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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里征税风波

http://magazine.caijing.com.cn/2011-11-06/111383995.html

織裡鎮,浙江省湖州市所轄,北依太湖,為水鄉靈秀之地,古因織造業興盛而得名,史料中即有「遍聞機杼聲」的記載。

  時至今日,這個浙北古鎮仍興於「織」,為中國最大的童裝產銷基地和棉坯布集散中心,當地人自稱,「全國兒童身上穿的童裝四件裡就有一件是織裡造」。

  10月26日,一起突發事件打亂了織裡鎮繁忙的節奏。

  湖州官方通報,10月26日上午,織裡鎮在推行童裝加工企業稅收「社會化徵管」過程中,上門徵收的代徵人員因工作方法簡單,引起一外地業主不滿,雙方發生糾紛。

  多位安徽業主表示,當事業主被打傷,官方則稱,雙方「互有推搡但均無受傷」。

  根據官方通報,當事業主事後糾集百餘人聚集鎮政府上訪,要求解決糾紛問題,引發群眾圍觀。

  當晚18時許,又有五六百人集聚於富民路一帶,圍觀群眾最多時達數千人。其間有一輛奧迪車因擔心被砸,車主急速駛離,沿途撞倒九人。官方稱傷者送至醫院救治後均無生命危險。不過,有民眾反映有人死亡。

  此後,少數人員繼續投擲石塊,打砸路燈、廣告牌、汽車等。

  至27日中午,又有部分人員在鎮政府前集聚,其中一些人進入鎮區,攔截車輛、打碎車窗玻璃。在此過程中,一輛警車被點燃,一名民警、三名協警受輕微傷。

  此後兩天,緊張氣氛繼續延續,因擔心遭到波及,織裡鎮幾乎所有童裝加工廠均停止生產。直到29日,形勢方趨於穩定。官方宣佈,截至當晚18時,公安機關刑事拘留21人,行政拘留51人。在多方安撫下,部分童裝企業開始恢復正常生產。

  這起看似偶然的事件,暴露的其實是外來人口管理、產業轉型等相互交織的社會矛盾。

  萬家小作坊

  織裡鎮的童裝業起步於上世紀70年代,此後加速發展,80年代後期已佔據全國20%的市場份額,至90年代時,中國一度有30%的童裝產自織裡。

  2002年,織裡鎮被中國紡織工業協會、中國服裝協會命名為「中國童裝名鎮」。

  織裡鎮建築特色鮮明,一般以四五層樓房為主,且廠店結合——樓上為加工車間,一樓為店舖,展示自己生產的各式童裝。幾乎每家都有自己的品牌,「小豬班尼」「芝麻開門」「賽洛非」「青蛙王子」等招牌漸次排開。

  圍繞童裝生產,織裡鎮還衍生出許多配套的產業,如繡花、印染、飾品等。

  據湖州市吳興區副區長金新根介紹,織裡鎮擁有1.3萬家童裝經營戶,其中直接加工生產童裝的有8700家,其餘的則從事童裝的相關配套產業。

  織裡鎮區周圍星羅棋佈的村莊亦成為童裝產業鏈的一部分,幾乎每戶民居均是一個小型童裝加工廠,經營者多為安徽籍的外來農民。他們的經歷頗為類 似,一開始在鎮裡的服裝廠打工,後來發現自立門戶可以獲利更多,於是紛紛自行開設小作坊,租下當地農民的房子,購置幾台縫紉機,僱傭幾個工人,有的甚至只 是夫妻倆,就組成一個獨立的生產單元。

  這些小作坊的經營模式亦如出一轍,加工廠從正規經營戶那裡拿到裁好的衣料,按照樣衣組裝成童裝,加工一件獲得數額不等的加工費。

  相較於外地人經營小作坊,本地人更多從事承攬訂單的業務,再將訂單轉交給眾多小作坊生產,從而掙取差價。比如,有人以2000元的價格接到 200件童裝的訂單,後以6元錢的單價向小作坊下單,最終作坊主可獲得1200元加工費,手握訂單者則賺取800元差價。由於加工業主一般不具備攬單的能 力,所以高度依賴於本地的經營者。

  「機頭稅」悖論

  浙江區域經濟發達,體現為「鄉村小工業的集聚」,其特點是一鄉一品,加工分散。

  溫州鹿城區的鞋、眼鏡、打火機,永康小五金,義烏小商品,東陽木雕,織裡童裝均為典型代表。

  相對於織裡鎮上經過正式工商註冊的經營戶,一般的小作坊未經註冊,在早些年,這些作坊並不納稅。但從2008年開始,當地稅務部門開徵「機頭稅」,即以作坊中縫紉機的數量作為徵稅的依據。

  吳興區副區長金新根解釋,因小作坊的營業額不好統計,難以按正常方式徵收,「機頭稅」實際上包含了增值稅、所得稅、營業稅、教育附加稅等稅種,「其中既有國稅也有地稅,我們統一折算到機器上,便於操作」。

  起初,一台縫紉機每年的稅款為80元,此後幾乎逐年翻番,2009年是160元,2010年是343元,今年則再次漲至626元。

  對於增稅的依據,湖州官方並未公佈,金新根則稱,徵稅額是根據各種稅收進行綜合折算得出的,但他也沒有透露相關計算標準。

  與此相對,織裡鎮上經過正式註冊的經營戶,今年的稅收同樣增加不少,「我們按鋪面徵稅,去年一間是7000多元,今年漲到了1.3萬元到1.5萬元」。一位本地業主告訴《財經》記者。

  金新根認為,織裡鎮裡的每台縫紉機,比較熟練的業主一個月最多可以掙到八九千元,平均約六七千元,「比起正規企業的徵收標準,每年600多元並不高」。

  一位何姓安慶籍業主表示,他一天的淨收入約為200元,折合每個月6000元,這與金新根的估算接近。不過這是在滿負荷的工作下,「一般每天工作十六七個小時,經常嘴裡嚼著飯,就坐到了機器前。」何姓業主說。

  在織裡鎮,一些童裝加工作坊未正式報稅,於是稅收部門通過鎮(鄉)村兩級進行集中徵收。

  因人手不足,織裡鎮還招聘一些代徵稅收的協管員,當地將此種徵收方式稱為「社會化徵管」。金新根介紹說,這種徵稅方式在湖州和浙江其他地區廣泛存在。

  據多名業主介紹,在具體徵稅過程中,操作上存在著較大的隨意性。有一些徵收人員在收取稅款後,並不向業主開具正規發票,只開一張收據,收據上名稱一欄只有一個大大的「稅」字。吳興區一位相關負責人解釋,這只是先把錢收上去,以後再開發票。

  而在繳稅者看來,徵稅人員不開發票,有避賬嫌疑。但是否有人從中牟私,卻無從查證。

  根據當地政策,「機頭稅」按5台縫紉機起征,這意味著如果一家小作坊,即使只有兩台機器,也要按5台機器交稅,許多作坊業主認為,這種徵稅方式並不公平。

  其次,在數額認定上也有人為彈性。一位張姓業主夫妻有兩台機器,按照去年每台300多元,5台起征的標準,他們應當繳納1715元稅款,但收稅人員說他夫婦倆「不容易」,最後只收了800元。「有的人給徵稅的人買條煙,也可以少交千兒八百元。」張姓業主稱。

  浙江大學管理學院企業管理系主任魏江認為,針對作坊式生產的特性,按照機器來徵稅並非不可行,但稅收的數額標準如何估算,決策過程是否公開透明是關鍵。

  財政部財貿科學研究所所長賈康對此分析,對於小微企業,無法仔細核算增值額、營業額,只能大概劃一條線,當地的做法具有包稅的性質。這種方式在 全國具有普遍性。而在織裡,將其具體化,落到了機器上。但是,應該有合理的起征標準,比如五台起征可以,但一兩台機器也按五台征,就不合理。

  對於徵稅憑據,賈康認為,織裡小作坊雖然沒有規範的工商登記,稅務機關也不應該沒有規範的徵收手續。但在徵收當中需要有個完稅憑證,徵稅人員領 走了多少,上交了多少,可以兩頭對賬,才能確保稅收進入國庫。一般的收據難以證明這一點,這方面的不規範,亦給徵稅人員截留稅收留下了空間。

  稅收的增長雖是引發衝突的原因之一,但是在多位業主看來,更主要的原因在於徵稅人員在徵收過程中的簡單粗暴。

  「如果他們態度好一點,大家是會繳納這筆錢的。」王母北斗村的一位安慶籍業主說。

  事後,官方也承認這點,織裡鎮10月28日發佈公告稱,「稅收協管員許榮泉因工作不細,方法簡單,經研究已予以解聘。」今年剛剛開始的徵稅工作也被叫停。

  產業升級壓力

  在吳興區副區長金新根的解釋中,增稅是出於童裝產業轉型升級的需要。

  他表示,織裡童裝業雖在不斷擴大,但總體上是落後的,主要就表現在小作坊的生產方式上。「到目前為止銷售收入超過1億元的只有一家,2000萬元以上的20家左右。其餘絕大多數是家庭作坊式的。」

  在金新根看來,作坊式的生產既影響產業效率,也影響噹地稅收。「織裡童裝業用地是8平方公里,約合1.2萬畝,每年稅收總額是1.73億元,其 中童裝生產企業佔1億元左右。算下來,每畝上交的稅收每年1萬元多一點。」金新根認為,相比於規模大的企業,童裝企業的單位面積的稅收產出非常低下,他以 當地的上市公司棟樑新材(SH.002082)為例,每畝土地每年創造稅收為18萬元。「另一家大型紡織企業,每畝土地最高時創造稅收74萬元,平常年份 也有三四十萬。」

  近年來,湖州市一直謀求對織裡童裝產業提升,希望能夠通過扶植大企業來帶動產業升級。金新根稱,政府的努力取得一定效果,但總體而言卻並不理想。「其原因就是大量的家庭作坊生產方式的存在。」

  這位副區長認為,規模化企業,必須標準化生產,面料、印染、標識等都有較高標準,但是家庭作坊則往往以次充好,甚至出現添加黑心棉等不良行為。 此外,家庭作坊對正規的服裝企業造成很大衝擊,「在很多要素配置當中,家庭作坊處於優先的地位,比如房租,周邊農村很多是空殼村,租金價格便宜,電價按照 生活用電收取,價格低於工業用電,這樣一來,他們的產品自然比正規企業的便宜。」

  在當地官員的邏輯中,「保護落後就相當於限制了先進」。他們認為,一直容忍家庭作坊的存在,相當於向這一群體提供了隱性補貼。出於產業升級的需要,一方面要扶強,另一方面要取消這種隱性的補貼。

  「稅收是其中重要的一個手段,該收的稅要收上來,形成倒逼機制,如果連稅收都交不起,那麼也就沒有在這裡存在的必要,你可以轉移到其他地區去。」金新根說。

  在浙江大學企業管理系主任魏江看來,上述邏輯卻站不住腳。他認為,產業轉型升級並不是問題,但不能以增稅的方式來實現,政府可以考慮給農戶更好的空間,比如修建規模化的廠房,然後租給農戶,鼓勵集約,規模化生產,「將稅收與產業升級相掛鉤是牽強的,也難以發揮作用」。

  賈康也認為,把徵稅與產業升級聯繫起來並不合理。他認為:「這類企業目前最大的功能還是保證就業,讓大家有飯吃。」

  外來人口挑戰

  織裡的抗稅事件發展到後期,一度演變為外地人與本地人的互相攻擊,其反映了更深層次的矛盾。

  織裡鎮全鎮轄46個行政村,11個居委會;總人口30餘萬人,其中戶籍人口10萬人,外來常住人口超過20萬人。外來人口中以安徽人為最多,安徽人中又以安慶人居多。

  在織裡,儘管外來人口多於本地人口,但是在心理上他們處於弱勢地位。本地人也對外來人口存在偏見。在事件發生後,有網友在南太湖論壇上發文說,「我更加鄙視和唾棄安徽人。」

  事件過程中,口水戰不斷。

  有安徽的作坊主稱,26日撞倒九人的奧迪車主曾說,「撞的就是你們安徽人」,他們還稱,當天晚上,在處理衝突過程中,有當地人表示,「你們如果不想幹,可以滾回安徽去」。這些並未被證實的傳言結果刺激了一些人的行為走向暴力化。

  反之,安徽人的打砸行為又激起本地人的反彈。

  28日晚10時,當警方抓獲兩名參與打砸行為的安徽人後,圍觀的本地人群爆發出陣陣掌聲。

  浙江大學中國農村發展研究院教授錢文榮長期關注城市化問題。他表示,近年來,流動人口集中的地區,外地人與本地人的衝突明顯增多,需要特別關注。「這首先是一個文化心理習慣的衝突。外地人來到一個新地方,即使當地的處理是公平的,心理上仍會覺得受到欺負。」

  更重要的是,在現實中,制度保障的缺乏,令外來人口無法產生歸屬感。

  在織裡鎮,也體現了這種特點,以外來人口為主的作坊業主和打工者在當地難以享受公共服務。比如,子女入學就困難重重。北斗王母村的何姓業主說,他的老鄉們一般在孩子入學前將孩子帶在身邊,一到上學年齡,就送回老家,「上這邊的學校要交借讀費,回老家可以免費。」

  浙江絲綢之路控股集團董事長、湖州市吳興區政協常委凌蘭芳也認為,外來農民工長期在底層打工,醫療、教育、居住等各方面都無法與本地居民獲得同 樣待遇,這些因素使得他們無法與當地融合。一旦有風吹草動,隨意性和破壞性就顯現出來了。「他們在老家是農民,在這裡是游民。」

  但是,因公共服務涉及地方財政的投入,目前讓外地人享受與本地人同等的公共服務,這一目標在現實中難以實現。

  錢文榮認為,在這種情況下,一是需要由中央層面統一協調,在最基本的社會保障,比如醫療教育方面加大投入,實現全國統一覆蓋。二是各地根據不同的社會保障標準,補貼差額部分,這樣比全盤交由流入地政府解決,更具操作性。

  另一方面,錢文榮認為,應當鼓勵和吸納外來人口進入到社會管理體系當中。

  錢文榮曾考察過浙江諸暨市的一個案例,當地從外來人口的流出地請來兩位民警參與本地的管理,這讓外來人口心理上感到一種公平感。「需要制度設計來激發他們的歸屬感」。

  10月29日,因擔心安全問題,北斗王母村的何姓業主將妻子和堂妹送回了老家,他說,明年自己可能也會離開織裡。

  凌蘭芳表示,正是外來人口帶來了織裡的繁榮,他們一旦撤離,繁榮就失去了基礎。據初步估計,織裡全鎮停工一天,經濟損失以億元計。

  凌蘭芳認為,徵稅風波再一次表明需要擯棄既有發展模式,走產業群合理分工的道路。「把外來工變成正式產業工人,享受勞動尊嚴,這樣才能讓創業者、打工者、經營者都有積極性。」

  吳興區政府也已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在徵稅風波發生後,區政府派出幾乎所有機關幹部前往村和社區,挨家挨戶進行安撫,希望他們盡快復工,並留住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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