

如果逾期,滯納金更是一筆天文數字。一位因為玩“時時彩”而陷入網貸的男生對南方周末記者說,他見過趣分期的逾期,借440元,15天滯納金就有500元,加在一起要還940多元。他自己“優分期”的最後一期忘了還,本金420元,逾期584天,需要還2900元。

貸款中介,是這個行業催生的群體。學生們往往會遇到中介,他們能幫你在不針對學生的平臺借款,中介費抽成10%。

在校園貸的發展中,也是因為貸款中介的出現,迅速催惡了這個行業。

張亦奇回顧,2013年趣分期就開始做了,剛開始是消費分期。跟商家合作,學生買東西可以用趣分期分期還款,但是不能提現。趣分期通過商品抽成和拖後結賬的資金沈澱營利。

趣分期這些公司需要大量的線下人員,有時候直接招學生做兼職,這里面產生了專業中介,用一個人的資料去好幾家平臺轉一圈,大量刷單,套利、套現,“市場大概不到半年就開始變壞了。”他說。

學生對利率的不敏感,也是這些公司利用的弱點。

平臺們通常不會標出年化率,而是精確到日、月的利息,比如借1000元,一個月後還1100元,年輕人們覺得100元不算多,但其實換算成年化率已經有120%。

南方周末記者問過“泥淖”,是否算過年化率,她說沒有。

因為工作需要,張亦奇訪問過大約1000個學生,“居然沒有一個人看過合同,大多數都懶得看。”

他說,在校園里,還出現過惡性騙貸事件。比如學生幹部拉著一個系的人幫忙刷單,“用你的名義幫我借一下,我來還”。很多學生都不介意被“借用”,尤其是講究哥們義氣的男生之間,事後這個人消失了。他曾經拿到3000個自稱受騙學生的案例,發現學生對同學的防備很低,默認為好人,“這種類型的騙貸容易到不可想象”。

這其中的一個標誌性事件,是一所福建的知名大學,有學生把大量同學資料拿去大平臺刷了個遍,然後消失。後來幾家公司的催收同時上門。

2016年8月,“裸條”事件後,銀監會明確提出用“停、移、整、教、引”五字方針整改校園貸問題。9月,趣分期停止校園業務。接著,截至2017年2月底,網貸之家統計全國共有47家網貸平臺退出校園。

2017年9月,教育部舉行新聞發布會,提到“取締校園貸款業務,任何網絡貸款機構都不允許向在校大學生發放貸款”。

但其實目前,在操作層面“禁止校園貸”還未細化。張亦奇說,國家規定知道這個人是學生不允許放款,但目前貸款申請只需要提交身份證,即便看到用戶在18-22歲之間,也不能確定是在校生還是打工者。能夠確定學生身份的方法,只有公司與學信網合作,但下大力氣、對自己的業務砍一刀,大多公司沒有動力這麽做。

有些平臺,也會在登錄時彈出一個框,要求你確實自己不是學生,對於很多急著借款的學生來說,這就是走個過場。

最後的港灣

因為拖欠學費、不上課,李小墨的爸爸被請到了學校。在辦公室看到曾經白白胖胖的女兒如今又瘦又幹、判若兩人,爸爸哭了。

因為家里也無力負擔這筆欠款,李小墨請父母讓她休學三年,自己打工還債。離家時,父親塞了一把錢給她,哭著說,“還完債一定要回來”。

這大半年,李小墨沒日沒夜工作,沒有休息日,每天早上九點半工作到淩晨一兩點,一天可能只吃一餐。她很累,“感覺在透支生命”。目前,欠的19萬已經還完10萬多,剩下的一半在網貸,一半是借了朋友的人情債。

在青年負債者的世界里,最終解救他們的基本都是父母。

即便家里不能還錢,從告訴父母的那一刻起,他們的精神就獲得了很大解脫。向父母坦白,被他們看作是“最難的那步”。

上文中因為賭博欠債的男生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他來自農村,父母比較嚴厲,十八歲前和家人很少溝通,自己性格也比較內向。難以還貸後,他想過自殺,也是在催收找到家里後才坦白的,父親責備了他兩句,幫他把錢還了。

事後他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如果以後自己有家庭,會多向孩子表達愛,不管是物質的還是精神的,讓孩子在外面遇到困難第一時間會告訴父母。

網貸公司其實明知道學生是沒有還款能力的群體,還敢放心貸款,看中的就是他們背後的父母。

在關於負債青年的新聞評論中,人們往往指責他們貪婪、虛榮、愚蠢,在張亦奇看來,其實學生們在這方面的常識是普遍缺失的。

“加強投資者適當性教育實在是刻不容緩。”北大數字金融研究中心主任、國家發展研究院副院長黃益平,最近幾乎在每個場合都如此呼籲,同時建議。“如果出問題要追究金融機構的責任,因為投資者適當性問題是你必須做的。”

(應采訪對象要求,文中李小墨、張亦奇為化名,南方周末記者黃金萍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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